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2章 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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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不其然,昭楚到底是和染之去了靜心庵。”
    三皇子指尖拈起棋盤上的棗木‘車’子,往楚河對岸重重一推,棋枰相撞發出清脆聲響,繼而嘖嘖道,“這象棋果真是有趣,染之怎會有如此多的巧思?”
    林明禮垂眸落下一枚棋子,唇角微揚,“林禦史一向如此。”
    “可姑姑若是出麵調和,父皇恐不會推拒。”
    “當下無論是皇後與太子,亦或是淑妃與二皇子,就連殿下您,也對林禦史倚仗的上柱國心懷忌憚,林夫人在其中的分量,想來不必臣贅言。”
    林明禮執棋子在棋盤上凝滯一瞬,旋即又提‘馬’落子,麵上仍帶笑意,“長公主雖能左右陛下的決斷,可終究是僅限在朝政外的諸事,或是宮帷瑣碎。然現今牽涉國祚根本,絕非三言兩語便能動搖聖心。”
    三皇子自然懂得個中的道理,可上柱國一旦因此動怒,他父皇也未必肯公然回護。反倒如今看似置身事外的姿態,儼然是要觀望他們接下來會如何動作。
    念及此處,他心頭不由地升起一絲煩緒。
    “那接下來又當如何?”
    “殿下可知林夫人未及笄前,陛下原是有意賜婚給某位皇子。彼時,坊間盛傳她或是太子妃的不二人選。”林明禮話音微頓,垂眸看向棋盤,溫聲提醒,“殿下,該輪到你了。”
    三皇子現下哪還有心思下棋,“嗐呀,明禮,吾素來不會糾纏這些陳年往事。”
    林明禮搖頭笑笑,“殿下不妨細想,陛下當初為何對林夫人的婚事多有猶疑,反倒在賜婚林禦史時爽快應允?”
    遲疑片刻,三皇子心直口快道,“上柱國若是不點頭,這門親事怕也難成吧?”
    “若是陛下賜婚,上柱國焉能推辭?可換而言之,上柱國也深諳聖意。若將李時安賜婚給某位皇子,便不啻於確立儲君。屆時,東宮易主不過須臾。”
    “可······可如今父皇為何又默允我等拆散林盡染與李時安的婚姻。”
    林明禮微微眯了眯眼眸,字斟句酌後方道,“太子雖無軍方根基,卻占著嫡長名份的大義。殿下與二皇子雖得譙國公與南海趙氏鼎力相助,可大軍終歸是遠在邊鎮,難對京畿形成威懾,此為製衡之術。然此時借由解散這門姻親,一來試探上柱國的底線,二來亦是要折損林禦史的聲名。”
    世家大族與寒門士子對林盡染的態度判若雲泥,科舉阻斷世家門閥的仕進,那些被觸逆鱗的老臣,隻會對他愈發仇視;可天下學子卻視他為寒門崛起的引路人,感恩戴德者不計其數。待朝堂曆經幾輪換血,林盡染的聲望隻會如日中天。彼時,若還有李氏作倚仗,這大楚還能是大楚麽。
    林明禮的直言相告,令三皇子霎時頓悟。
    “依你所言,父皇定是要拆散他們?”
    林明禮點了點頭,“陛下肯容昭楚公主與林禦史私相往來,足見他深受器重。如今棒打他與李氏的姻親,轉而促成與昭楚公主的婚事,實則也是在護他周全。”
    三皇子麵露驚詫之色,“明禮如何知曉父皇的心思?”
    “林禦史身兼治書侍禦史與內閣大學士,既掌監察百官之權,又可介入六部政務,此等恩寵固然是陛下器重,卻也不僅是做給外人看。”林明禮深長地一笑,身子微微前傾,隨即拋出話題,“殿下可還記得,上回封贈誥命的是哪家夫人?”
    “應當是···應當是······”三皇子撓了撓額角,指節蹭得發鬢微亂,終究沒能說出個確切來,訕然笑道,“時隔太久,實在記不大真切。”
    “正如殿下所言,自世子李榮元戰死後,世子之位懸而未定,二夫人也因此拒辭誥命。大將軍府固然可以自視清高,但陛下口中這位‘皇叔’,會否反遭捧殺呢?”
    大將軍府的做法可謂是特立獨行,然這等清流也難免遭人記恨,楚帝的做法無異於在放大這等清高行徑。世族大家忌憚上柱國手中的軍權,不敢置喙,卻也積怨已久。
    三皇子驟然收斂笑意,騰身而起,於屋內反複疾走,靴跟磕在青磚上發出急促聲響,良久忽然駐足,麵頰繃得生緊,“你的意思是,父皇早有布局?隻待時機成熟,便要一舉扳倒大將軍府?”
    “並非扳倒大將軍府,而是收回軍權。”林明禮眸色微凝,緩緩端起茶盞啜飲小口,遂又繼續說道,“以微臣之拙見,陛下既想借公主和林禦史的姻親,籠絡以他為首的寒門學子,又要劃清他與隴西李氏的界線。而下一步料想是要借其他說辭,由禦史死諫,褫奪軍權。”
    禦史台中許昇與林盡染素有嫌隙,倘若謀劃順利實施,以前者善妒的脾性,無疑會在李、林兩家危難之際落井下石,試圖博取聖心,如此便能接替禦史大夫的位子。
    三皇子眉峰微蹙,遲怔片刻方道,“可是······父皇若要收歸軍權,料想上柱國未必會推辭。”
    “殿下莫非是忘了李榮元一案麽?上柱國若是交出軍權,又該如何追查當年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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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榮元一案早已了結,涉案官員也已伏法······”
    “殿下!”
