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劫後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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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更天的梆子聲還未響透,沈予喬便被腳踝處的鈍痛攪醒。紗帳外浮動著朦朧的晨曦,窗欞紙上映著李偃飛俯身整理藥箱的剪影,月白中衣的下擺拖在青磚上,發尾還沾著幾星昨夜替她換藥時蹭到的藥膏。自火場歸來已過三日,這人總在她淺眠時輕手輕腳地擺弄那些瓶瓶罐罐,像是生怕驚醒了什麽易碎的物件。
    "痛就喊我。"李偃飛忽然轉身,指尖還捏著半片曬幹的忍冬葉,墨色長發垂落肩頭,在晨光裏泛著細碎的金芒。她昨夜守了後半夜,眼下泛著青黑,卻仍執意要替沈予喬穿戴鞋襪:"碑匠卯時三刻便會在朱雀門外候著,張師傅的碑料是終南山的青崗石,石匠說這種石材......"
    "會記得他的醫術,多過記得他的官階。"沈予喬打斷她絮絮的叮囑,指尖劃過對方手背上新結的痂——那是火場裏拖出最後兩具焦屍時被木刺紮的。李偃飛總說醫者仁心不分貴賤,可當她在屍身衣擺摸到半片懸壺閣的木牌時,這個總把槍尖磨得雪亮的女官,眼裏卻浮起了沈予喬從未見過的水霧。
    朱雀門外的碑林早被晨露打濕,三十六塊新碑在晨霧中列隊而立,像極了張守正生前總在藥廬裏碼放整齊的藥櫃。沈予喬拄著竹杖立在碑前,看著石匠最後一刀刻完"醫者"二字,朱砂填色時,紅漆順著"醫"字的撇劃蜿蜒,竟與張守正臨終前握筆在她掌心寫的那個字分毫不差。
    "他最後留給我的,是半幅《千金方》殘卷。"沈予喬忽然開口,指尖撫過碑上未幹的朱砂,"用隱墨寫著懸壺閣地下三層的布局圖。你說,他為何要在火場裏拚死護著那個暗格?"
    李偃飛正在調整碑前青銅燈台的燭芯,聞言指尖頓了頓:"昨夜驗屍房送來報告,張師傅的肋骨內側有焦黑灼傷——是火起前被人用燃著的炭條抵住心口所致。"她轉身時燭火晃了晃,在沈予喬眼下投出細碎的影,"逼問暗格位置的人,很清楚他不會開口,所以才會在點火前剜去了他的舌尖。"
    晨霧裏傳來烏鴉的啞叫。沈予喬忽然想起火場中那具蜷縮成保護姿態的屍體,張守正的右手掌心朝上,指甲縫裏嵌著半片靛藍色布料——那是官階五品以上文官才能穿的織金錦。她正要開口,碑林西側忽然傳來石板碰撞聲,兩個灰衣小吏正抬著塊碎碑匆匆走過,碑角處隱約可見"懸壺閣"三字。
    "那是張師傅徒弟的碑。"李偃飛順著她的目光望去,聲音忽然低了下來,"前日在廢墟裏找到的,碑額刻著"濟世",碑身卻被人用刀刮去了姓名。"她忽然握住沈予喬的手腕,帶她繞到新碑後方,指尖劃過碑陰處未上漆的刻痕:"你看這個。"
    沈予喬湊近細看,隻見平滑的石麵上,竟有極淺的刻紋,像是某人用指甲反複劃過的痕跡:"酉初刻,西市柳記......"她忽然怔住,這是張守正常用的藥方記錄格式,卻在這不該出現的地方出現。李偃飛從袖中取出半片焦黑的紙頁,正是火場中從暗格裏搶到的:"他用《千金方》的頁碼做暗號,酉初刻對應第三卷第二十七頁,講的是......"
