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夢中往事皆因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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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被掐死的感覺麽?
寧淩周,薛常景,李岑,來世再見。
薑府,我的親人,若有來世,阿離一定好好護住你們。
今生,阿離又不爭氣地早走一步了。
現在的薛常景仿佛回到了他一生中最至暗的時刻。
偌大的宮殿中,沉水香氣環繞,一群裝扮各異的人們緊緊圍著一個看起來隻有四五歲的稚子,他們手中都捧著羊皮紙卷,你一言我一語地十分嘈雜,仿佛在給那稚子教授些什麽東西。
那孩童眼神尚且懵懂,根本聽不懂他們所說之言,所授之學識。
他隻是神色有些怔忪地站在那裏,靜靜地傾聽著,不發一言。
“太子殿下,老夫所述,您可熟記?”
眼睛瞥了眼夫子手中的戒尺,不得不將自己發呆的心思收起,重新將目光放回無趣的治國策與醫術之上,將心中的稚子完完全全地鎖在暗無天日的牢中。
轉而冬日過去,清明祭祀大典之時,小小的身軀承載著幾斤重的皇太子典儀製衣,身後是文武百官,麵前站著的高大身軀是親手為他鑄造這一生枷鎖的男人。
人潮湧動的儀典結束後,在踏春歸王宮之時,朱牆瓦後,他遇見了這一生最向往成為的人。
抬頭看天時,一隻鷹隼在九天之上趁著風飛著,一條若有若無的風箏線在自由的鷹隼身後架起微弱似不可見的束縛,風箏線最終落到一個七八歲的孩童手中。
他仰頭眯著眼睛看著被放飛的鷹隼,眼中是如春般昂揚釋放的生命力,那樣鮮活的生命力,鋤地的老黃牛啃了一口春草,“哞哞”低聲吟唱著春,在陣陣春風中,牧童歡笑聲混著春日裏該有的自由生長的氣息直鑽入皇太子耳中。
他一直平靜的心掀起一絲波瀾。
“他是誰?”年幼的皇太子指著牧童問著身邊的侍監大人。
“他?”操著一把尖細的嗓子,年邁的侍監大人看向年輕的生命,卻沒有皇太子那般的情緒湧動,“好像是宮中西角門張值守的孫子,他值守時便會將娃娃帶來解悶兒。”
華貴馬車外的景色一閃而過,可是牧童活潑的生命永遠留在了皇太子心裏。
王宮陛下處。
“這些書你都讀到哪裏去了!”
“這麽些時日,竟是毫無長進!”
“去,自己領罰!”
皇太子舉起秀珍的小手,熟練地走到身後候著的夫子旁邊,任憑冷硬的戒尺打在手心裏,沒幾下,便已殷出了鮮紅的印記,可他卻好像感受不到一般硬是咬著牙麵無表情。
受罰後的皇太子不知怎得,心中微動,在昏黃的天色裏,沿著宮路一直走一直走,在最後一抹斜陽照在宮門時,終於走到了西角門。
他不知自己為何會來這裏。
可是他的身體卻是不受控製地走向了西角門旁那個矮小的門房裏。
似乎是早早就預料到一般,皇太子還未走進,那裏麵突然跑出來一個七八歲的男童,他正笑得燦爛,浸著汗的手中正拿著一隻草編的物件,兩個個子差不多的男孩兒視線相對,晚風柔柔吹過草編蟋蟀發出細細簌簌的聲音。
“你從哪來?”活潑開朗的男童率先問出口。
這一問,一直盯著他笑臉看的皇太子小手緊緊攥住了衣角,卻因為戒尺責打的疼痛不覺又鬆開,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回答。
“嗯?你不知道你從哪兒來,那你總該知道自己叫什麽名字吧?”男孩兒眨眨眼睛,很是可愛。
皇太子心裏應是鼓起了莫大的勇氣:“我…我叫淳兒。”
那男孩笑著將手中的草編蟋蟀放到淳兒麵前:“我叫阿草,你好,淳兒,這個給你。”
一隻活靈活現的蟋蟀被硬塞到了皇太子手心裏,有些硌得他手疼,但他並不反感,汗津津的手有些不敢觸碰手心裏這個小物件,在細細端詳了許久後,淳兒終於露出了難得的笑容。
“謝謝你。”
皇太子不苟言笑的模樣將阿草逗笑了:“你幾歲?”
“九歲。”
阿草驕傲地數出來一隻手外加三隻手指頭笑著說:“我八歲!”
