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
    趙匡胤也並未召集太多的臣子，隻是將趙普、魏仁浦，以及石守信、潘美、高懷德幾位心腹將領喚至崇政殿偏殿，開了個小範圍的議事。至於為何獨獨漏掉了他的兩個弟弟——趙光義趙光美，實在是因為昨夜那個突如其來的夢魘，攪得趙匡胤心神不寧，幾乎徹夜未眠。
    那個夢，實在太過清晰，也太過驚心。
    夢中，北齊的宮殿內。孝昭帝高演躺在病榻上，氣息奄奄，他緊緊抓住弟弟高湛的手，將年幼的太子高百年托付給他，反複叮囑，一定要善待自己的骨肉。高湛滿口答應，信誓旦旦。可畫麵一轉，便是高湛登基之後，眼中閃爍著忌憚與殺意，最終，那個懵懂無知的少年太子高百年，還是慘死在了自己親叔叔的手中……
    夢境太過真實，讓趙匡胤猛地驚醒，脊背冷汗涔涔。醒來後，趙匡胤獨自坐著，心神俱裂。他反複思量了一整夜。
    他不得不承認，昨日天幕的一切，果然已經深植他心。其實，關於儲位，他並非沒有動過傳予弟弟的念頭。並且自己的母親杜太後生前也提議過，否則又他又怎會如此倚重光義，委以京兆府尹這般要職？隻是，這念頭尚在萌芽，他還未做下決定，便被這樣一個凶兆般的夢境迎頭痛擊，這……
    他不願意僅憑虛無縹緲之事便猜忌手足，那畢竟是他信任、栽培多年的弟弟。可天幕的警示，加上這身臨其境的噩夢，一邊是血脈相連的親弟弟，一邊是自己親生骨肉的兒子……趙匡胤隻覺得心亂如麻，眉宇間凝結著化不開的愁緒與疲憊。
    偏殿內，氣氛有些沉悶。趙普、魏仁浦等大臣察言觀色，見天子臉色不佳，皆垂首靜立。
    趙匡胤疲憊搖了搖頭，強自集中精神，目光掃過殿內幾位心腹，決定還是先處理國事。他沉聲開口道：“都說說吧，昨日讓你們去辦的事，都如何了？”
    趙普上前一步，躬身應道：“官家，此前您吩咐的事情，臣等已大致查明。包括昨夜您特意吩咐開封府尹大人加急調查的事，也已在昨夜遞了折子上來。”
    趙匡胤微微頷首，示意他繼續：“那便說說吧。”
    “是。”趙普應了一聲，整理了一下思緒，開始匯報，“根據府尹大人的奏折，開封城南，確實有不少生活困苦的百姓。其中，既有因為前朝舊幣收繳，一時難以周轉而陷入困境的本地人家，亦有不少失去土地，湧入京城討生活的外來流民。而且……”趙普的聲音頓了頓，帶著一絲沉重，“而且……其中確實存在一些生活無以為繼，被迫賣兒賣女以求活命的情況。”
    此話一出，偏殿內的空氣仿佛凝固了一般，趙匡胤閉上了眼睛，深深吸了口氣，抬了抬手，示意趙普繼續說下去。
    趙普咽了口唾沫，繼續道：“至於官家讓臣去查探的所謂‘鬼市’，也確有其事。不過，那地方並非如天幕遊戲所描繪那般藏於地下，而是位於城南一處荒蕪角落。臣昨夜派人前去探查，起初隻發現一些人在夜間偷偷摸摸地倒賣些來曆不明的古董字畫、舊物器具。”
    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帶著難以置信的憤慨：“誰曾想，那些人見臣派去的人穿著體麵，出手似乎闊綽，竟然……竟然上前詢問，是否要買‘貨’，要買女子！探子假意應承，深入其巢穴之後才發現，那些喪盡天良的畜生，竟然將擄掠來的女子綁了起來，公然販賣！”
    趙普的聲音微微顫抖起來：“他們還恬不知恥地介紹那些女子的來曆，有的是趁夜在城南貧民窟擄來的，有的是用迷藥迷暈後綁來的，甚至還有從外地州縣拐騙來的！甚至……甚至……還有南唐的女子！”
    “嘭！”
