第149章 子夜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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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舟案審結後的第七日,長安城西北隅傳來警鑼聲。沈予喬正在大理寺整理驗屍筆記,墨筆剛落下“附子中毒者指甲泛青”的批注,便見李偃飛踢開院門,腰間鎏金槍還掛著未褪的朝服:“懸壺閣走水,死傷過十。”
火場餘煙未散,焦木味混著焦屍的氣息刺痛鼻腔。沈予喬踩著炭灰靠近焦黑的梁柱,借月光看見十二具焦屍姿態詭異——多數呈蜷縮狀側臥,右手半握如抓藥姿勢,唯有三具仰躺者手指深深摳進磚縫。“活人被火燒,會因劇痛掙紮翻滾。”她用銀簪挑起焦脆的衣襟,露出屍體腰間的藥囊,“這些人起火時已無法動彈,像是被下了麻沸散。”
李偃飛蹲在坍塌的藥櫃前,指尖撫過未燃盡的《千金方》殘頁。泛黃紙頁上“麻黃配杏仁,可治肺癰”的批注旁,另有一行極小的朱砂字:“五石散忌濕熱,存於樟木箱底。”她忽然想起三年前武安昌黨羽被查抄時,曾在其別院發現大量五石散,這種本用於療病的熱藥,若在密閉潮濕環境中久置,極可能自燃。
“去查懸壺閣的東家。”她按住沈予喬冰涼的手腕,後者正用銀針檢測焦屍牙齒——齒縫間殘留的白色粉末,正是麻沸散的特征,“還有,查近三月來就診的患者名錄,尤其重病纏身者。”
夜風卷起焦紙,殘頁上“張守正”三個字在火光中忽明忽暗。沈予喬抬頭,見李偃飛望著衝天火光,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腕間舊疤——那是七年前家中走水時留下的,她從未說過,母親臨終前正是將她藏在裝滿藥材的樟木箱裏,才保住性命。
子時三刻,大理寺驗屍房。沈予喬掀開最後一具焦屍的衣襟,瞳孔驟然收縮——屍體胸口皮膚下,隱約可見暗紫色斑紋,呈不規則枝狀蔓延。她取來竹刀輕輕刮擦,焦皮下露出半枚指甲蓋大小的水皰,皰液渾濁帶血。
“不是單純的燒死。”她蘸取皰液置於瓷碟,滴入兩滴硫酸銅溶液,溶液瞬間泛起青白色沉澱,“是毒焰。”
毒焰,江湖傳說中用砒霜混和油脂煉製的毒物,遇熱揮發後隨呼吸侵入肺部,輕則灼傷氣管,重則窒息而亡。沈予喬想起三年前武安昌案中,曾有暗樁提及此毒,當時隻當是謠傳,不想竟在此處得見。
她又轉向那三具仰躺的屍體,用銀針逐一刺入指尖穴位——銀針竟全部沒入指節,毫無阻滯。“麻沸散的劑量遠超常規。”她喃喃自語,“足夠讓一頭健牛昏睡三日,尋常人服用後,連眨眼都難。”
可為何這三具屍體的手指會摳進磚縫?沈予喬湊近觀察,發現其中一具屍體的指甲縫裏嵌著半片碎布,青黑色紋路在月光下泛著冷光——是武安昌餘黨的暗紋服飾。
與此同時,李偃飛正在城西張宅叩門。應門的老仆見她腰間官牌,渾身發顫:“我家老爺……三日前便出門了,說是去終南山采藥。”
“采藥?”李偃飛推門而入,目光掃過滿牆的《千金方》抄本,忽然停在案頭一本泛黃的賬冊上。翻至最後一頁,五月十五的記錄格外醒目:“五石散三匣,付武安堂。”
武安堂,三年前被查抄的武安昌私產。李偃飛指尖收緊,賬冊邊緣露出半張藥方,字跡與火場《千金方》上的朱砂小字如出一轍。她忽然想起,懸壺閣所在的巷子,正是三年前武安昌別院的舊址。
“老爺常說,五石散性熱,須得樟木箱密封,埋在北牆根下。”老仆躲在廊柱後,聲音發抖,“可半月前,有個戴鬥笠的客人非要買五石散,老爺說這藥久置易自燃,那人卻掏出武安堂的令牌……”
李偃飛猛地轉身:“那人長什麽樣?”