    "烏頭堿中毒的解法。"沈予喬忽然想起三個月前那樁懸而未決的官銀案,死者舌根處的烏青與張守正屍身的症狀一模一樣。她抬頭時,發現李偃飛正盯著碑林東北角的老槐樹,樹幹上新釘著半幅藥方,藥方右下角畫著個極小的葫蘆——懸壺閣弟子傳遞消息的暗號。
    "去看看。"李偃飛忽然將她橫抱起來,鎏金槍不知何時已握在手中,槍尖劃破晨霧的聲音驚起數隻寒鴉。沈予喬伏在她肩上,聞到對方衣擺間淡淡的硝石味——那是火場外勤用的防煙香囊味道。老槐樹下的落葉堆裏,半塊帶血的玉佩正在晨光中泛著冷光,玉佩正麵刻著"太醫署",背麵卻是個扭曲的"懸"字。
    "是徐典簿的佩飾。"沈予喬認出那是三日前在停屍房見過的物件,當時負責驗屍的徐典簿說張守正的屍體"焦爛無法辨明死因",此刻卻在本該幹淨的碑林裏出現帶血的玉佩。李偃飛忽然蹲下身,指尖劃過落葉下的泥土:"這裏有拖拽痕跡,還有......"她忽然抬頭,望向碑林上方的飛簷,瓦當陰影裏,一襲靛青衣角正迅速掠過。
    "追!"李偃飛將沈予喬輕放在石凳上,槍尖已挑落幾片瓦當。沈予喬扶著竹杖要起身,卻見對方回頭時眼中有火焰在燒——那是昨夜替她換藥時,看見她腿上被木梁砸出的淤青時的眼神。晨霧中傳來金鐵交鳴之聲,她數著李偃飛槍尖劃破空氣的頻率,忽然注意到新碑底座處有片指甲蓋大小的焦痕,焦痕邊緣呈螺旋狀,正是懸壺閣秘製火折子的灼燒痕跡。
    當李偃飛提著半片衣襟回來時,沈予喬正對著焦痕出神。那片衣襟上繡著金線牡丹,正是五品文官官服的紋樣:"沒追上,但扯下了這個。"她將衣襟遞給沈予喬,指尖劃過碑底焦痕,"張師傅臨死前,應該就是用這種火折子點燃暗格,想給我們留線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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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予喬忽然想起張守正常說的那句話:"醫人者難自醫,醫國者難自全。"她摸著碑上"醫者張守正之墓"七個字,忽然發現"醫"字的最後一勾比尋常寫法多了個頓筆——這是懸壺閣弟子之間的暗號,意味著"地下"。她抬頭望向李偃飛,發現對方也正盯著那個筆畫,眼中閃過微光。
    午後的大理寺驗屍房飄著濃重的艾草味,沈予喬看著李偃飛用銀簪挑開張守正左手無名指的指甲,果然在甲縫裏發現半粒靛藍色粉末——那是調製官服染料時才會用到的青金石粉。"徐典簿五日前才晉升五品。"李偃飛將粉末放在瓷碟裏,燭火映得她睫毛尖發顫,"而三個月前烏頭堿中毒的死者,是彈劾過太醫院貪墨的言官。"
    窗外忽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值守的小吏捧來個油紙包,說是晨時有人放在大理寺門房:"說是給沈姑娘的,包著《千金方》第三卷。"沈予喬拆開油紙,泛黃的書頁間掉出片銀杏葉,葉脈上用蠅頭小楷寫著:"戌初,城西廢井,有人等你二十年。"
    李偃飛的指尖瞬間扣緊桌沿,指節發白:"二十年前,正是懸壺閣被血洗的年份。"她忽然望向沈予喬頸間的銀鈴,那是她在火場廢墟裏撿到的,鈴身刻著的"懸"字,與徐典簿玉佩上的扭曲字跡一模一樣。沈予喬摸著銀杏葉上的葉脈,忽然想起母親臨終前塞給她的錦囊,裏麵也有片這樣的葉子,隻是葉脈上的字早已被淚水洇開。
    "我去。"沈予喬忽然抓住對方按在劍柄上的手,掌心的薄繭擦過她的虎口,"你留在驗屍房,查清楚徐典簿的官服染料是不是來自城西染坊——那裏的掌櫃,是張師傅的師弟。"她望著李偃飛眼中翻湧的暗潮,忽然輕笑,"別忘了,我現在可是傷患,凶手不會對個瘸子防備太深。"
    戌初的廢井籠罩在暮色裏,井沿生滿青苔,水麵倒映著半輪殘月。沈予喬扶著井欄蹲下,指尖剛觸到水麵,井底忽然傳來石塊挪動的聲響。她握緊袖中藏著的柳葉刀,聽見身後傳來布料摩擦聲,帶著淡淡硫黃味——是火折子裏慣用的助燃劑味道。
    "二十年了,你終於肯來見師父最後一麵。"沙啞的聲音從井中傳來,接著是個佝僂的身影攀著井壁躍出,麵上纏著浸血的紗布,隻露出右眼,眼中映著沈予喬腰間的銀鈴,"當年若不是你娘把你送走,懸壺閣的秘典早就該傳給你了。"
    沈予喬指尖一顫,母親臨終前的話忽然在耳邊響起:"記住,以後若看見銀杏葉上的三橫葉脈,就去城西找劉叔。"她望著對方露出的手腕,那裏有三道刀疤,正是懸壺閣弟子行拜師禮時的印記:"劉師叔?你不是......"
    "被燒死在總壇?"對方扯下紗布,露出半張焦黑的臉,"火起時我在暗格整理秘典,等我爬出來,總壇已經燒成灰燼。"他忽然逼近,袖口滑落出半截藥瓶,瓶身刻著的"牽機"二字讓沈予喬瞳孔驟縮,"你娘當年帶著《千金方》殘卷逃走,害師父被斬去雙手,現在你帶著殘卷來,是不是該把剩下的秘典還給懸壺閣?"