    一聲巨響，趙匡胤勃然大怒，一掌狠狠拍在麵前的禦案上，堅實的木料發出沉悶的巨響。殿內眾人皆被這突如其來的雷霆之怒嚇得心頭一跳，齊齊垂首。
    “無法無天！簡直是無法無天啊！”趙匡胤胸膛劇烈起伏，額角青筋暴起，怒聲道“天子腳下！朗朗乾坤！竟然能出這等醜惡滔天之事！朕原以為，那些不過是後世之人杜撰的江湖故事，沒想到，沒想到啊！這簡直就是在打朕的臉！打我大宋的臉！朕的臉，我大宋的臉，都被這群畜生給打腫了！”
    “城南百姓生活困苦，竟至於賣兒賣女！甚至……賣妻！為何？！為何會如此！那些該死的販子，豬狗不如的畜生，竟然敢在開封城內，行此禽獸之事！我大宋的禁軍是幹什麽吃的？！開封府的巡檢司，難道都是瞎子聾子嗎？！朕要他們是幹什麽吃的！啊！”
    “哐當！”又是一聲脆響，趙匡胤怒不可遏，抓起手邊的茶盞，狠狠摜在地上，瓷片四濺。
    石守信、潘美等人大氣都不敢出，殿內一片死寂。
    趙匡胤停下腳步，目光如刀，掃向趙普：“那朕讓你去查的，那些底層的官吏、巡邏的兵丁，有沒有趁機欺壓百姓？！敲詐勒索？！告訴我！有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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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普身子一顫，顫顫巍巍地答道：“回……回官家，臣等初步查訪，目前……目前隻查到兩例，但也……但也隻是索要些許錢財酒食的小事，尚未發現有強取豪奪、逼良為娼等大惡……”
    “嗬嗬……”趙匡胤發出一聲冷笑，“好！好啊！一晚上，幾個時辰，就給朕查出來兩例！還是些許錢財酒食的小事！照這麽查下去，又能給朕查出多少來？！啊？！”
    他猛地一拍桌案，怒視著噤若寒蟬的臣子：“告訴我！還能查出多少？！”
    殿內死寂，無人敢應。
    趙匡胤跌坐回龍椅上，胸膛依舊劇烈起伏，過了好半晌，那股怒火才稍稍平息，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疲憊。
    他揉了揉眉心，揮了揮手，示意幾人落座。
    待幾人小心翼翼地落座，趙匡胤的目光轉向高懷德和潘美，眼神重新變得銳利起來，似想到了什麽：“懷德，潘美。”
    “臣在！”二人立刻起身應道。
    “那個鬼市，那些人販子，”趙匡胤的聲音低沉而冷酷，“必須給朕打掉！立刻！馬上！不僅是開封城內的這些渣滓，連同他們背後盤根錯節的勢力，遠在外地的窩點，都必須給朕一網打盡，連根拔起！”
    他的聲音裏透著一股狠厲。“朕不信，能在開封城鬧出這麽大動靜，背後會沒有人撐腰！給朕查！無論涉及到誰，官職大小，一律拿下！”
    趙匡胤的目光掃過高懷德和潘美，語氣急促了幾分：“此事宜速不宜遲！那些畜生怕是已經得了風聲，隨時可能聞風而逃，藏匿起來！你們二人，即刻行動！”
    趙普見狀，連忙上前，將負責探查之人的信息，以及自己的信物玉佩交予二人：“高將軍，潘將軍，此乃探查之人的聯絡方式與信物，可助二位將軍行事。”
    “末將臣）領命！”高懷德和潘美接過玉佩，對著趙匡胤一抱拳，轉身便快步地向殿外走去。
    “等等！”趙匡胤又喊住了他們。
    兩人停步轉身。
    “務必認清匪首，”趙匡胤盯著他們，眼中寒光一閃，“要抓活的，朕要親自審問！至於其他人……”他頓了頓，聲音冷得像冰，“若是膽敢反抗，不必留手，就地處死！”
