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4章 孤煙溯影裂痕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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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聽“幹涸的河床”與“歪斜的塔”並非易事。
楊十三郎拖著病體,在城鎮西北區域的街巷間徘徊。
凡人的話語於他而言既熟悉又陌生,那些市井喧嘩、討價還價、家長裏短,織成一張他早已脫離的煙火塵網。
他試圖詢問,卻發現自己不知如何開口。
他那迥異於常人的氣度(縱然落魄至此,脊背依舊不自覺挺得筆直),深陷卻銳利的眼神,以及過於簡潔古怪的問詢方式,隻換來警惕的打量和匆忙避開的腳步。
又一次徒勞的嚐試後,他倚靠在一條僻靜巷口的斑駁牆根下喘息,肺腑如同風箱般拉扯作痛。
左眼的金印在人群熙攘處跳得格外厲害,凡俗的濁氣與雜亂思緒似乎令它極為不適。
巷口斜對麵,有一間小小的茶肆,布幌舊得發白,上書一個“知”字。
幾張歪斜的木桌擺在門外,三兩個腳夫模樣的漢子正埋頭吃著粗茶淡飯。
楊十三郎的目光卻被獨自坐在最角落的一人吸引。
那人穿著洗得發白的青布長衫,像個落魄書生,麵前隻放著一盞清茶。
他看似悠閑,指尖蘸著茶水在桌上無意識地劃著,眼神卻清亮得很,不動聲色地掃過街麵每一個行人,偶爾在個別人身上停留一瞬,眸底閃過思索的光。
當那人的目光無意間掠過巷口的楊十三郎時,驟然定住了。
楊十三郎心中一凜,本能地欲退入巷中陰影,卻已不及。
那青衫人已起身,付了幾文茶錢,狀似隨意地朝他這邊踱來。
“這位郎君,”
那人在五步外站定,拱了拱手,笑容溫和,語氣卻無絲毫暖意,“麵生得很。在此盤桓半日,似在尋物?又或是……尋路?”
楊十三郎沉默,全身肌肉悄然繃緊。
他從此人身上感受到了一絲極微弱、卻被刻意壓製過的靈韻,絕非尋常凡人。
青衫人見他戒備,笑意深了些,聲音壓低“兄台不必緊張。在下知北遊,一介閑散人,偏愛打聽些奇聞異事。觀兄台氣宇不凡,卻傷病纏身,流落至此,打聽的又是西北荒僻之所……可是遇到了什麽難處?”
“與你無關。”
——前麵已經見過一麵,還贈過藥,這知北遊故弄玄虛,搞得像第一次見麵一樣。
楊十三郎認出是知北遊後,內心有點不快……
——不好,他是忘記了嗎?
楊十三郎打了個冷顫。
“讓開……”
楊十三郎聲音沙啞,試圖繞開他。
知北遊卻側步,再次攔在他身前,目光落在他下意識按住左眼的手上,又飛快掃過他雖破爛卻不似凡品的囚衣布料。
“兄台這傷……非同尋常。周身氣韻滯澀紊亂,卻非俗流。莫非是……遭了劫難,仙路斷絕之人?”
最後幾字輕若蚊蚋,卻如驚雷炸響在楊十三郎耳邊。
他猛地抬眼,殺意與驚疑在眸中一閃而逝。
知北遊立刻後退半步,以示無害,神色卻嚴肅起來“果然。看來在下猜得不錯。兄台,此處非說話之地,若信得過在下,可隨我來。你欲尋之處,我或知曉一二。”
楊十三郎死死盯著他,衡量著風險。
此人目的不明,兩次偶遇,但一語道破他根腳,且似乎掌握他急需的信息。
左眼的刺痛和懷中兩片殘存的微溫都在催促著他。
良久,他啞聲開口“帶路。”
知北遊領著他穿街過巷,來到一處堆滿雜物的偏僻院落。
進屋關門,他才正色道“我無意窺探兄台隱私。隻是近日周遭頗不太平,多有異常之事。兄台這般人物突兀出現,不免引人注目。”
他取來一些清水與幹淨布條,還有一小瓶氣味清苦的藥粉,“區區薄禮,或可暫緩傷痛。”
楊十三郎未接,隻問“你知道何處有幹河歪塔?”
知北遊笑了笑,也不勉強,將東西放在一旁“西北三百裏外,確有一地,名曰‘枯河道’,早年河水改道,如今隻剩龜裂河床。旁有古時烽燧台一座,日久年深,地基塌陷,塔身已歪斜近三載。”
他話鋒一轉,“然則那地方近來邪門得很,官府已貼出告示,讓人勿近。”
“為何?”