皇太子還未從阿草莫名其妙的自信裏回過神來,手腕便被一隻十分有力的小手緊緊拉住,抬眸是阿草明媚的笑容:“走!我帶你放風箏去!”
迎著春風與落日,兩個手牽手的孩子爬上了王宮最高的高樓。
風吹過,揚起一隻有些破敗的風箏,可是掌線之人放得開心,皇太子在阿草的身後豔羨地望著高空中飛翔的風箏,眼中盡是渴望。
“你來試試!”
那風箏線有些劃得手疼,但是淳兒卻緊緊地攥緊了手中的線,風箏在自己的手中忽高忽低,逐漸高飛,在落日下飄於遠山前,落日裏。
他的心中第一次湧起一種別樣的情緒。
可是他放風箏的技術不好,沒多時候,那風箏如同斷了線般零零落落到地上。
“對…對不住,這是我第一次放風箏……”淳兒手中還拿著風箏線,很是歉疚地不敢看身邊的阿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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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關係!”
“走!咱們撿起來,我教你!”
阿草笑著拉起淳兒的手,就要帶著他下去找風箏,因為奔跑而沁出的額間細汗似乎被風吹得飄灑到身後,有些飄到了淳兒昂貴的玉錦上,平日一絲不苟的皇太子如今卻不在意了。
他從來沒像現在這樣開心過。
他才知道,原來,他放不好風箏是不會被罰的。
原來,他可以做不好一件事。
這種感覺輕飄飄的,像是置身於雲朵之上,讓人身輕心快,那些背不過的醫書,解義不了的治國策在此刻都化作雲煙,變作皇太子腳下的輕塵,被眼前擁有旺盛生命力的阿草輕輕撣去。
淳兒學著阿草的模樣,伸出手不拘小節地將額間細汗抹去。
汗漬得手心兒疼,可是看著阿草生動的笑容,仿佛這些疼痛都不複存在。
有的,隻是天地間最歡樂的笑聲。
今夜,皇太子還是沒學會放風箏。
但是他與阿草約定了下次見麵的日子。
認識阿草這件事,讓一直繃著臉,閉著心生活的皇太子有些不一樣了。
他的內心在慢慢產生悸動,這是一種名為“活過來”的感受。
此後的日夜裏,皇太子終於有了真正是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那就是,在日間緊張的問學中逃脫出來後,在西角門那段有些荒無人煙的小路上,他可以約上他的阿草,去看城牆上的落日,去禦池裏追魚,爬樹摘宮中的果子,雖然極酸,可是心裏是甜的。
他也曾聽阿草講述外麵的世界。
從阿草的口中,他知曉王宮外的街上,有位王阿婆賣的豆腐最是鮮嫩好吃,劉屠戶宰的肉最是不缺斤少兩,金鼎軒的吃食最是好吃不貴,凝香閣的小姐們腰肢最軟……
“阿草,腰肢軟就如何?”淳兒舔著阿草從宮外帶來的小人兒糖含糊不清地問著。
“我也不知道,可是我聽大人們說,腰肢軟的姑娘好生兒子!”阿草口中吃著麥芽糖,一臉天真地回答著。
皇太子“哦”了一聲,將自己手中的小人兒糖的頭一口吞下,好甜!
可是想到今日父親考他君子所為時,他所答並非父親所願那般以振興家國為己誌向,於是又換來一場責罰,手中的糖就不這麽甜了。
“阿草,你日後想做什麽?”皇太子手中的糖人兒漸低垂下去,他的聲音也漸低。
阿草含糊不清地反問了一句:“我?”
皇太子點點頭,阿草掉轉頭去很認真地望著天說:“我想幫阿爹割更多的麥子,幫阿娘多洗些髒衣,陪阿爺多值守些日子,多掙銀子,然後,”他說著話看向淳兒,一臉認真地繼續說:“然後,娶個腰肢軟的姑娘作老婆!”
皇太子聽得一臉認真,沒想到阿草的誌向竟如此簡單。
他的誌向可以如此地簡單。
那自己為何不可?
為何呢?