    “是！”
    看著兩員心腹大將的身影消失在殿門外，趙匡胤重重地跌坐回椅子上，他擺了擺手，示意趙普和魏仁浦：“說說吧，這城南百姓困苦，鬻兒賣女，甚至……賣妻！這事，該如何是好？”
    殿內又是一陣沉默。半晌，魏仁浦才小心翼翼地開口：“官家，依臣之見，那些因前朝舊幣收繳而陷入困頓的百姓，生計艱難，不若……由官府酌情，給予一定的錢糧補償，以解燃眉之急？”
    “補償？”趙普立刻搖了搖頭“魏大人此議，怕是難行。”
    他躬身解釋道：“其一，時過境遷，當初具體每家每戶被收繳了多少舊幣，價值幾何，如今已難精準查證計算。若要一一核實，耗費的人力物力難以想象。其二，”趙普的聲音更低了些，“官家，如今北方契丹，南平諸國亦需籌備國庫……實在難以支撐如此大規模的補償啊。”
    趙匡胤眉頭緊鎖，趙普所言，句句在理。大宋初立，百廢待興，確實是處處捉襟見肘。
    幾人一番商議，眉頭緊鎖，氣氛又沉悶下來。
    最後，還是趙普提出了一個折中的法子：“官家，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依臣之見，不如雙管齊下。首先，命開封府及京畿各縣，詳細統計真正的赤貧之家，劃定一條明確的界線。對於這些確實生活無以為繼的百姓，官府提供兩個選擇。”
    “其一，願意領救濟的，官府在一定期限內，酌情增加救濟糧米的發放，助其渡過難關。其二，不願純靠救濟的，官府少給些糧米，但會為他們尋覓活計，或入官營工坊，或參與城建水利，務使其能自食其力。”
    “其次，那些湧入京城的流民。”趙普繼續道，“如今我大宋正欲北伐南征，正是用兵之際。不如將這些身強力壯的流民招募入伍，編練新軍。如此，既能緩解開封流民壓力，減輕治安隱患，也能讓他們有份糧餉，有條出路，更能充實我大宋兵源，一舉三得。”
    趙匡胤聽著，緩緩點了點頭：“嗯，這個法子倒還可行，也算是個長久之計，就這麽辦吧。”
    雖然應下，但他心中那股鬱結之氣並未完全消散。這些措施，能解一時之困，卻未能觸及根本。
    而真正的根源，在於那些失去土地的百姓，他們為何會失去賴以生存的田地？
    趙匡胤心中明鏡似的，隻是不願點破。還不就是那些盤踞地方，勢力龐大的地主老財，世家大族，瘋狂地兼並土地，才使得失去土地的百姓流離失所，湧入京城！
    趙普和魏仁浦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眼中看到了無奈，他們跟隨趙匡胤多年，豈能不知這位官家心中真正的憂慮？
    沉默片刻，還是趙普硬著頭皮，想寬慰趙匡胤兩句：“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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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普啊，行了。”趙匡胤抬了抬手，打斷了趙普的話，臉上露出一絲疲憊，“你們想說的，朕知道。”
    他何嚐不想一道旨意下去，嚴禁土地兼並，將那些被侵占的田地還給百姓？可他不能啊。
    如今的大宋，看似強盛，實則外患未除，內憂潛藏。
    後蜀雖平，可南方尚有南漢、南唐、吳越，北方更有契丹虎視眈眈，占據著燕雲十六州，如同懸在大宋頭頂的一把利刃。
    北漢更是如同一根釘子，死死地楔在中原腹地。