“記憶汙染。”
知北遊吐出四個字,神色凝重,“附近村民乃至前去查探的官差,歸來後皆神思恍惚,記憶錯亂。言談間前後矛盾,甚至不識親人。症狀與……與上頭那場‘淨世’後的百姓有幾分相似,卻更顯暴烈混亂,仿若……仿若法術出了岔子,或是沾上了什麽不幹淨的東西。”
他緊緊盯著楊十三郎“兄台若要去那裏,絕非善地,恐有性命之憂。可否告知,為何非要前往不可?”
楊十三郎沉默片刻,避重就輕“尋人。”
知北遊若有所思,不再追問,隻道“我於此地略有些人脈,可為你備些幹糧清水。若需粗略地圖,亦可繪與你。”
他頓了頓,“隻望兄台若在那處有所見聞,他日有緣再見,能告知一二。這世道……變得太快太怪,多知一分,或許多一分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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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十三郎看著眼前這個散發仙,最終點了點頭。
“多謝了。”
楊十三郎蹦出的三個字,一字千鈞。
油燈如豆,在破舊的木桌上投下搖晃的光暈。
知北遊的居所狹小卻井然有序,四壁皆是頂到房梁的書架,塞滿了各式卷宗、手劄與泛黃的地圖。
空氣中彌漫著舊紙墨、幹草藥和一絲若有若無的靈蘊氣息。
他搬來厚厚一摞筆記,攤在楊十三郎麵前。
紙頁上密密麻麻記錄著各地見聞,筆跡時而工整時而潦草,顯是不同時期所留。
“約莫半年前開始,”
知北遊指尖點著其中一頁,上麵繪著粗略的山川地形,“各地零星出現怪事。起初隻是鄉野傳聞,說是有人進山或去了某些古遺址後,回來便有些癔症,胡言亂語,記憶混混沌沌。官府隻道是癔症或山精作祟,並未深究。”
他又翻過幾頁,指向幾處用朱砂標記的地點“但近三個月,類似事件驟然增多,且症狀愈發嚴重可怖。非但記憶錯亂,甚至……扭曲。”
他抽出一份卷宗,遞給楊十三郎。上麵記錄著某個小鎮的案例一個原本和睦的孝子,自城外荒塚歸來後,竟堅稱自己孀居多年的老母是他人假扮的妖魔,癲狂中險些釀成慘劇。待其稍清醒,卻又對老母涕淚交下,訴說童年往事,片刻後再次陷入混亂,記憶支離破碎,前後矛盾。
“你看這裏,”
知北遊神色凝重,“他的記憶並非被清洗或覆蓋,像是……被強行塞入了不相幹的碎片,又像是清晰的鏡麵被砸出蛛網般的裂痕,映出無數扭曲重疊的倒影。痛苦非常。”
他又接連指出幾例有樵夫堅持說自己曾在河底龍宮飲酒,細節栩栩如生,卻與當地傳說全然不符;
有繡娘突然通曉了一種早已失傳的古語,卻遺忘了如何穿針引線;
更有整個小村落的人,對不久前一場雹災的記憶竟分出三四版本,彼此爭執不休,皆認為他人中了邪。
“這些,”
楊十三郎抬起依舊蒼白的臉,左眼在金印下隱隱跳動,“與‘淨世’後的景象不同。”
“截然不同!”
知北遊語氣肯定,“天庭的‘淨世’是雷霆手段,抹殺、清洗、替換。幹淨利落,如同大雪覆蓋,留下的是一片平整的‘遺忘’。而眼下這些……”
他指尖重重敲在那些朱砂標記上“……這是‘汙染’。粗糙、暴烈、不穩定。記憶被撕扯、被混淆、被注入異物。過程緩慢而痛苦,結果光怪陸離。倒像是……施展那等覆蓋一界的大神通時,力道掌控不住泄出了些許餘波,或是法術本身出了什麽岔子,未能完全消化反噬,將一些‘殘渣’、‘汙穢’潑濺了出來,沾染了凡塵。”
該說不說,知北遊總結得十分到位……
屋內陷入沉寂,唯有燈花偶爾爆開一絲輕響。
楊十三郎凝視著那些案例,仿佛能透過紙背看到那些凡人痛苦扭曲的麵容。
知北遊的推測與他心中的疑影緩緩重合。
天庭的“淨世”,或許並非表麵那般完美無缺、算無遺策。
這無處不在的“記憶汙染”,便是其華麗袍服上一道隱秘的裂痕,泄露出內裏可能存在的混亂與黑暗。
是法術本就邪異,故難以掌控?還是執行之中出了驚天紕漏?抑或……這根本就是“淨世”計劃中不為人知的另一麵?
