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初到金山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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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義珍把舊皮箱放在中巴車門口的台階上,雨水順著車頂的鐵皮往下淌,滴在他肩頭。
    司機甩出他的行李袋,連同車票一起扔在積水裏。
    “到站了。”司機說。
    他沒動氣,拎起箱子,踩進水坑。車屁股一扭,噴出股黑煙,走了。站台上就剩他一個人,穿著沒打領帶的白襯衫,褲腳沾著泥。
    縣政府辦公室沒人來接。
    他掏出筆記本,記下時間:下午兩點十七分。又寫下一行字——“沒人等的領導,不是領導,是累贅。”
    他抬頭看了眼站台鏽跡斑斑的牌子:金山縣客運站,底下一行小字寫著“班車每日一班,雨天不保”。
    他攔了輛拉貨的三輪,車鬥裏堆著化肥袋和活雞。司機瞅他一眼:“去哪?”
    “柳樹溝村。”
    “那地方不通班車,你不是本地人吧?”
    “剛來的。”
    “新領導?”司機咧嘴一笑,“上回那個來,坐小車,穿皮鞋,走到半路車陷泥裏,最後是咱用牛拉出來的。”
    丁義珍也笑了:“這次不坐小車,坐三輪。”
    司機樂了,挪了挪屁股:“上來吧,一塊錢,不講價。”
    車顛得厲害,路像被狗啃過。丁義珍抓著車鬥邊緣,筆記本夾在胳膊下,一頁頁被風吹開。他沒去堵,任它翻著。
    三小時後,車停在村口。
    一塊歪斜的水泥碑上刻著:柳樹溝村,距縣城42公裏。旁邊粉筆字寫著:“近十年無外人來”。
    他掏出手機拍照,鏡頭掃過那行粉筆字時,手指頓了頓。
    村小學外牆斑駁,牆角堆著幾袋石灰,袋子破了,粉灰被雨水泡成糊。他蹲下,用指頭蘸了點,搓了搓。
    “堿性重,不適合種菜。”他自言自語。
    一個穿灰布衫的老頭從校舍裏探頭:“你誰啊?”
    “縣裏來的。”
    老頭眯眼打量:“縣裏來人,怎麽坐三輪?”
    “走路來的。”
    老頭愣了下,笑了:“那你真是來幹活的。”
    丁義珍沒解釋,隻問:“村裏誰管事?”
    “老支書在屋裏燒火,你要找他,得等半小時,柴濕。”
    “不等。”他轉身往村裏走,“我先看看。”
    村道是條泥溝,兩邊房子低矮,屋頂蓋著石板和塑料布。一家門口晾著臘肉,黑乎乎的,像風幹的樹皮。
    他敲開第一戶門。
    屋裏黑,灶台邊坐著個女人,正給小孩喂粥。孩子瘦得眼窩深陷。
    “領導來檢查?”女人手一抖,勺子掉進碗裏。
    “不檢查,聊聊。”他拉過條板凳坐下,“家裏缺什麽?”
    女人愣住,像聽不懂話。
    他又問:“最怕什麽?”
    女人低頭:“怕下雨。一下雨,山路塌,娃發燒送不出去。”
    他記下。
    第二戶,老頭獨居,床上鋪著發黑的棉絮。牆角堆著紅薯,一半發了芽。
    “吃這個?”他拿起一個。
    “過年才吃。”老頭遞給他一塊風幹的紅薯幹,“給,嚐嚐。”
    他接過,放進公文包夾層。
    第三戶,女人抱著高燒的女孩坐在門檻上。孩子臉通紅,呼吸急。
    “幾點了?”他問。
    “快四點了。”
    “送醫院?”
    “路斷了,昨兒滑坡。”
    他摸了摸孩子額頭,燙得嚇人。掏出衛星電話,信號格空著。
    “山上有高點嗎?”
    “後頭崗子。”
    他脫下外套裹住孩子,背起就走。泥路滑,他摔了一跤,膝蓋磕在石棱上,沒停。
    崗子頂上,信號跳到一格。他翻出縣中醫院號碼,手抄的,打了七遍,終於通了。
    “我是丁義珍,新任常務副縣長。柳樹溝村有個孩子高燒抽搐,需要救護車,走老縣道繞行,越快越好。”
    對方沉默兩秒:“您……能證明身份嗎?”
    “證明不了。但孩子等不了。你派車,我擔責。”
    電話掛了。他蹲在石頭上,摟緊孩子,等。
    四十分鍾後,遠處傳來喇叭聲。
    他把孩子交到醫生手裏,轉身回村。
    老支書已經在村委屋等著,點著煤油燈。
    “你這路走得太急。”老頭說,“按規矩,縣領導得先到鎮上開會,再下村。”
    “孩子燒到四十度,等不了規矩。”
    老支書不說話了,遞上一杯熱水。
    丁義珍沒喝,隻問:“最想改什麽?”