    一統天下的大業尚未完成，根基未穩。
    此時若是貿然下令禁止土地兼並，觸動那些根深蒂固的地主豪強的利益，會引發什麽樣的後果？恐怕非但不能改善百姓生活，反而會激起劇烈的反彈，導致地方動蕩，甚至……動搖國本。
    趙普和魏仁浦顯然也是同樣的想法。
    魏仁浦歎了口氣，說道：“臣等知曉官家仁厚，欲為萬民謀福祉。然，當下大宋尚未一統，根基未穩。若貿然推行如此國策，那些手握大片田產的地主豪紳，焉能甘心？萬一他們聯合起來，暗中抵製，甚至……煽動地方，後果不堪設想啊！。
    趙普也點頭附和：“魏大人所言甚是。唉，若我等冒然行事，甚至可能激化地主與佃戶之間的矛盾，徒增內耗，得不償失。”
    趙匡胤緩緩點頭，眉間的川字紋愈發深邃。魏仁浦所言，句句都是實情。他心中憋悶，恨自己身為天子，竟還要看這些地主老財的臉色行事。但理智告訴他，現在絕非意氣用事之時。一統天下，穩固基業，才是當務之急。
    “也罷，”他語氣中帶著幾分無奈的妥協，“既然不能立刻根治，那便先徐徐圖之。”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兩位心腹大臣身上，眼神恢複了些許銳利，“但那些地主們，也需敲打敲打，讓他們收斂一些！你們給朕想想辦法，既能警示他們，又不至於立刻激反。”
    殿內又是一陣沉默。趙普與魏仁浦低聲商議，仔細權衡著各種可能的手段，尋找著既能施壓又不至於引發劇烈動蕩的平衡點。
    片刻之後，趙普上前稟報道：“官家，臣等以為，可雙管齊下。其一，立刻著手清查大宋田畝，核實各地實際占有情況，以此為據，重新厘定稅賦。如此，可增加大地主的賦稅負擔，抑製其無限製兼並之心。”
    魏仁浦接口道：“其二，簡化稅製，將各種雜役折算成銀兩，按其擁有的土地、財產多寡進行征收。如此，既能規範稅收，亦可減少胥吏盤剝之機，稍減佃農負擔。”
    趙普繼續補充：“其三，官府可適當引導，鼓勵小規模的土地交易流轉，避免土地過度集中於士紳之手。但最重要的一點，”他語氣加重，“必須逐步削弱地方豪強的力量，嚴禁私藏兵器，防止他們擁兵自重，對抗朝廷，欺壓百姓。”
    趙匡胤仔細聽著，逐條分析，緩緩點頭。這些措施，雖非雷霆手段，卻也步步為營，穩紮穩打。或許不能立刻根除沉屙，但足以敲山震虎，施加壓力，
    “好，”他沉聲應允，“這些法子，可行。就這麽辦。”
    他向後靠在椅背上，長長地籲出一口氣。前路稍明，卻依舊艱難。大宋的問題，實在太多了。他不由得想那聊天群中的其他人都已經開始厲兵秣馬，準備征伐倭寇。為後世雪恥。唯獨他大宋，內部尚未一統，沉屙遍地，竟連騰出手來收拾一個小小島國的餘力都沒有！這讓他心中憋悶異常。
    “罷了，”趙匡胤擺了擺手，將那份不甘強壓下去，“待朕掃平江南，收複北地，一統天下後，再去與那倭奴算總賬不遲！”
    他定了定神，揉了揉眉心，對趙普和魏仁浦道：“此事便這麽定了。具體的章程，你們二人，再仔細商議，盡快拿出個可行的條陳來。”
    “臣等遵旨。”趙普、魏仁浦、石守信齊聲應諾。
    趙匡胤揮了揮手，示意他們可以退下了。看著幾位心腹重臣離去的背影，他獨自一人坐在空曠的偏殿中，望著窗外微熹的天光，眉宇間的疲憊與憂慮，久久未能散去。大宋的擔子，太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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