    井邊的槐樹忽然發出斷裂聲,李偃飛的鎏金槍從樹冠中破空而來,槍尖擦著劉師叔的耳際釘入地麵:"大理寺辦案,閑雜人等——"她落在沈予喬身前,借著火折子的光看清對方手腕的刀疤,聲音忽然頓住,"你是懸壺閣掌燈使劉長卿?二十年前參與血洗總壇的,正是你。"
    劉師叔的瞳孔猛然收縮,忽然後退半步,從懷中掏出個青銅羅盤:"原來你就是當年那個小丫頭......"他轉動羅盤,井底傳來機關啟動的轟鳴,沈予喬忽然看見羅盤中心刻著的,正是張守正碑底那個多了頓筆的"醫"字。李偃飛的槍尖已經抵住他咽喉,卻在此時,羅盤發出蜂鳴,指向沈予喬頸間的銀鈴。
    "秘典不在我這裏。"沈予喬按住要開槍的李偃飛,望著劉師叔逐漸渙散的眼神,"張師傅臨死前,把暗格裏的東西都交給了我。"她取出懷中焦黑的紙頁,在對方瞳孔驟縮時繼續道,"包括你當年寫給左相的密信,上麵寫著懸壺閣秘典藏在......"
    劉師叔忽然噴出一口黑血,指尖的毒針已經沒入掌心。李偃飛要去探他鼻息,沈予喬卻拉住她,指向對方緊攥的羅盤:"看中心的紋路,是長安城地下水脈圖,那些紅點......"她忽然想起火場暗格裏的布局圖,紅點標注的位置,正是太醫院、大理寺和皇宮的水井。
    更夫敲響戌時三刻的梆子,李偃飛忽然抱起沈予喬躍上井沿,遠處傳來此起彼伏的犬吠,夾雜著人喊馬嘶。沈予喬伏在她肩上,看見月光下,劉師叔的屍體正在滲出紫黑色的血,血漬在地麵上勾勒出的形狀,竟與懸壺閣地下三層的暗格布局分毫不差。
    "他說的師父,應該是懸壺閣前任閣主。"沈予喬摸著銀鈴上的刻痕,忽然發現鈴口內側有極小的字,"二十年前血洗總壇的,不是官兵,是懸壺閣自己人。他們為了秘典裏的《千金方》下冊,那記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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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讓人假死三日的秘方。"李偃飛接話,聲音低沉如井中死水,"三個月前中毒的言官,驗屍時我就發現他舌根有針孔,像是被人灌了假死藥。而張師傅的屍體......"她忽然轉身,望向長安城方向,那裏騰起幾簇火光,正是太醫院方向,"他們要動手了,用地下水脈投毒,然後借假死藥控製官員。"
    沈予喬忽然想起張守正碑底的焦痕,還有他刻在碑陰的暗號:"酉初刻,西市柳記"——柳記染料坊的地下水道,應該連通著整個長安城的水脈。她抓住李偃飛的手腕,指尖劃過對方掌心的老繭:"秘典下冊裏,應該還有解法,就藏在張師傅給我的殘卷裏。"
    夜風帶來遠處的鍾聲,李偃飛忽然低頭,看見沈予喬發間落著片銀杏葉,葉脈上的三橫,正與她頸間銀鈴的刻紋重合。她忽然想起火場裏,沈予喬伏在她肩上說的那句話:"你就是我的煙幕。"此刻,懷中人的體溫透過中衣傳來,比任何火折子都要溫暖。
    "走,去柳記。"李偃飛將沈予喬往上托了托,鎏金槍在月光下劃出銀弧,"這次換你指路,我擋煙幕。"她忽然輕笑,耳尖卻在夜色裏發紅,"反正,我們本就是該共赴火海的人。"
    沈予喬望著對方繃緊的肩頸,那裏還留著火場時被木梁砸出的瘀青。她忽然伸手,替對方拂去發間的槐葉,指尖劃過對方耳後那顆小痣:"記得嗎?你說心定是有人共赴火海。"她望著遠處騰起的火光,忽然覺得那些烈焰,終將成為照亮真相的微光,"現在我才明白,火海不可怕,可怕的是沒人與你同看劫後微光。"
    李偃飛的腳步忽然頓住,低頭時,看見沈予喬眼中映著自己的倒影,還有身後逐漸升起的月亮。那月光比任何時候都要明亮,照亮了碑林方向新立的墓碑,也照亮了兩個影子交疊在一起的前路——原來劫後餘生的微光,從來不是單方向的照亮,而是兩個靈魂在暗夜裏,彼此成為對方的火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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