他不是不知道,自己這般想想也就罷了,若是真的這樣去跟父親頂撞,少不得又要承受父親失望的眼神和不留情的責打。
“那你呢?”阿草一麵將淳兒低垂下的糖人兒推向他,一麵問。
淳兒的頭低低的,說實話,他也想可以無憂無慮地放風箏,哪怕貧窮如阿草,哪怕隻做田間一抹燕回時的雲彩,他也想逃離這座四四方方的宮殿,不做這萬人之上的禁臠。
可是再抬頭時,淳兒已然收起了頹唐,他笑著說:“父親說,我的肩上是萬民,我要承擔我的責任,守護好國家子民。”
說這話的時候,皇太子擺出了往日父親與夫子問他學問時那般認真嚴肅的表情,在他的認知裏,他便該一直都是這樣的,挺得直直的後背,他從不被允許低頭放棄,因為夫子常說,在他背後的是萬民的期待。
他想過阿草的反應,可能會敬佩他,會鼓勵他,會露出與父親和夫子那般殷切盼望的表情。
可是阿草隻是凝眉疑惑著:“可是你的肩膀還沒我鄰家的哥哥寬,你怎麽扛萬民呀?”
幼子的天真之語,雖然有些無理,但是這足以將一直將此視為死誌的皇太子擊垮了。
他瘦弱的肩膀從未有過如此顫抖。
在父親與周圍人的認知裏,他天生便該會做這些本就屬於皇太子本分的事。
他可以將晦澀難懂的醫書毒術背熟,並不需要夫子們的提點。
他可以在父親問策時,輕易講出父親渴望他熟知理會的策論,並不需要他有真正自己的感悟。
他可以理所當然地將國家安危視作此生之責,並不需每日與他灌輸生硬的命令。
他什麽都可以做到,什麽都必須做好。
隻有童年難以搖響的撥浪鼓,夢中母親溫暖的懷抱,甜絲絲順著牙縫兒滑到喉嚨裏的蜜糖在悄聲傾訴著失去快樂幼年的皇太子有多悲涼。
阿草可以每日迎著春風放風箏,不必讀書寫字識禮。
阿草可以輕易得到家人的讚許,隻要他幫阿爹割麥子,幫阿娘捶打衣服,陪阿爺值守。
阿草就可以擁有簡單至極的人生誌向,而不會得到任何人的反駁與怒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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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做阿草,而非皇太子。
可是這稚嫩的想法終是在十三歲生辰的那一天被無情打碎。
那是少年皇太子的至暗時刻之一。
是他長大成人的路上不可或缺的一堂課。
那是他的生辰,他早早地便約好了阿草前去禦花園中抓些叫聲好聽的雲雀為他歌唱。
可是這一天,父親卻遲遲不肯放他走。
問了策論便問醫,問了醫又考毒術。
可是麵對一直隻能仰望的父親,皇太子不敢有半分不耐,隻是在裙裾之下麻掉的雙腿略動了動,就惹來這個君王的怒火。
“動什麽?”帝王的聲音像是轟然碎掉的玉環,響在空曠的殿內,“孤還沒問完,你就想著逃了?”
少年皇太子猛地繃直脊背,膝蓋處傳來的鈍痛讓他眼睫輕顫了顫,他恰好看見父親玄色龍袍的下擺掃過金磚,那雙繡著暗龍團紋的靴子停在他眼前三寸,這距離恰好夠他看清楚靴尖沾著的一點暗紅。
父親治國的雷霆手段他不是不知。
“兒臣不敢。”他的身子伏得更低,露出的後頸蒼白無力,袖中藏著阿草編的草蟋蟀,此刻正在硌著他瘦弱的腕骨。
帝王忽然俯身捏住他的下巴,帶著一抹墨香的手指鉗得他生疼,迫使他抬頭直視那雙鷹隼般的眼睛:“你以為孤不知道?”案上的《帝王策》呼啦一聲被掃落,“抓雲雀?孤讓你觀刑時你閉著眼,議政時你走神,現在倒有閑心玩這些下賤把戲!”
皇太子的瞳孔劇烈收縮著,他聞見父親袖間沉水香混著血腥氣的味道。
“策論答得像閨閣繡花,解毒方子漏了三味藥。”帝王猛地鬆開手,任他踉蹌著跪回去,“若今日坐在你這個位置上的是你二哥——”
話音戛然而止,太子卻覺得背上仿佛落下萬鈞雷霆。
二哥,那個生母出身將門,五歲就能背誦《六韜》的長兄。
他盯著金磚縫隙裏一隻掙紮的螞蟻,突然就想起去年冬獵時,父親親手為體弱多病的二哥調整弓弦的模樣。
“滾去東宮跪著,”帝王轉身時,冠玉珠簾在他眼前晃出一片冰冷的光,“什麽時候想明白‘儲君’二字的分量,什麽時候再來見孤。”
殿外驚雷炸響,暴雨傾盆而下。
太子摸到袖中的草蟈蟈已被捏爛,綠汁染髒了雪白的中單袖口——像極了他對於生辰的微小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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