    老頭歎氣:“路。修不通,什麽都白搭。”
    他翻開筆記本,寫下三行字:
    最缺:路
    最怕:病
    最想改:活路
    他把這頁撕下,貼在牆上,說:“這叫《柳樹溝三問》。明天,我拿它去縣裏要人、要錢、要政策。”
    老支書盯著那張紙,眼眶紅了。
    夜裏下起大雨。
    他回不去,隻能留宿村校。教室沒床,他鋪了張報紙睡地上。雷響時,窗戶被風吹開,雨水潲進來。
    他爬起來關窗,順手拉開講台抽屜,想找張紙擦地。
    抽屜裏有本破舊的地理教材,1983年版。他翻了翻,夾頁裏有張手繪地質圖,標注著“鎢礦遺跡”,旁邊寫著“勘探無果,隊撤”。
    他掏出筆,在圖上圈了幾個點。
    第二天一早,他找到村裏的小學老師。
    “這圖哪來的?”
    “老校長留的。八十年代,省裏來過勘探隊,住了三個月,啥也沒找到,走了。”
    “真沒找到?”
    “誰知道。但山裏老人說,有‘銀脈’,挖了會塌方。”
    “為什麽?”
    “說是早年有人試過,半夜山響,第二天洞口被石頭封了,人沒出來。”
    丁義珍盯著他:“你覺得是自然塌方?”
    老師搖頭:“我隻教書,不問這些。”
    他沒再問,隻說:“帶我去看看那地方。”
    兩人爬了四小時,到一處斷崖。崖壁有鑿痕,像是人工開過。他伸手摸,石粉簌簌往下掉。
    “這兒能通礦脈?”
    “理論上能。但沒人敢碰。”
    “為什麽?”
    老師閉嘴。
    他掏出地質圖,比對地形,又掏出指南針測坡向。記下幾組數據。
    回村路上,他忽然問:“縣檔案館有地質資料嗎?”
    “有,但借不出來,得縣長簽字。不過現在沒法子簽了!”
    “為什麽簽不了?”
    “金山縣的縣長空缺了快三個月了。”
    丁義珍笑了笑:“常務副縣長管財政、管項目,管不到一張紙?”
    “規矩是這麽定的。”
    “規矩是人定的。”他把筆記本翻到新一頁,寫下:
    金山縣三步走
    1. 修路——打通對外通道,先通救護車、校車
    2. 探礦——組織小隊複查鎢礦,避開主礦脈,走邊緣試采
    3. 建初加工廠——不招商,不引資,先用本地人,做粗加工,解決就業
    他沒寫第四步。
    夜裏,他睡在村校教室,油燈快滅時,把“三步走”草稿折成紙船,放在講台上。
    雨還在下。
    他夢見父親站在香江海邊,背著手,沒說話。他想喊,喊不出。
    醒來時,天剛亮。
    他收拾行李,把紅薯幹拿出來,咬了一口。又幹又硬,甜裏帶土腥。
    他嚼著,走出校門。
    村口,幾個孩子蹲在泥地裏畫畫。畫的是中巴車,車頂寫著“金山縣”。
    他走過去,蹲下:“畫得真像。”
    孩子抬頭:“你昨天背姐姐下山,我們看見了。”
    他笑:“那你們畫我唄。”
    孩子搖頭:“你不是領導樣子。”
    “那領導該啥樣?”
    “坐著小車,不下雨。”
    他站起身,拍了拍褲腿:“那我今天就不是領導。”
    他走到村口石碑前,掏出記號筆,在“42公裏”下麵添了一行字:
    42公裏=被遺忘的距離,但不是不可抵達
    寫完,他拎起箱子,往回走。
    半路遇到縣政府辦的人,開著輛破桑塔納,司機探頭:“丁縣長!我們昨天等了一下午,以為您不來了!”
    他沒理,隻問:“檔案館今天開門嗎?”
    “開是開,但……您要查啥?得等縣長批。”
    “我批不行?”
    “規定是要縣長才能批的!”
    丁義珍點頭:“行。”
    他上了車,沒坐後排,坐副駕。
    車開動時,他掏出手機,撥通一個號碼。
    “喂,爸。”
    “嗯。”
    “我到金山縣了。”
    “知道。”
    “趙家的事,別管。”
    “我沒管。”
    “那就好。”
    “你呢?”
    “我在柳樹溝村,背了個發燒的孩子下山,修了條臨時擔架路,寫了份《三問》手稿,還吃了塊風幹紅薯幹。”
    “……”
    “您當年在香江,一晚上幹掉七個特務,屍首都找不著。”
    “誰跟你說的?”
    “全漢東都知道。”
    “……”
    “但我今天,隻幹了三件事:救人、問話、走路。”
    “……”
    “您放心,我走得動。”
    “……”
    “掛了。”
    他收起手機,望向前方坑窪的路。
    桑塔納顛得厲害,車頂棚吱呀響。
    他忽然說:“司機,停車。”
    車刹住。
    他下車,走到路邊,蹲下,用手摳起一塊瀝青碎片。
    碎片底下,是黃土和碎石,沒基層。
    他站起身,把碎片扔進公文包,說:“這路,三個月內必須重鋪。”
    司機愣住:“可今年預算用完了。”
    “預算不夠,我來想辦法。”
    他重新上車,掏出筆記本,翻到空白頁。
    寫下第一行:
    金山縣交通現狀:表麵硬化,實則無基。如人穿衣,外光內爛。
    筆尖一頓,又補了一句:
    要破局,先修路。路通,則人心通。
    車繼續往前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