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雙生魂雕像落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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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化廣場上人流如織,故宮的紅牆與鳥巢的鋼架在午後的陽光下對峙著,又奇異地交融。這座新落成的雕像被一塊巨大的紅布遮蓋,隻隱約透出底下兩個人形的輪廓。蘇明遠站在人群前方,恍惚間覺得這一切都像是一場大夢。
    他仍記得自己第一次睜開眼看見這個世界時的恐慌。霓虹閃爍,鐵盒子般的車輛呼嘯而過,人們手中拿著發光的板子——這一切對一位從明代穿越而來的狀元來說,不啻為妖魔鬼怪之境。那時的他蜷縮在街角,整整三日不敢動彈,直到那個穿著奇異服飾的女子發現了他。
    “先生,您需要幫助嗎?”那是林婉兒對他說的第一句話。
    如今三年過去了,他已然適應了這個光怪陸離的時代,甚至成了一個小小的“名人”。全因那段被直播出去的婚禮,他在不知所措中背誦的《詩經》片段,竟意外地打動了千萬觀眾。
    “緊張嗎?”林婉兒輕輕握住他的手,將他從回憶中拉回現實。
    蘇明遠低頭看著身邊的女子,她穿著融合古今的禮服——左半是漢服廣袖,右半是現代裙裝,恰如他們不可思議的相遇。他微微一笑,手指微微收緊:“有一點。這一切,超乎了我的想象。”
    他曾是萬曆三十五年的狀元,殿試麵前尚且能夠鎮定自若,如今站在這個為他和林婉兒而建的雕像前,卻莫名有些忐忑。這座雕像,紀念的不僅是他這個穿越時空的古人,更是他與林婉兒共同創建的“明遠書院”,以及那些跨越古今的文化傳承。
    “記得我們第一次在這裏相遇嗎?”林婉兒輕聲問,眼睛望著廣場中央被遮蓋的雕像。
    蘇明遠怎麽可能忘記。那是他來到這個時代的第七天,他終於接受了自己不在原來的時代的事實,漫無目的地遊蕩到這個廣場。當時這裏正在舉辦傳統文化展覽,林婉兒是誌願者,而他被一幅完全解讀錯誤的明代山水畫吸引,忍不住出言糾正。
    “你那時可真不客氣,”林婉兒仿佛讀到了他的思緒,嘴角揚起,“直接說我們的解說‘謬之千裏’,把張教授氣得胡子都抖了。”
    “實話實說而已,”蘇明遠一本正經地回答,“那畫的題跋明顯是後人添加的,且添加之人根本不懂沈周的風格。”
    林婉兒笑了起來:“但你後來不是花了整整三個月,幫我們重新整理了所有展品的解說嗎?”
    那就是明遠書院的起點。從一個小小的展覽糾正工作,發展到如今全球知名的文化交流平台。蘇明遠憑借他紮實的古代文化知識,林婉兒則運用現代技術和管理方法,讓傳統文化以新的形式煥發生機。
    “時間到了。”工作人員前來示意。
    吳為山大師走上台簡短發言,闡述他的創作理念。這位享譽國際的雕塑家選擇用“虛實結合”的手法,展現古今交融的主題。蘇明遠聽著,不禁想起自己這些年在現代社會的掙紮與適應。虛與實,過去與現在,何嚐不是他每日都在經曆的狀態?
    在眾人的倒計時中,紅布緩緩落下。
    蘇明遠屏住了呼吸。
    雕像比他想象的更加震撼。他自己的半身穿著明代狀元服,另一半卻是現代襯衫;林婉兒的裙擺一側漢服廣袖飄飄,一側是現代裙裝利落。最精妙的是他們共同捧著的地球儀,上麵精細雕刻著雲雷紋——那種源自中國青銅時代的神秘紋樣,如今環繞著整個世界。
    “吳大師捕捉到了你的神韻,”林婉兒輕聲道,眼中閃著淚光,“尤其是你那半是困惑半是堅定的表情。”
    蘇明遠無法言語。他看到的不隻是一座雕像,而是自己這三年的濃縮。從最初的恐慌迷茫,到逐漸接受,再到如今能夠坦然麵對這個陌生又熟悉的世界。雕像上的他,眼神既有古代文人的睿智與含蓄,又有現代人的開放與探索,完美地捕捉了他內心的雙重性。
    “不像你,”他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轉向林婉兒,“雕像不及你一半的美。”
    林婉兒臉微微泛紅,捏了捏他的手:“學會現代人的甜言蜜語了,狀元郎?”
