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舌辯群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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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符五年,潁上縣管仲鎮。
清風書院
大樟樹下,早早就坐滿了青衿學子。
幾個打算去打工的秀才,也準備聽完了辯論會再走。
今日有場要和童生爭辯“生而平等”的熱鬧辯論會。
多稀奇啊,多熱鬧啊,一輩子都難遇上。
學舍廊下,夫子們交頭接耳。
有人撫須搖頭:“與童生辯經,傳出去要被笑掉大牙。”
“便是贏了,也不過是欺負孺子,能顯什麽本事?”
關鍵是輸了肯定顏麵掃地,贏了也沒啥好處可拿。
唯有幾個醉心章句的老學究摩拳擦掌,誓要讓那狂生知道天高地厚。
“張兄請。”
“鄭兄先請。”張守義與鄭仲夔相視而笑,這對新結識的朋友並肩走來。
前者是穎上縣的老學究,後者是前著從信州邀請來的,二人一見如故,三日便成知交。
陳州遊學生徐瑜按劍坐在角落,他今日未穿襴衫,隻著圓領袍,腰間唐刀在陽光下泛著冷光。
此人素以古學為宗,最厭俗儒空談,坐在樹下捧卷靜候。
辯會現場突然沸騰,卻是蘇如璋閃亮登場,瞬間吸引所有人目光,成為整個書院最靚的崽。
蘇如璋施施然走來。此人頭戴軟腳襆頭,身穿半臂缺骻衫,腰間蹀躛帶上掛著香囊與算袋,腳下一雙烏皮六合靴——這身“胡漢混搭”的裝束,在儒生堆裏簡直紮眼如鶴。
“服妖!”
“成何體統!”
“不是聽說他去揚州勾欄唱曲了嗎,如今竟還會來書院現世?”
自漢以來,“服妖”便被視為禮崩之兆,此刻他這身短打裝扮,在儒生眼中直如洪水猛獸。
蘇如璋充耳不聞,故意放慢腳步,任眾人指點議論。廣陵最新的樣式,用的是波斯進貢的金線,前日他剛讓人從商船捎來。一群鄉巴佬懂什麽?
“李子曰,準備好了?”蘇如璋走到李佑跟前,袖中飄出一縷龍腦香。
李佑菊花一緊渾身不自在,退後拱手:“有勞煥之兄掛懷,小弟盡力而已。”
看到李佑的下意識反應,蘇如璋感到很憂傷,如此翩翩美少年,怎就抗拒自己呢?
目光掃過眾人,蘇如鶴太過肥豬,蘇元德相貌平平……嘶,忽然目光定格在蘇爽身上——這小廝長的不賴嘛。
蘇爽被看得發毛,連忙躲到蘇如鶴身後。
恰此時,蘇元祿與柳玭聯袂而至。後者身著青色襴袍,雖未穿官服,卻自有一股威儀。
“督學請上座。”蘇元祿指著胡床上的錦墊。
“恭敬不如從命。”柳玭居中坐下。
蘇元祿朗聲道:“書院有狂生李佑,撰文鼓吹邪論,惹得師生義憤。今設辯會,書院師生可輪番質詢,務要撥正其偏。河南督學蔡公親臨,便請擔任總裁。”
柳玭起身作揖:“諸君,五百年前,王弼與何晏辯‘貴無論’於洛陽,開魏晉清談之風。今日我等效仿前賢,可稱‘管仲之辯’。
君子和而不同,勝負次之,莫傷和氣。勝者戒驕,敗者彌堅,共探天理。”
“李佑何在?”柳玭忽然開口。
李佑步至場中,長揖及地:“晚生拜見督學。”
“年方幾何?”
“虛度十五。”
“這些異論,可是師長所授?”
“古今聖賢皆吾師。”
柳玭失笑:“好個狂生,吾拭目以待!”
李佑正色道:“願竭盡所能。”
“今日辯題:天下人是否生而平等。李佑,先陳己見。”
“文章已寫明白,諸位有疑便問,某自當解答。”
“好!”柳玭轉向眾人,“先論男女平等,誰先發問?”
