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月下驚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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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的夜風裹著梨花的甜香掠過梨園,戲台上的紗幔還未收盡,在月光下泛著珍珠母貝般的幽光。沈予喬扶著廊柱站定,望著梨樹下那個身著月白戲服的身影,忽然覺得眼前的場景有些不真實。李偃飛的水袖輕拂過枝頭,幾片殘花應聲飄落,恰好落在她發間的玉簪上,那是支刻著並蒂蓮的銀簪,她記得昨日在李偃飛的妝奩裏見過。
“當年張承羽教我唱這出時,總說我的台步太沉。”李偃飛轉身時,戲服上的銀線繡紋在月光下碎成一片星子,她抬手撥弄鬢邊的流蘇,眉間的花鈿被冷汗洇開少許,“他說杜麗娘該是風裏的柳絮,輕飄飄的,才好讓人瞧出女兒家的心事。”
沈予喬的目光落在她手腕的繃帶上。昨夜在懸壺閣火場,這個總以男裝示人的女子忽然換上女裝,用身體替她擋住了掉落的房梁。那時她聞到對方身上混著硝煙的沉水香,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味——現在她終於看清,那道新傷正蜿蜒在蒼白的皮膚上,像條剛剛蛻殼的小蛇。
“所以你扮女裝,不隻是為了引武安昌入局?”她伸手握住李偃飛的手腕,觸感比想象中更涼,“那天在火場,你明明有機會先走,為什麽......”
話音未落,李偃飛忽然握住她的腰肢旋身。沈予喬驚呼一聲,下意識摟住對方脖頸,腳踝的舊傷扯得生疼,卻被懷裏的溫度熨得發燙。戲服的廣袖掃過石桌上的茶盞,青瓷碎裂聲中,李偃飛的臉近在咫尺,睫毛在眼下投出細碎的陰影:“因為我怕你被煙嗆著,更怕......”她忽然輕笑,喉間溢出的尾音像浸了蜜的絲線,“更怕你看到我臉上的疤,就不肯讓我抱了。”
沈予喬一怔。她想起三天前在刑部大牢,武安昌被押走時曾陰惻惻地說:“李偃飛那道疤,可是用張承羽的骨血養出來的。”那時李偃飛正背對著她整理卷宗,聽見這話時指尖頓了頓,卻什麽都沒說。
“讓我看看。”她輕聲說,伸手去解對方鬢邊的緞帶。李偃飛的身體瞬間繃緊,卻在沈予喬指尖觸到肌膚時驟然放鬆,像隻被順了毛的野貓,甚至偏過臉,讓月光更好地照亮右頰。
那道疤藏在耳後,呈不規則的鋸齒狀,從耳際延伸到下頜,顏色比周圍皮膚略深,像是陳年的鐵鏽。沈予喬的指尖剛要觸碰,李偃飛忽然捉住她的手腕,放在唇邊輕吻:“十年前懸壺閣走水,先生把我推出火場時,房梁砸下來的瞬間......”她閉了閉眼,睫毛在眼瞼投下顫動的影,“他說‘偃飛,活下去’,可我回頭時,隻看見他半截燒焦的袖口。”
沈予喬心口一緊。她終於明白為什麽李偃飛總在袖口別一支竹哨,為什麽每次經過懸壺閣舊址時,這人的腳步都會慢上三分。原來那些被她調侃為“怪癖”的細節,都是未愈的傷口在流血。
“所以你學他的戲,穿他的戲服,甚至......”她忽然想起方才接過的戲扇,扇骨內側刻著細小的字,“‘情至深處,生死相隨’——這是他寫的?”
李偃飛點頭,指尖撫過扇麵的牡丹圖:“先生說,梨園裏的妝麵再濃,也遮不住人心的褶皺。他教我唱《牡丹亭》時,總說杜麗娘不是為情而死,是被這世道的繭縛死的。”她忽然握住沈予喬的手,按在自己左胸,“你聽,這裏麵現在住的是李偃飛,可有時候我恍惚覺得,先生的魂靈還在借著我的喉嚨唱戲。”
夜風忽然轉急,梨花撲簌簌落在兩人交疊的手上。沈予喬感受到掌下的心跳,沉穩而有力,像初春解凍的溪水。她想起火場那晚,李偃飛背著她跑過回廊時,後背的肌肉隔著布料傳來的熱度,還有那人壓低的聲音:“閉眼,別回頭。”那時她以為這隻是任務需要,卻沒想到,這個總以冷峻示人的捕快,竟會在生死關頭露出這樣的柔軟。
“武安昌說你的疤......”她猶豫著開口,卻被李偃飛用指尖按住嘴唇。
“他在牢裏還說了什麽?”李偃飛的瞳孔在月光下縮成細縫,像警覺的貓,“是不是提到了‘冰蠶蠱’?”
