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護符無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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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水時節,往生司的刀鋒撞上了書聲。
    蘇明遠拓下李芳腕間血痕分予眾人,
    燈牌光芒匯聚成巨大的雲雷紋懸空而現時,
    黑衣人驚覺手中兵刃鏽蝕如枯骨。
    “鏽在你們心裏!”蘇明遠厲喝,
    聲浪炸開——
    千百個年輕的聲音開始吼誦《將進酒》,
    某個跑調的“千金散盡還複來”撕裂雨幕,
    故宮的琉璃瓦開始嗡鳴。
    領頭的黑衣人忽然脫力跪地,
    濁淚滾落“…這鄉音,就是歸處?”
    他身後,無數鏽刀墜入積水,
    濺起的水花映著破碎的宮牆倒影。
    雨水節氣的雨,不是立春那種細碎的試探,而是帶著一股子沉甸甸的、宣告徹底占據的寒意,無休無止地從鉛灰色的天幕垂落。冰冷的雨線抽打著皇城根兒下這片逼仄的舊院,在青磚地上積起一汪汪渾濁的水窪,倒映著灰蒙蒙的天和殘破的屋簷,像無數隻絕望的眼睛。
    空氣又濕又重,吸一口,涼氣帶著土腥味直往肺腑裏鑽。李芳裹著一件蘇明遠硬給她披上的、半舊不新的靛藍棉袍,蜷縮在屋簷下一張吱呀作響的竹椅裏,臉色依舊蒼白如紙,唇上沒什麽血色。腕子上那道猙獰的傷口被仔細包紮過,厚厚的棉布下,隱隱透出雲雷紋路的輪廓,每一次脈搏的微弱跳動都牽扯著未愈的筋骨,帶來一陣陣鑽心的抽痛。她閉著眼,眉心微蹙,長長的睫毛在蒼白的臉上投下淺淺的陰影,仿佛在抵禦著無處不在的陰冷和疼痛。隻有那隻未受傷的手,無意識地緊緊攥著棉袍粗糙的襟口,指節用力到發白,泄露著身體深處的不適和不安。
    蘇明遠站在她身邊,半步不敢遠離。雨水順著屋簷淌下,在他腳邊濺起細小的水花。他的目光時不時焦灼地掃過李芳蒼白的臉,又警惕地投向院門的方向。每一次李芳因疼痛而細微地抽氣,都像有一根無形的針紮在他心上。那日立春清晨玉碎血染的景象,如同燒紅的烙鐵,深深刻在他的記憶裏,連同懷中那份滾燙又脆弱的重量。他手裏無意識地撚動著一小片泛黃的宣紙,上麵是用朱砂精心摹拓下來的圖案——正是李芳手腕傷口愈合後,皮膚上遺留下來的、清晰無比的雲雷紋血痕。朱砂的顏色在陰雨天裏顯得格外刺眼,仿佛那凝固的血色依舊帶著生命的餘溫。
    “蘇哥,都分下去了!”一個紮著馬尾辮、眼睛亮晶晶的年輕姑娘,踩著水窪“啪嗒啪嗒”地跑過來,手裏還攥著一小疊同樣的宣紙拓片,邊緣已經被雨水打濕,暈染開淡淡的紅痕。她身後,稀稀拉拉站在屋簷下、院牆邊躲雨的幾十個年輕人,都小心翼翼地捏著屬於自己的那張“護道符”。有的好奇地翻看,有的鄭重地貼在胸口,還有幾個略顯緊張地不斷望向緊閉的院門。他們的燈牌就放在腳邊,各種熒光色在灰暗的雨幕裏幽幽地亮著,像一堆不安分的螢火蟲。
    “嗯。”蘇明遠喉頭滾動了一下,隻發出一個沉悶的音節。他捏緊了手中那片拓紙,薄薄的宣紙邊緣幾乎要被他指尖的力道揉碎。這法子…有用嗎?他心中沒有絲毫把握。這並非道門符籙,沒有法力加持,不過是拓印了一道傷疤,一個信念的象征。他蘇明遠,堂堂慶朝狀元,竟也淪落到要靠這等…近乎兒戲的手段來抵禦強敵?一股混雜著荒誕、無奈和沉甸甸責任感的濁流在他胸腔裏翻攪。他深吸了一口濕冷的空氣,強迫自己鎮定下來,目光掃過那些年輕、帶著惶惑又隱含期待的臉龐,沉聲道“拿穩了。記住,這不是什麽神符仙籙。”
    他頓了頓,聲音在雨聲中顯得異常清晰,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深處擠壓出來“這是李芳的血換來的印記,是我們這些人,非要守住點什麽東西不可的決心!”