“沒看清臉,隻聽見他說‘當年你在武安堂當坐堂醫,若不想舊事重提,就按吩咐辦事’。”老仆撲通跪下,“後來老爺就整日對著樟木箱歎氣,說當年不該幫武安昌調配五石散……”
更漏聲中,李偃飛回到驗屍房,正撞見沈予喬對著焦屍胸口的暗紋出神。“毒焰。”沈予喬抬頭,眼中閃過冷光,“武安昌當年用來處決背叛者的私刑,沒想到張守正竟會用這東西。”
“張守正曾是武安堂坐堂醫。”李偃飛攤開賬冊,“三年前查抄時,他偽裝成普通藥工逃脫。賬冊顯示,他近日仍在給武安堂餘黨提供五石散——而五石散遇濕熱自燃,正是這場火的起因。”
沈予喬忽然指向那三具仰躺的屍體:“他們指甲縫裏有武安堂暗紋布,且麻沸散劑量超標。我推測,張守正先給所有人下了麻沸散,卻給這三人額外加量,確保他們無法動彈。”
“為什麽?”李偃飛皺眉。
“因為這三人,可能是武安堂派來取藥的信使。”沈予喬拿起半片碎布,“張守正想借五石散自燃掩蓋殺人真相,卻又怕武安堂察覺,於是特意留下這三具屍體,讓他們的‘掙紮’顯得更真實——畢竟,活人被火燒,總會試圖逃生。”
李偃飛忽然按住自己的手腕,舊疤傳來隱隱作痛。她想起母親臨終前的話:“木箱裏有五石散,別碰……”當年那場火,是否也是有人故意用五石散自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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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捕頭!”門外傳來衙役稟報,“東市找到了懸壺閣的幸存夥計,他說起火前,曾看見有人往藥櫃下塞油紙包。”
月過中天,李偃飛帶著衙役衝進城南破廟時,正看見張守正蹲在篝火前,往陶罐裏傾倒乳白色液體。聽見動靜,他猛然轉身,手中藥瓶“砰”地摔碎——正是麻沸散的氣味。
“武安昌已死,你還在為他賣命?”李偃飛握緊鎏金槍。
張守正慘笑:“賣命?當年武安堂上下三十口,被他用毒焰燒得幹幹淨淨,我不過是借他的法子,送那些餘黨上路!”他忽然指向篝火堆,“看見那些藥渣了嗎?五石散混著毒焰粉,燒起來連骨頭都不剩——就像當年他們燒我妻兒那樣!”
沈予喬不知何時從側門潛入,看見陶罐裏的液體正在冒泡:“你在藥櫃下墊了浸過油脂的油紙,又在樟木箱裏塞滿五石散,算準了今夜子時潮氣最重,五石散自燃引燃油紙,再釋放毒焰粉。”
“不錯。”張守正忽然掏出匕首,抵住自己咽喉,“那些來找我買五石散的餘黨,以為我還是當年那個任人欺淩的小醫官,卻不知我在每匣五石散裏都摻了毒焰粉——隻要他們把藥搬回潮濕的地窖,便是給自掘墳墓!”
李偃飛忽然注意到他袖口露出的燒傷疤痕,與自己腕間舊疤形狀相似:“七年前西市那場火,也是你?”
“是。”張守正閉目,“我看見你被塞進樟木箱,就像當年我兒子被塞進柴火堆——可我沒能救下他。”
沈予喬忽然低呼:“焦屍裏有具屍體左手小指缺了半節,是你兒子?”
張守正猛然睜眼:“你竟連這個都能看出……沒錯,我故意留下他的屍體,讓武安堂餘黨以為我已死,這樣才能暗中複仇。”
衙役上前按住張守正,李偃飛卻盯著篝火中跳躍的火星,仿佛看見七年前的火場重現。母親的體溫,樟木箱的木香,還有越來越近的腳步聲——原來當年除了自己,還有人在暗處看著這一切。
“李捕頭,患者名錄找到了。”沈予喬遞過一本冊子,“近三月來,有十三位患者購買過大量麻沸散,其中三人正是焦屍中的‘抓藥者’。”
她指著名錄上的名字:“你看,這些人都患有風濕痹痛,按常理該用附子、川烏,張守正卻給他們開了麻沸散——他是在收集試驗品,測試麻沸散的最佳劑量,確保起火時無人能逃。”
李偃飛翻開最後一頁,赫然看見“李偃飛”三個字,旁邊批注:“七年前火傷患者,腕間舊疤可用麻沸散緩解疼痛。”她忽然想起,半月前確實曾讓夥計抓過麻沸散,卻不知被張守正用來做了手腳。
“對不起。”張守正被押解時忽然說,“我本不想連累無辜,可那些餘黨盯得太緊,我隻能讓懸壺閣徹底消失……”
寅時,沈予喬在驗屍房整理最後的記錄。十二具焦屍,十二段被焚的人生,唯有張守正兒子的屍體,左手小指缺了半節——那是他留給世界的最後印記。
李偃飛站在門口,望著她案頭未幹的墨跡:“你說,當年武安昌為何要用毒焰?”
“因為火能焚身,亦能焚心。”沈予喬合上驗屍簿,“但有些事,就算燒成灰燼,也會留下痕跡。”
她忽然指向窗外漸白的天空:“你看,天亮了。”
李偃飛望著晨光中的長安城,腕間舊疤忽然不再疼痛。或許,有些傷口,終將在真相中愈合;而有些真相,終將在晨光中浮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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