    儀式繼續著,曾在他們婚禮直播中送祝福的各國代表陸續上台。意大利的瑪蒂爾達帶來了印有雲雷紋的絲巾,巧妙地將中國古紋樣與意大利絲綢相結合。
    “雲雷紋讓我想起故鄉的卷草紋,”瑪蒂爾達解釋道,“人類對自然的敬畏與模仿,原來在古老文明中如此相似。”
    非洲代表阿米娜送上部落圖騰木雕時,蘇明遠格外感動。那木雕上的圖案雖與中原文化相去甚遠,卻莫名與雲雷紋有種精神上的相通——都是先民對天地宇宙的理解與表達。
    “我們的祖先在不同的大陸上,仰望的是同一片星空。”阿米娜說。
    最讓蘇明遠意外的是,當年那個在網絡上帶頭攻擊他們的“黑粉頭子”也來到了現場。三年前,這位名叫趙誌剛的年輕人激烈地反對他們的項目,稱其為“糟蹋傳統文化的鬧劇”。
    如今,趙誌剛靦腆地走上台,遞上一封道歉信和他在明遠書院做誌願者的工作證。
    “我大學讀的是文物保護專業,”趙誌剛解釋道,聲音微微發顫,“當時我覺得你們在娛樂化、甚至褻瀆傳統文化。直到親自來書院做了三個月誌願者,我才明白...”他停頓了一下,尋找合適的詞語,“文化不是博物館裏的展品,隻供人遠觀。它需要活在當下,需要與新的時代對話。”
    蘇明遠接過道歉信,鄭重地放入懷中:“不必致歉。正因為有你的質疑,我們才不斷反思如何更好地傳承文化,而非簡單地消費文化。”
    他看向林婉兒,看到她眼中閃爍著同樣的感動。他們一路走來,質疑與困難從未間斷,但正是這些聲音讓他們不斷成長、完善。
    落成儀式的高潮,是揭曉雕像基座上的刻字。
    林婉兒上前一步,麵對眾人:“這座雕像不是紀念我們,而是紀念每個為文明努力的人。”
    紅布落下,露出基座上的鎏金文字:
    「你所站立的地方,就是文明的支點;
    你守護的光芒,終將匯聚成星河。」
    人群中爆發出熱烈的掌聲。蘇明遠看著那兩行字,忽然明白了為什麽自己會穿越時空來到這個時代。或許命運給予他這般奇遇,不是為了讓他沉湎於過去,而是成為連接古今的橋梁。
    儀式結束後,人群漸漸散去。蘇明遠讓林婉兒先回去休息,自己卻留在廣場上,想再多看看這座雕像。
    夕陽西下,給雕像鍍上了一層金邊。蘇明遠繞著雕像慢慢走著,從不同角度觀察著這座與自己息息相關的藝術品。
    “還是很不可思議,對吧?”
    蘇明遠轉身,看見雕塑家吳為山站在身後,微笑著看他。
    “大師為何還未離去?”
    “想看看雕像在黃昏光線下的效果。”吳為山走近,與他並肩站立,“也在想象你會如何看它。”
    蘇明遠沉默片刻,選擇坦誠相告:“如同照鏡,卻又非鏡。它既是我,又超越了我。”
    吳為山點點頭:“這正是我追求的。你知道嗎?最難的部分不是你的狀元服褶皺,也不是林婉兒的現代裙裝剪裁,而是你的眼神。”
    “我的眼神?”