    話音未落——
    “砰!!!”
    一聲沉悶得如同巨木撞擊的巨響,驟然撕裂了連綿的雨聲!
    那扇本就搖搖欲墜的舊院門,在巨大的外力衝擊下,如同脆弱的紙片般向內轟然爆開!碎裂的木屑混合著雨水四散飛濺!十幾道漆黑的身影,如同從地獄縫隙裏湧出的濃稠墨汁,瞬間灌滿了狹窄的院門入口。他們動作迅捷、整齊劃一,帶著一股令人窒息的壓迫感。冰冷的雨水順著他們緊裹全身的黑色勁裝流淌,滴落,在積水的青磚地上砸開一朵朵渾濁的水花。為首一人身形高大,臉上罩著毫無表情的金屬麵具,隻露出一雙眼睛,冰冷、漠然,如同兩潭凍結的死水,毫無波瀾地掃視著院內驚慌的人群。他手中狹長的直刀,刀鋒在陰雨天裏也泛著一層令人心悸的幽光,雨水衝刷著刀身,匯聚成細流,從刀尖滴落,仿佛滴落的不是水,而是凝固的殺意。
    “蘇明遠!”麵具後的聲音如同生鏽的鐵片摩擦,嘶啞而毫無溫度,“最後的機會,交出所有‘違禁’書稿,解散這些…烏合之眾!否則,此地…雞犬不留!”
    冰冷的宣言如同寒流席卷,屋簷下頓時一片死寂。幾個膽小的粉絲控製不住地倒吸涼氣,身體微微發抖,下意識地向後縮去,緊緊攥住了手中那張薄薄的拓紙,仿佛那是溺水者唯一的浮木。有人手中的燈牌“啪嗒”一聲掉落在積水裏,幽幽的熒光映著渾濁的水麵,更添幾分淒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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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明遠的心猛地一沉,像墜入了冰窟。他下意識地側身一步,完完全全地將竹椅上的李芳擋在自己身後,脊背繃得筆直,如同一堵即將迎接狂風驟雨的牆。他能感覺到身後李芳驟然繃緊的身體和陡然加重的呼吸聲。絕望的寒意順著脊椎爬升,幾乎要凍僵他的四肢百骸。這些人…是真正的亡命之徒,手上沾過血。幾張拓紙,幾句決心…如何抵擋這冰冷的刀鋒?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絕望邊緣,一個尖銳、甚至帶著哭腔的少女聲音猛地劃破了死寂
    “——怕…怕什麽!我們有符!”
    是那個分發拓片的馬尾辮女孩!她不知哪裏來的勇氣,或許是極致的恐懼反而催生出了孤勇,她猛地將手中那張被雨水打濕、邊緣暈染著朱砂的宣紙高高舉過頭頂!動作太大,幾乎是用盡了全身力氣,單薄的身體在雨中微微搖晃,聲音尖利得變了調,帶著哭腔和一種豁出去的顫抖“舉起來!都舉起來!照…照蘇哥說的!”
    像是被這聲尖叫點燃了引線,又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後一根稻草——
    “對!舉起來!”
    “跟他們拚了!”
    “護道符!亮!”
    短暫的死寂被瞬間爆發的、混雜著恐懼和壯膽意味的呼喊衝破!屋簷下、院牆邊,幾十個年輕人,無論男女,無論之前多麽害怕,此刻都如同被無形的繩索牽引著,猛地將手中那張印著朱砂雲雷紋的拓紙高高舉起!他們緊閉著眼,或是死死盯著逼近的黑衣人,臉上混雜著恐懼、決絕和一種近乎信仰的狂熱!
    更關鍵的是,他們幾乎是同時,下意識地按亮了腳邊那些形態各異、五顏六色的燈牌!
    “嗡——”
    數十道或白或藍或粉或綠的刺目熒光,在陰沉的雨幕中驟然亮起!光線穿透細密的雨絲,帶著現代工業的冰冷質感,瞬間將昏暗的庭院映照得光怪陸離!
    奇跡或者說荒誕的一幕,就在此刻發生了。
    那些原本各自獨立、雜亂指向的燈牌光束,在穿過一張張被高高舉起的、印著相同雲雷紋拓紙的瞬間,光線仿佛被某種無形的力量引導、匯聚!
    光影扭曲、折疊、穿透薄薄的宣紙,在空中交錯、疊加!
