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傀儡吐鄉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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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春的長安城郊籠著一層鉛灰色的霧,李淳風袖中銅羅盤的指針突然開始逆時針急轉。隨行的弟子陳玄握緊了腰間劍柄,指腹觸到劍鞘上刻的北鬥紋,掌心仍是滲出冷汗。身後傳來捕快王九壓低的聲音:"李大人,前頭就是落馬村了。"
    村口歪脖子槐樹下斜倚著個老嫗,竹籃裏盛著幾枚皺巴巴的杏子。李淳風目光掃過她僵直的脊背——那姿勢不像是歇腳,倒像被人用細鐵絲捆在樹幹上的木偶。陳玄剛要開口,忽見老嫗緩緩轉頭,渾濁的眼珠裏映著三人倒影,卻像蒙著層磨砂玻璃,半點神采也無。
    "都看著些,別碰村裏東西。"李淳風按住弟子欲摘杏子的手,羅盤指針仍在狂轉,"這霧氣裏有古怪。"話音未落,巷尾突然傳來梆子聲,"當——當——"三記鈍響驚飛了槐樹上的烏鴉,老嫗猛然站起,竹籃"啪嗒"摔在地上,杏子滾進青石板縫裏,竟無半分聲響。
    王九手按橫刀,盯著老嫗僵直的背影:"她方才走路時,膝蓋沒打彎。"陳玄順著他的目光望去,隻見老嫗雙臂緊貼身側,腳尖先著地,腳跟再重重磕在石板上,活像提線木偶被扯著絲線前行。更詭異的是,她踩過的地方,青苔竟在瞬間蜷曲枯黃。
    三人悄然跟在老嫗身後,穿過三條窄巷,眼前忽然開闊。月光般的霧氣裏,百十個村民排成整齊的隊列,正對著村西頭荒廢的土地廟緩緩鞠躬。他們動作劃一得可怕,彎腰時膝蓋發出細碎的"哢哢"聲,像是關節處生了鏽的鐵環。陳玄數到第七個鞠躬時,後頸突然泛起涼意——所有村民的動作,都比呼吸慢了三拍。
    "看他們後頸。"李淳風壓低聲音,指尖點向最近的壯漢。那人後領歪斜,露出後頸處一塊暗紅色的印記,形如蛛網,中心有個針眼大的黑點。王九倒吸涼氣:"這是...蠱毒?"捕快腰間牛皮袋裏裝著緝拿蠱師時繳的毒蠱,那些蟲豸在陶罐裏爬動時,尾部就有這樣的斑點。
    突然,土地廟簷角掛著的銅鈴發出清響。村民們同時轉身,動作整齊得如同一個人,朝著村後那片枯死的桃林走去。李淳風注意到,他們腳掌抬起時,鞋底竟沾著層薄冰,在青石板上拖出細碎的裂痕。陳玄伸手去扶路邊土牆,指尖剛觸到苔蘚,整麵牆突然"簌簌"掉落,露出牆裏嵌著的數百個泥人——每個泥人都梳著與村民相同的發髻,後頸處插著根細如發絲的銀針。
    "厭勝之術。"李淳風瞳孔微縮,拾起地上半塊泥人,隻見泥人腹內用朱砂寫著"張狗剩"三個字,正是方才那壯漢的名字。王九突然指著桃林方向:"有光!"透過枯枝間隙,可見林中有座坍塌的山神廟,廟門內透出幽藍的光,隱約有竹笛聲飄來,曲調熟悉得令人心悸。
    "《隴頭吟》?"陳玄皺眉,這曲子是軍中送葬時所奏,他曾在幽州戰場聽過,此刻卻被吹得詭譎異常,每個音符都像冰錐刺進耳鼓。李淳風臉色驟變:"不對,這是《傀儡引》。"他曾在敦煌文書裏見過記載,西域胡僧用此曲控弄傀儡戲,琴弦上纏過嬰兒臍帶,奏樂時需以人血為引。
    三人貼著桃樹幹摸近山神廟,陳玄剛要掀開門簾,李淳風突然拉住他手腕,指尖在他掌心寫了個"靜"字。透過門縫望去,廟內石案上擺著七盞青銅燈,燈油呈黑紅色,燈芯竟是嬰兒胎發。一個身著胡服的男子背對門口而坐,膝上橫放著支斑竹笛,笛身刻著密密麻麻的梵文。他麵前跪著個十四五歲的少女,青絲上插著金步搖,正是三日前失蹤的裏正之女巧兒。
    "巧兒?"王九失聲驚呼,手按刀柄的力道讓指節發白。李淳風盯著胡僧腰間晃動的皮囊——那皮囊用整張人皮鞣製而成,邊緣綴著二十七個銅鈴,每個鈴上都刻著生辰八字。胡僧突然轉頭,露出半張潰爛的臉,左目已挖去,眼窩裏蠕動著幾條蠱蟲,右眼裏映著三人倒影,嘴角扯出黏膩的笑:"來得正好。"
    竹笛聲驟然拔高,如同指甲刮過銅鏡。陳玄感覺鼻腔一熱,鮮血順著下巴滴落,而那些村民已穿過桃林,如同提線木偶般朝山神廟湧來。王九揮刀砍向最近的老者,刀光閃過,老者脖頸處裂開道縫,卻無血流出,反而掉出一把黑色粉末——那是用骨灰和著糯米粉捏成的傀儡身。
    "閉氣!"李淳風拋出懷中羅盤,青銅羅盤滴溜溜轉起,針尖直指胡僧眉心。陳玄這才注意到,胡僧腳下踩著北鬥七星陣,每顆星位上都擺著具嬰兒骸骨。他腰間玉佩突然發燙,那是師父所賜的先天八卦佩,此刻竟在衣內發出微光。
    胡僧吹得興起,笛孔中滲出黑血,滴在石案上的羊皮卷上。陳玄瞥見卷上字跡,赫然是失傳已久的《魯班經》殘頁,其中一頁畫著詳細的傀儡製法,旁邊用朱砂批注:"以生魂為絲,以骨血為線,可使死人行走,生人言聽計從。"巧兒此刻已站起身,眼神空洞地走向胡僧,袖中露出半把剪刀——正是裏正書房案頭那柄鑲寶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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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淳風突然想起什麽,從懷中掏出本《乙巳占》,快速翻到"妖星"篇:"昔年熒惑守心時,曾有西域術士以生人煉傀儡,其術需借月魄之力,每月十五子時......"話音未落,廟外忽然傳來更夫打更聲:"天幹物燥,小心火燭——"竟是子時三刻!