沈予喬愣住。這個名字她在武安昌的密卷裏見過,是苗疆一種能讓人皮肉潰爛的邪術。難道李偃飛的疤......
“十年前懸壺閣的火,根本不是意外。”李偃飛鬆開她,走到梨樹下,抬手折下一枝花,“先生發現了武安昌私吞賑災款的證據,想借《牡丹亭》的戲詞暗示我。可我們都沒想到,武安昌會買通戲班,在油彩裏下蠱。”她轉動花枝,花瓣紛紛墜落,“那夜我剛扮上杜麗娘,臉上就開始發燙,先生察覺不對,想帶我從密道走,卻......”
她的聲音忽然哽住。沈予喬看見她另一隻手緊緊攥著戲扇,指節發白。原來那些被燒毀的戲服,那些殘缺的曲譜,都是十年前那場陰謀的殘骸。而眼前這個笑著唱“遇著你,生死同穴”的人,竟在黑暗裏獨自舔舐了十年傷口。
“所以你這次扮杜麗娘,是為了引武安昌露出馬腳?”沈予喬走近她,發現戲服下隱約露出半截護腕,上麵刻著繁複的苗疆紋路,“還有這個,是防蠱的法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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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偃飛挑眉:“看來你查過我的暗格。”她忽然伸手攬住沈予喬的腰,將人抵在梨樹上,戲扇挑起她的下巴,“不過我更想知道,沈大醫師半夜翻我房間,是為了查案,還是......”
話音未落,遠處傳來更夫打更的梆子聲。三更天了。沈予喬忽然注意到李偃飛耳後的疤痕在月光下泛著異樣的光澤,像是塗了某種草藥。她下意識伸手觸摸,卻被對方抓住手腕按在樹幹上,戲扇“啪”地展開,遮住兩人半張臉。
“別碰那裏。”李偃飛的呼吸噴在她耳垂上,帶著沉水香的氣息,“最近傷口總在夜裏發燙,我怕......”她忽然住口,喉結滾動,“怕你看見我失控的樣子。”
沈予喬心裏一顫。她想起這幾日值夜時,總聽見李偃飛的房間傳來壓抑的呻吟,卻以為是舊傷發作。原來不是疼痛,是蠱毒未除?
“為什麽不告訴我?”她反手握住李偃飛的手腕,觸到一片凸起的舊疤,“這些年你都是一個人熬過來的?”
李偃飛的眼神忽然變得幽深。她鬆開手,退後半步,月光從她發間漏下,在眼底織出一片銀網:“十年前我試過告訴別人,可先生的屍身被燒得麵目全非,武安昌卻捧著他的‘遺書’哭祭。所有人都說是我瘋了,說懸壺閣的火是我這個徒弟不敬所致。”她忽然笑了,笑得眼角泛出淚光,“後來我學會了,傷疤要藏在暗處,才能變成紮向仇人的刀。”
沈予喬望著她,忽然想起第一次在醫館見到李偃飛時,這人穿著藏青色捕快服,腰間別著繡春刀,眼裏像結著冰。那時她以為這隻是個冷麵差事的官差,卻不知道,這具身體裏藏著多少未愈的傷。
“現在武安昌已經下獄,你可以不用再藏了。”她伸手握住李偃飛的手,將對方的掌心貼在自己臉頰,“讓我幫你,就像你幫我那樣。”
李偃飛的瞳孔猛地收縮。有那麽一瞬間,沈予喬以為她會推開自己,可下一秒,那人忽然低頭,用額頭抵住她的額頭,像隻受傷的獸尋求慰藉。戲服的銀線蹭過沈予喬的脖頸,帶來細碎的癢,卻比不上掌心跳動的熱度。
“知道我為什麽選今晚扮杜麗娘嗎?”李偃飛的聲音悶悶的,帶著鼻音,“因為今天是先生的忌日,也是......”她忽然抬頭,眼裏有水光閃爍,“也是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日子。”
沈予喬怔住。她想起三年前那個雨夜,她抱著藥箱衝進梨園,看見一個渾身是血的捕快倒在戲台後,懷裏還護著半本燒焦的賬冊。那時她以為這隻是個普通的傷員,卻不知道,命運的線早已在暗裏纏緊。
“原來你都記得。”她輕聲說,指尖撫過李偃飛眉骨處的舊疤,那是她當年縫的第七針,“我當時還想,怎麽會有捕快這麽拚命,連臉都不要了。”
“因為那本賬冊裏,有武安昌的罪證,也有......”李偃飛忽然低頭,在她唇上輕輕一啄,“有我想讓你看見的,真正的李偃飛。”
這個吻輕得像片羽毛,卻讓沈予喬心口炸開一片煙花。她想起這些日子裏,李偃飛總是默默地替她添茶,在她熬夜時遞來暖爐,在她出診時遠遠跟著。那些看似不經意的關懷,原來都是藏在槍尖下的溫柔。
“其實我早就看見了。”她伸手勾住對方的脖子,將人拉得更近,“在你替我擋下那支毒箭時,在你陪我熬了整夜藥時,在你......”