    一道巨大無比、線條繁複而清晰的雲雷紋圖騰,竟赫然在庭院中央、在冰冷的雨幕之上、在黑衣人與眾人之間,凝聚成形!
    它並非實體,純粹由無數道穿透拓紙的燈牌光束交織而成。光線在細密的雨滴中發生著奇妙的折射、漫射,使得這巨大的雲雷紋懸浮在半空,邊緣帶著朦朧的光暈,內部流轉著奇異的光影,古老莊嚴的紋路與現代科技的冷光詭異地融合在一起,散發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非真非幻的威壓!
    這景象太過震撼,太過超出常理!
    “什…什麽東西?!”衝在最前麵的幾個黑衣人腳步猛地一滯!麵具後那雙冰冷的眼睛,第一次劇烈地收縮,瞳孔深處映出那懸浮在半空、散發著詭異光暈的巨大符文,流露出無法掩飾的驚駭和茫然!那光芒並不灼熱,卻像冰冷的針,狠狠刺入了他們被訓練得麻木的神經。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變化隨之而來。
    為首黑衣人手中那把狹長、幽冷、一看便知飲過無數鮮血的直刀,刀身之上,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浮現出一層暗紅發黑的鏽跡!那鏽跡如同活物般迅速蔓延、堆積,發出極其輕微的“嗤嗤”聲,仿佛金屬在無聲地哀嚎!眨眼間,原本寒光凜冽的刀鋒,竟變得如同剛從爛泥裏挖出的廢鐵,布滿了醜陋的疙瘩和深色的鏽斑!他下意識地想握緊刀柄,手指剛用力——
    “哢嚓!”
    一聲令人牙酸的脆響!
    那柄精鋼打造的直刀,竟然從中段,硬生生被他捏碎了!斷裂的刀身裹著厚厚的鏽塊,沉重地砸落在他腳邊的積水裏,“噗通”一聲,濺起渾濁的水花和暗紅色的鐵鏽碎末!他難以置信地攤開自己帶著黑色手套的手掌,看著掌心殘留的鏽渣和半截醜陋的斷刃,麵具下的臉孔瞬間扭曲!
    “我的刀!”
    “怎麽回事?!”
    “鏽…鏽了!全鏽了!”
    驚惶的叫聲此起彼伏!所有黑衣人,無一例外,都驚駭地發現,自己手中無論刀劍還是奇門兵刃,都在那巨大雲雷光紋出現的瞬間,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急速腐蝕!暗紅發黑的鏽跡如同瘟疫般在金屬表麵瘋狂滋生、蔓延,發出令人頭皮發麻的“滋滋”聲。堅固的精鐵變得如同朽木般脆弱,有的彎曲變形,有的直接斷裂,有的則布滿了蜂窩狀的鏽孔!冰冷的雨水衝刷著這些瞬間報廢的兵器,帶走縷縷鏽紅的濁流,在他們腳邊匯成一片片肮髒的、帶著鐵腥味的水窪。
    恐懼,真正的、源於未知和力量崩塌的恐懼,第一次在這些如同殺人機器般的黑衣人眼中浮現、擴散!他們下意識地後退,擠撞在一起,握著廢鐵般兵器的手在微微顫抖,那巨大的雲雷光紋懸在他們頭頂,如同神隻的審判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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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機稍縱即逝!
    蘇明遠的心髒在胸腔裏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眼前這超乎想象的景象帶來的震撼,瞬間被一股更強烈的、如同岩漿般噴薄而出的衝動所取代!他猛地踏前一步,雨水打濕了他的額發,貼在眉骨上,更襯得他雙目如電!他指著那些驚慌失措、握著廢鐵的黑衣人,聲音如同九天驚雷,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厲喝,炸響在每一個人的耳畔
    “看清楚了嗎?鏽的不是你們的刀!”
    他的手臂猛地一揮,指向身後那幾十個高舉拓紙和燈牌、同樣被眼前景象驚呆卻又因這奇跡而熱血上湧的年輕臉龐!
    “——是你們自己的心!是你們那顆被蒙蔽、被驅策、忘了自己是誰、忘了根在哪裏的心!在發抖!在腐朽!”