“枯河道附近,便是重災區之一。”
知北遊的聲音打斷他的沉思,“官府的告示絕非危言聳聽。兄台,那地方如今不僅是荒僻,更透著詭異。你要尋的人若在那裏,隻怕……唉……”
他未盡之語化為一聲歎息。
楊十三郎緩緩卷起那份記錄著孝子案例的卷宗,放回桌上。
“多謝。”
楊十三郎再次真誠道謝。
那扭曲記憶的汙染,那幹涸的河床與歪斜的塔,都與戴芙蓉殘片傳來的痛苦景象交織在一起,指向同一個不祥之地。
無論那是天庭的失誤,還是更深陰謀的顯露,他都非去不可。
油燈將他的身影投在身後書架上,拉得細長,隨著火光輕輕晃動,一如那些在記憶裂痕中掙紮的殘破魂靈。
天光未亮,晨霧稀薄,帶著刺骨的寒意。
楊十三郎立於城外荒丘之上,腳下是知北遊為他備好的粗布行囊幾張耐存的胡餅,一囊清水,一小瓶藥粉,還有一張繪在粗紙上的、標注了“枯河道”與“歪塔”大致方位的地圖。
知北遊站在他身側,青衫在晨風中微動,神色複雜。
“此去三百裏,皆是荒僻之地,妖魔雖稀,人跡亦罕。更要緊的是那‘記憶汙染’……防不勝防。兄台務必謹守靈台,莫要被外邪所乘。”
他頓了頓,自懷中取出一枚用紅繩係著的古舊銅錢,遞了過來,“此物雖非法寶,卻經年受人間煙火願力浸染,或能稍稍辟易些陰穢雜念,聊勝於無。”
楊十三郎看著那枚磨得光滑的銅錢,並未立即去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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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目光掠過知北遊,落向遠方。
地平線盡頭,天地灰蒙一片,難以分辨具體形貌,唯有一縷極細的灰煙,自那片混沌中嫋嫋升起,筆直如柱,凝而不散。
不知是荒村炊煙,還是地脈溢出的濁氣。
那景象,竟與他腦中那幅殘缺地圖所指示的方位、與溯魂燈碎片傳來的模糊意象,隱隱重合。
幹涸的河床,歪斜的塔,還有這縷孤煙。
他收回目光,終是接過了那枚銅錢。紅繩粗糙,銅錢微溫。
“多謝。”二字依舊簡短,卻比昨日多了些許分量。
知北遊笑了笑,不再多言,隻拱手一揖“萍水相逢,亦是有緣。前路艱險,望自珍重。他日若再經過此地,可來尋我吃一盞茶。”
楊十三郎深深看了他一眼,將這份善意與這處短暫的避所記於心中。
隨後,他背起行囊,將焦木棍握在手中,最後摸了摸懷中緊貼的兩片殘器——龍鱗的微暖與燈盞碎片的冰冷相互交織。
他轉身,邁步,再無遲疑。
身影很快融入漸褪的晨霧與荒蕪的地平線之間,變成一個小而堅定的黑點,朝著那縷孤煙所指的方向,一步一步,穩穩行去。
腳下的路從硬土變為沙礫,又從沙礫變為荒草萋萋的野地。
風聲漸大,呼嘯過耳,帶來遠方模糊的嗚咽聲。
四周景象荒涼而寂靜,連鳥獸蟲鳴都稀少得可憐,仿佛天地間隻剩他一人獨行。
左眼的金印在空曠的原野上不再劇烈跳動,轉為一種低沉而持續的、烙印般的灼熱,如同無聲的警鍾,又如同唯一的航標。
懷中地圖所指的“枯河道”仍在遠方,但每一步踏出,都離那扭曲記憶的汙染之源更近一分。
空氣中似乎已開始彌漫一種極淡的、難以言喻的紊亂氣息,吸入肺中,引得靈台微微暈眩。
楊十三郎握緊手中木棍……
他知道自己形單影隻,仙元枯竭,前有未知險境,後無退路可依。
但他步履未緩,更未停頓。
孤煙在前,指引方向。
故人遺痛,刻骨銘心。
天庭黑幕,初現端倪。
這一切交織成一股冰冷而強大的力量,推著他,牽引著他,穿過荒原,踏過荊棘,義無反顧地走向那片被汙染籠罩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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