話未說完,李偃飛忽然加深了這個吻。戲扇從指間滑落,“啪”地掉在地上,驚起幾隻蟄伏的夜蝶。沈予喬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聲,混著遠處更夫的梆子聲,在靜謐的夜裏敲出不規則的節奏。她嚐到對方唇上的苦,像是殘留的藥味,卻在舌尖相觸時化作清甜,像梨花落在茶盞裏,化不開的溫柔。
不知過了多久,李偃飛才鬆開她,額頭抵著她的額頭,輕輕喘息。沈予喬看見她耳尖紅得要滴血,忽然想起方才的問題:“所以今天除了忌日,還有什麽?”
李偃飛低笑一聲,從袖中掏出個小紙包,遞給她:“打開看看。”
紙包裏是枚銀戒,戒麵刻著並蒂蓮,和發簪上的紋路一模一樣。沈予喬抬頭,看見李偃飛眼裏有狡黠的光:“三年前你給我縫完最後一針,我就去打了這個。本來想等案子了結再......”她忽然有些不好意思,別過臉去,“反正現在武安昌倒了,我也該給自己討個賞。”
沈予喬的眼眶忽然發熱。她想起那些獨自查案的深夜,那些被血浸透的卷宗,這個傻女人竟在暗裏準備了這麽久。她將戒指套在無名指上,大小正合適,仿佛量身定做。
“賞你什麽好呢?”她佯裝思索,指尖劃過李偃飛的下巴,“不如......賞你個沈予喬,生死同穴,永不分離?”
李偃飛的眼睛亮起來,像忽然燃起的燭火。她忽然彎腰將沈予喬抱起,戲服的下擺掃過滿地梨花。沈予喬驚呼一聲,摟住她的脖子,聽見這人胸腔裏震動的笑聲:“這可是你說的,不許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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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透過梨樹的枝椏,在兩人身上灑下斑駁的銀輝。李偃飛抱著她走向廂房,路過石桌時,沈予喬忽然瞥見方才碎裂的茶盞下,壓著半片燒焦的紙頁,上麵隱約有“冰蠶蠱解法”的字樣。她剛要開口,李偃飛忽然低頭吻住她,將所有疑問都溺在溫柔裏。
或許明天再問吧,她想。此刻懷裏的溫度,掌心戒指的重量,比任何謎題都更真實。那些未說出口的秘密,未愈的傷疤,終有一天會在陽光下結痂脫落。而現在,她隻需要緊緊抱住眼前人,讓這個滿月夜的驚夢,成為永不醒來的歸魂。
廂房的門“吱呀”一聲打開,李偃飛將她輕輕放在床上,月光透過窗欞,在帳幔上織出梨花的影子。沈予喬望著對方解下戲服,露出裏麵的中衣,左肩上有道更長的疤痕,像條沉睡的蛇。她伸手觸碰,感受到李偃飛身體的戰栗,卻不是因為疼痛,而是因為......
“癢。”李偃飛輕笑,捉住她的手,放在唇邊輕咬,“沈醫師,今夜可是要替我診治?”
沈予喬挑眉,反手將人推倒在床上,月光落在她眼底,碎成一片銀河:“先診心,再治傷。李捕快,可準備好了?”
回答她的是一個綿長的吻,混著梨花的香,沉水的甜,和十年暗夜裏終於破土的嫩芽。窗外,滿月正圓,梨花簌簌落滿石階,像誰撒下的碎銀,為這場跨越生死的驚夢,鋪就一條通往黎明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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