    他吼出的每一個字,都像重錘,狠狠砸在那些黑衣人僵硬的身體上,也砸在身後粉絲們的心坎上。巨大的雲雷光紋懸在半空,光芒流轉,無聲地佐證著他的話語。
    蘇明遠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振聾發聵的力量,刺破雨幕
    “護道符?它隻是一張紙!你們手裏的燈,也不過是些玩意兒!” 他猛地攥緊拳頭,重重地錘在自己的左胸口,發出沉悶的聲響,雨水順著他堅毅的下頜線流淌,“真正護著我們的,是這裏麵的東西!是我們讀過的書!是我們背過的詩!是我們祖宗傳下來的禮義廉恥!是刻在我們骨血裏的東西!這些東西,才是真正砸不爛、鏽不穿、能護住我們魂靈的‘護符’!”
    仿佛一道閃電劈開了混沌的腦海!
    那個馬尾辮女孩第一個反應過來,巨大的激動和一種被點醒的明悟讓她渾身顫抖,她幾乎是嘶喊著,用盡全身力氣吼出了聲,聲音因激動而劈了叉
    “——將進酒!杯莫停——!!!”
    這跑調的、突兀的一句,如同投入滾油的火星!
    瞬間點燃了整個庭院!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 一個高亢的男聲緊接著吼起。
    “奔流到海不複回——!” 更多的人加入進來,聲音開始匯聚。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
    “朝如青絲暮成雪——!”
    起初是雜亂、跑調、帶著顫抖的嘶吼,如同荒原上野性的呼號,在冰冷的雨水中艱難地掙紮。漸漸地,聲音匯聚、疊加、共振!越來越多的人加入了這瘋狂的吟誦,無論男女,無論老少。他們高舉著手中那印著朱砂血痕的拓紙,仿佛舉著某種燃燒的信念。燈牌的光束透過拓紙,依舊支撐著半空中那巨大而虛幻的雲雷紋路。但此刻,支撐這光紋的,已不僅僅是冰冷的電力,更是這千百個喉嚨裏迸發出來的、滾燙的、帶著血性的聲音!
    聲浪越來越磅礴,越來越整齊,如同積蓄了千年的洪流,衝破了堤壩,席卷天地!
    “人生得意須盡歡——!”
    “莫使金樽空對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
    “千金散盡還——複——來——!!!”
    最後一句“還複來”,千百個聲音匯聚成一股撕裂蒼穹的巨浪,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豪邁和睥睨一切的狂放!那巨大的聲浪衝擊著冰冷的雨幕,震得屋簷上的積水簌簌落下,震得院牆角落的枯枝瑟瑟發抖!甚至,遙遠的方向,那象征著至高權力與古老文明的紫禁城方向,重重宮闕之上覆蓋的琉璃瓦,似乎也在這一刻,被這來自市井、來自年輕血脈的、震天動地的書聲所撼動,發出了極其低沉、卻又清晰可辨的嗡鳴!那嗡鳴如同古老的編鍾被無形的力量敲響,穿透雨幕,回蕩在天地之間!
    這聲音,這來自血脈深處的、被吟誦了千年的詩句,這帶著青春熱血和不顧一切狂放的吼聲,仿佛蘊含著某種穿透靈魂的魔力。
    那個為首的高大黑衣人,在聽到那一聲撕裂雨幕的“千金散盡還複來”時,身體猛地一震!如同被無形的巨錘狠狠擊中!他死死盯著那懸浮在雨中、光芒流轉的巨大雲雷紋,又茫然地、近乎貪婪地捕捉著那排山倒海般灌入耳中的詩句聲浪。他握著半截鏽刀的右手,開始劇烈地顫抖,幅度越來越大,連帶著整個肩膀都控製不住地聳動起來。麵具下,似乎有壓抑到極致的哽咽聲溢出。
    終於——
    “哐當!”
    那半截裹滿厚鏽的斷刀,從他劇烈顫抖、再也無法緊握的手中滑脫,沉重地砸進腳下的積水裏,濺起一片肮髒的水花。
    他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骨頭,高大的身軀猛地向前一傾,雙膝重重地砸在冰冷渾濁的積水裏!泥漿瞬間浸透了他的黑色褲管。他佝僂著背脊,頭深深地垂下,金屬麵具磕在膝蓋上,發出沉悶的輕響。
    一滴渾濁的液體,混著冰冷的雨水,從麵具下沿的縫隙裏溢出,滾落,滴入他膝下的水窪,漾開一圈小小的漣漪。一個嘶啞、破碎、帶著濃重到化不開的鄉音和某種巨大悲愴的聲音,從麵具後悶悶地、斷斷續續地傳出,如同垂死野獸最後的哀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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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這聲音…這鄉音…” 他劇烈地喘息著,每一次抽氣都帶著無法抑製的哽咽,“…原來…原來我們…一直找的歸處…就在這裏…就在…就在這聲音裏啊…”
    這絕望又恍然的低語,如同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當啷!”