人群中站起個瘦臉書生,正是昨日在碼頭請願的王生:“你可知三從四德?”
李佑淡淡道:“未嫁從父,既嫁從夫,夫死從子;婦德、婦言、婦容、婦功。”
“既言‘從父從夫從子’,何來平等?”
李佑反問:“何謂‘私尊’?”
“什麽?”王生沒聽明白。
李佑譏笑道:“你用《儀禮》來問我,我已答了什麽是三從。我用《儀禮》來問你,你為何不回答什麽是私尊?”
王生一愣,他隻知三從四德,卻不知出自《儀禮》,更不知“私尊”典故。
即便本經為《禮記》的士子,科舉都不會考《儀禮》。
科舉不考,那還看個屁啊!
李佑卻是早有預謀,他這三年來,把儒家經典都翻了一遍。也不背誦,隻記大概意思,而且刻意在書中找茬挑刺。
李佑環顧全場:“三從出自《儀禮》,未讀此書者,別來跟我胡說八道!”
滿座尷尬——莫說普通師生,便是山長蘇元祿,也未通讀過《儀禮》。
唯有徐瑜起身接話:“父為子尊,父在,子不可尊其母,僅可私尊。此乃‘天無二日’之意,正見男女有別。”
李佑追問:“既私尊其母,可見母亦為尊,何來‘夫死從子’?”
徐瑜解釋:“未嫁從父,既嫁從夫,夫死從子,是尊一而舍一。父在,子私尊母;父死,母從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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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此為周禮宗法邏輯,以皇室論,皇帝在世時太子須尊父,僅可私下敬母;皇帝駕崩,太子繼位,太後亦須以皇帝為尊。)
李佑望著徐瑜,心裏感覺很無奈。
唉,遇到個懂行的!
李佑那半吊子學問,隻能欺負一下外行,遇到專業人士立即抓瞎。
那就胡攪蠻纏,把對方拉到自己的水平線,再以自身的豐富經驗將其打敗!
還好早有備案,立刻轉攻:“敢問學長,父為長子斬衰三年,何也?”父為什麽為嫡長子服喪三年)
徐瑜答道:“嫡長子承宗廟大統,父非為子服喪,乃為傳承宗法。”
嫡長子承嗣祖宗正體,身負傳繼宗廟的重任。身為父親,不是為兒子服喪,而是為宗廟傳承服喪。)
就等你這句話!
“當今之世,可有父親為子服喪三年者?”李佑突然反問。
“……無。”
“婦人三從乃商周之禮,如今風俗已變!若要遵從古禮,便該全套施行——何時父親為子服喪三年,某便承認男尊女卑!”
“妙!”蘇皓擊節叫好。
徐瑜目瞪口呆:我跟你講道理,你跟我扯風俗,要不要這麽無恥啊?
一李姓夫子冷聲道:“風俗敗壞更需守禮,豈可同流合汙?”
李佑轉向此人:“《儀禮》規定,臣子為天子服喪多久?我大唐曆代天子晏駕,臣子又服喪幾何?莫非陛下體恤百姓,反成禮樂崩壞之首?”
夫子語塞——此問若答,便是謗君!
柳玭撫掌歎道:“好個堅白之術!”注:戰國公孫龍“離堅白”詭辯術,指混淆概念、偷換邏輯)
“李佑,”徐瑜忽然開口,“你說天下平等,那若有人借勢欺人,該當如何?”
“以法繩之,以理斥之。”
“若法不理民,理不護民呢?”
少年沉默片刻,從袖中抽出一卷紙,正是他昨日在管仲祠寫的《均田策》:
“那就讓更多人明白何謂平等,讓他們知道——天子能坐龍椅,不是因為血統,而是因為百姓抬舉;
士紳能享清福,不是因為祖宗積德,而是因為農桑供養。若有一日,百姓不願再抬舉、再供養……”
他話還沒有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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