    “我研究了所有你的視頻——那些直播錄像,訪談,甚至偷拍的生活片段。”吳為山解釋道,“你的眼睛裏有兩種東西在鬥爭:一種是古老的靈魂,承載著千年文化的重量;另一種是初生嬰兒般的好奇,對這個世界充滿疑問與探索。”
    蘇明遠感到喉嚨發緊。這位藝術家一眼看穿了他內心深處自己都不敢正視的衝突。
    “我...時常感到分裂。”他罕見地坦誠道,“一半的我渴望回到過去,那個我熟悉的世界;另一半的我卻被這個時代的奇跡所吸引。我愧疚於自己對現代科技的依賴,對便捷生活的享受,仿佛背叛了原來的時代。”
    吳為山沉思片刻,指向雕像:“你看那雲雷紋,環繞整個地球。我們的先民雕刻這些紋樣時,可曾想過它們會跨越數千年,依然能與當代人對話?文化從來不是靜止的,它如河流,不斷前行,不斷融合新的支流。你不是背叛了過去,蘇先生,你正在幫助它流向未來。”
    這番話如醍醐灌頂,蘇明遠感到內心某個擰緊的結忽然鬆開了。他為何一直認為自己必須二選一?為何不能同時擁抱兩種身份?
    正當他陷入沉思時,一群放學的孩子嬉笑著跑進廣場。他們穿著特別的校服——衣領和袖口繡著雲雷紋圖案,背上背著印有“雙生魂”標誌的書包。孩子們圍著雕像追逐嬉戲,絲毫沒有對藝術品的敬畏疏離,仿佛這雕像本就是他們生活的一部分。
    “看!是蘇老師!”一個約莫七八歲的男孩發現了他,立刻帶領一群小夥伴奔過來。
    蘇明遠認出這些是明遠書院周末文化班的孩子。他們學習書法、古琴、詩詞,也學習編程、科學和跨文化溝通。
    “蘇老師,雕像上的地球儀為什麽有雲雷紋啊?”一個小女孩氣喘籲籲地問,眼睛亮晶晶的。
    蘇明遠蹲下身,與孩子們平視:“因為雲雷紋是我們祖先對天地自然的理解,而地球是我們共同的家園。將古老的智慧與整個世界相連,是希望你們記住,中國文化從來不是封閉的,它屬於全人類,也能與世界所有文明對話。”
    “就像您從古代來,卻成了我們的老師!”男孩機智地接話,引起一片笑聲。
    蘇明遠也笑了:“正是如此。”
    孩子們又嬉笑著跑開了,他們的笑聲穿過古今交融的雕塑間隙,驚起一群白鴿。蘇明遠站起身,望著鴿群飛過故宮的琉璃瓦,掠過鳥巢的鋼結構,最後消失在暮色漸染的天空中。
    吳為山不知何時已悄然離開,留下他獨自站在廣場中央。
    忽然間,蘇明遠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平靜。那些日夜折磨他的分裂感,在黃昏的光線中悄然融合。他既是明代狀元,也是現代教育者;既是古老文化的傳承人,也是未來文明的搭建者。這兩種身份不再矛盾,而是如雕像所展示的那般,和諧共存。
    林婉兒不知何時去而複返,靜靜地站在廣場邊緣,沒有打擾他的沉思。蘇明遠看見她,微笑著向她走去。
    “我想通了,”他握住她的手,聲音裏是從未有過的釋然與堅定,“我不必在過去與現在之間選擇。我可以同時是二者。”
    林婉兒眼中泛著理解的光:“你終於明白了。”
    他們並肩走向雕像,此刻華燈初上,雕像被柔和的燈光照亮,在地麵上投下長長的影子。
    “知道為什麽我選擇在這個廣場建造雕像嗎?”林婉兒輕聲問,“因為這裏介於故宮與鳥巢之間,介於過去與未來之間。就像你,明遠,你站在時間的交界處。”
    蘇明遠抬頭望著雕像中自己的麵孔,那神情既熟悉又陌生。終於,他與自己達成了和解。
    暮色四合,第一批星星開始在天際閃爍。蘇明遠想起基座上刻著的話——你守護的光芒,終將匯聚成星河。
    他握緊林婉兒的手,知道自己守護的光芒是什麽了。那不是對某個特定時代的執著,而是對人類文明之美的傳承與創新。這光芒如雲雷紋般古老,如星際探索般嶄新,而他將永遠站在交界處,做那個連接古今的使者。
    “回家吧。”林婉兒柔聲道。
    蘇明遠最後望了一眼雕像,點點頭。
    此時此刻,他終於真正地、完全地,在這個曾經陌生的時代找到了歸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