    “哐當!”
    “噗通!”
    接二連三,如同雨點擊打殘破的瓦片。他身後那些同樣被書聲衝擊得心神劇震的黑衣人,如同被無形的力量卸去了所有支撐,手中的廢鐵兵器紛紛脫手,沉重地墜落在積水裏。他們呆立著,茫然地看著跪在泥水中的首領,又茫然地望向庭院中那些依舊在忘我嘶吼的年輕身影,望向半空中那流轉的雲雷光紋。麵具之下,壓抑的抽泣聲開始零星地響起,最終連成一片絕望的嗚咽。有人緩緩地摘下臉上的金屬麵具,露出一張張飽經風霜、刻滿麻木與痛苦,此刻卻被淚水衝刷出茫然與巨大失落的臉。他們如同迷途多年的遊魂,終於聽到了故鄉的召喚,卻發現那召喚響徹的地方,正是自己親手揮舞刀鋒想要摧毀的家園。巨大的荒謬感和遲來的悔恨,瞬間擊垮了這些冰冷的殺戮機器。
    “烹羊宰牛且為樂——!”
    “會須一飲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
    “將進酒,杯莫停——!”
    庭院中的聲浪依舊在持續,越來越整齊,越來越洪亮,帶著一種一往無前的力量,在雨水衝刷的古老皇城根下,一遍又一遍地回蕩。那巨大的、由燈光匯聚的雲雷紋路,在這震天動地的書聲支撐下,光芒似乎更加凝實,流轉不息。
    蘇明遠依舊站在原地,擋在李芳的身前。他聽著身後這山呼海嘯般的書聲,感受著腳下青磚傳來的細微震動,目光掃過那些跪倒在泥水中、如同失去魂魄般的黑衣人。一種極其複雜的情緒在他胸中翻湧,有劫後餘生的虛脫,有目睹信念力量的震撼,更有一種沉甸甸的、如同宿命般的感悟。
    他緩緩地轉過身。
    竹椅上,李芳不知何時已經睜開了眼睛。那雙清澈的眸子,雖然依舊帶著傷後的疲憊,卻亮得驚人,如同被雨水洗過的星辰。她沒有看那些跪倒的黑衣人,也沒有看半空中流轉的光紋,隻是靜靜地、深深地望著蘇明遠。蒼白的臉上,緩緩地、極其艱難地,綻開了一個極其微弱的笑容。那笑容很淡,卻像穿透厚重雲層的、雨後的第一縷陽光,帶著一種洗淨鉛華後的澄澈和安寧。
    蘇明遠對上她的目光,心頭那翻湧的巨浪,仿佛在這一刻找到了歸處。他慢慢地走回屋簷下,脫下自己那件早已被雨水打濕大半的外衫,動作輕柔地、仔細地,披在了李芳蜷縮著的、單薄的身上。
    他蹲下身,讓自己的視線與她平齊,近得能看清她眼底自己的倒影。他沒有說話,隻是伸出手,用指腹極其輕柔地、小心翼翼地,拂去了她額角沾染的一點冰涼雨滴。
    簷外的雨,依舊在下,敲打著青磚和破碎的兵器,聲音細碎而綿長。半空中巨大的雲雷光紋,隨著書聲的節奏明滅流轉。那些跪在泥濘中的黑衣人,低低的嗚咽聲漸漸平息,隻剩下一種死寂的空茫。而庭院中央,千百個年輕的聲音依舊在忘情地吼誦著,聲浪穿透雨幕,震動著古老的宮牆。
    蘇明遠蹲在李芳的竹椅旁,指尖感受著她皮膚上傳來的微弱暖意。他抬起頭,目光越過她蒼白的臉,看向簷外那片被書聲、雨聲、嗚咽聲和破碎光影填滿的空間。
    原來,護道的從來不是符籙,而是這腔滾燙的血,和刻在骨頭上、響在喉嚨裏的聲音。他忽然明白了李芳那句話的意思——守陣人的武器,是心。一顆相信著、並能讓千萬顆心隨之共鳴的心。
    雨水順著瓦簷淌下,在他們周圍掛起一道透明的水簾。水簾之外,是破碎的刀兵、跪倒的敵人、嘶吼的青春和流轉的光紋。水簾之內,隻有她微弱的呼吸和他指尖拂過的冰涼。
    原來我們都在傘下。蘇明遠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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