    胡僧癲狂大笑,笛聲中混入尖銳的蟲鳴。村民們脖頸處的蛛網印記突然蔓延至麵頰,皮膚下鼓起蠕蠕而動的包塊。王九揮刀砍斷扯動村民的"絲線"——那竟是從胡僧笛孔中吹出的透明細絲,觸到刀刃便發出嬰兒啼哭般的尖嘯。陳玄腰間玉佩光芒大盛,八卦圖投影在地上,竟與胡僧的北鬥陣相抗。
    "破陣需毀其本命燈!"李淳風擲出羅盤擊碎左首第一盞燈,燈油潑在嬰兒骸骨上,騰起綠色火焰。胡僧慘叫一聲,右目突然爆出黑血,蠱蟲紛紛鑽出,在地上聚成"救我"二字。巧兒手中剪刀已抵住胡僧咽喉,卻在此時突然轉頭,望向李淳風,眼中閃過刹那清明:"先生...救...救大家..."
    笛聲戛然而止,如同琴弦斷裂。村民們集體僵住,如同提線木偶被剪斷絲線,紛紛倒地。胡僧趁亂抓起羊皮卷後退,卻被王九橫刀攔住去路。陳玄撲向巧兒,見她後頸處插著根銀簪,簪頭雕著朵曼陀羅花——正是三日前失蹤的物證。
    "他們...不是人..."巧兒咳出黑血,指甲縫裏滲著朱砂,"是用...用墳土和著親人發絲捏的...那個笛聲...會勾走三魂六魄..."她忽然抓住陳玄手腕,指甲掐進他皮肉:"快去看土地廟的香爐...裏麵..."話未說完,瞳孔驟然渙散,後頸印記化作飛灰。
    李淳風衝進土地廟,掀開香爐蓋子,眼前景象令他握爐的手猛然顫抖——爐中堆著數百枚人牙,每顆牙上都刻著生辰八字,正是落馬村村民的乳名。王九踢翻供桌,露出下麵直通山神廟的地道,青磚上還沾著新鮮的糯米漿——那是防止傀儡屍變的鎮物。
    陳玄扶著廟門喘息,忽聞遠處傳來更夫打更聲:"卯時初刻,平安無事——"他猛然抬頭,隻見東方既白,桃林中的霧氣正緩緩退去,露出枝頭含苞待放的桃花。可方才激戰中被砍斷的傀儡村民,此刻竟都化作了桃樹枯枝,唯有地上的人牙和泥人殘骸,證明著昨夜的驚悚並非幻夢。
    李淳風撿起胡僧遺留的竹笛,發現笛身斑竹上的梵文竟是用蠱蟲分泌物寫成,譯出來赫然是"往生"二字。他望著巧兒逐漸僵硬的手腕,注意到她中指內側有個繭子——那是常年握筆所致。一個漁家女,為何會有書生才有的握筆繭?
    "師父,這胡僧究竟為何要造傀儡村?"陳玄聲音發顫,望著滿地狼藉。李淳風凝視著東方漸亮的天空,羅盤指針終於歸位,卻在"坎"位輕輕顫動:"為了逆天改命。你看這些傀儡的生辰八字,都是將死之人。他用《魯班經》秘術借屍還魂,卻不知...人若逆天,必有天譴。"
    王九突然指著廟外桃樹:"李大人,您看!"隻見晨光中,每棵桃樹枝幹上都浮現出人臉輪廓,樹皮裂開處露出暗紅紋路,竟與村民後頸的蛛網印記一模一樣。陳玄感到後背發涼,忽然想起巧兒最後說的"不是人"——原來這些村民,早已在三個月前的那場瘟疫中死去,如今行走的,不過是被邪術操控的傀儡軀殼。
    三人踩著晨露離開落馬村時,身後傳來細碎的響動。陳玄回頭望去,隻見老嫗的竹籃裏不知何時又盛滿了杏子,青石板上的青苔重新變得翠綠,仿佛昨夜的一切都是場荒誕的噩夢。唯有李淳風袖中羅盤,還在隱隱發燙,指針始終指著山神廟的方向,仿佛那裏藏著更大的秘密。
    "明日十五。"李淳風低語,"陳玄,去備三牲祭品,我們今夜再訪山神廟。王九捕頭,請通知長安縣衙,讓仵作準備好黑狗血和糯米。"他望向天際,隻見太白星竟在卯時現身,光芒詭異地拖出三條尾巴,"這場人禍,恐怕隻是開端。"
    晨霧中,遠處傳來斷斷續續的笛聲,卻不再是《傀儡引》,而是首歡快的《采桑曲》。陳玄渾身寒毛直豎——那是巧兒生前最愛唱的調子,此刻卻從她逐漸冷卻的喉嚨裏飄出,混著晨露,散進即將破曉的長安城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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