    林明禮兀地打斷三皇子天真的話語,在他錯愕的目光中徐徐起身,麵色驟然凝重,“林禦史兩年前被貶江南,以監察禦史之職趕赴錢塘,坊間將他傳的神乎其神,卻唯獨忽視他從江南帶回的楊湜綰。若前任兵部尚書楊叔同與楊老太爺素有嫌隙,又怎會將其過繼在大房名下。由此可見,楊府大房與三房過從甚密,楊老太爺或可知曉幾分內情,想必林禦史也一直在順著線索追查舊案。”
    三皇子的唇瓣微嚅,實在難以想象,這些細微處竟還藏有諸多深意。
    “可···可這些又有何關聯?”
    林明禮目光灼灼地凝視著他,“殿下,難道你還不明白麽?如今陛下不惜惹惱上柱國,屢屢碰觸底線,除了急著收回軍權,還有一種解釋,李榮元之死怕是與皇室脫不開幹係。”
    三皇子強顏扯了扯嘴角,笑聲裏帶著幾分發虛,“絕無可能···太子和老二不過年長吾兩歲,彼時我等還未及冠,哪兒來的這般城府。再者,此案牽涉民、兵、工部及司農寺、太府寺官員,何人能有如此手段,能聯合他們謀害李榮元,這純屬是無稽之談。”
    “倘若元謀出自宮帷呢?”林明禮語音微頓,語調稍緩,“殿下可知,自陛下登基以來,誰能不經通傳便可自由進出文英殿?”
    三皇子仍在忖度他那前半句話,旋即下意識地脫口而出,“那自然隻有林盡染。”
    林明禮搖了搖頭。
    “還有昭楚,她素來深得父皇恩寵。”
    可轉念一想,昭楚不過將將及笄,彼時又怎能聯合各部司的公卿。
    “然則還有一位,二皇子的生母——淑妃!”
    三皇子暗暗心驚,可細細回憶過往,淑妃確實不經通傳便能進出文英殿,饒是當下隻要她願意,依舊如是。可阿母也順嘴提過幾句,淑妃近些年實則不算得寵,畢竟陛下也未曾在她的寢殿安歇······
    他倏然疾步至門前,伸頭探了探,隨即重重合上門,臉色登時一沉,“明禮,宮帷裏的秘事,你又是從何知曉?”
    “內人與二皇妃素來親近,何況籌謀此事須得有二皇子助力。”
    三皇子點點頭,默默地撐在案邊落座,“你說的這些,染之知道麽?”
    “此案已然定性,僅憑卷宗根本難以察覺端倪。林禦史至今還未有動作,恐也隻是懷疑,並無確鑿實證。”
    三皇子頓覺頭昏腦漲,這錯綜複雜、鋪天蓋地的線索一股腦地放在他麵前,反教他難以梳理,遂扶額輕歎,“明禮,你以為我們該當如何?”
    自上次坦誠相談後,三皇子儼然對攪黃林李兩家的婚姻心存顧忌,此刻將這些瑣碎線索一一剖析,不過是想借由利弊權衡堅定其心誌。至少上柱國若無謀逆之心,選擇繼續效忠皇室,然現下皇後與淑貴妃難逃脫聯袂公卿謀害李榮元的嫌疑。而放眼成年皇子中,上柱國若想繼續查明真相、嚴懲元凶,三皇子無疑是最佳的選擇。
    ‘父皇既默允拆散林盡染與李時安,試圖收歸軍權,足見對太子並非全然滿意,難道李榮元之死當真與皇後和淑妃有關?不對······這裏仍有疏漏。’
    三皇子揪住其中的一絲破綻,忙道,“父皇試圖收歸軍權,也未必是對太子不滿,何以不是為鞏固皇權,亦或是替太子鋪路?”
    林明禮倏然拊掌長笑,“殿下果真心細,已然察覺到此間關鍵。殿下可知林禦史若要破局,棋眼在何處?”
    他下意識地接過話茬,“假若告發染之與昭楚私通,縱是如此,他也能破開一條生路麽?”
    “是。且往後李氏與林禦史的地位隻會愈發穩固。”
    三皇子心裏咯噔一聲,勉強擠出幾分笑意,悵然道,“那吾等又何必籌謀,明禮能看清的,染之未必會當局者迷。”
    “可此人,饒是上柱國也不敢妄動。”
    沉默了許久,他還是忍不住相問,“誰?”
    “鴻臚寺客館,突厥王子,阿史那步利設!”
    林明禮指尖摩挲著茶盞邊沿,眸色微凝,語調輕柔,恰似是在為這句話作解釋,“突厥王子若是在長安遭遇刺殺,突厥方定然會興兵南下,屆時上柱國的地位無人能撼動,唯恐數年乃至十數年也難以收歸他手中的軍權,我等試圖強拆林李兩家的婚姻自然會無疾而終。”
    “那如今的諸多謀劃,豈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殿下言之過早。”林明禮語音稍頓,舔了舔略有發幹的嘴唇,眸中未有絲毫黯然,反而是愈發地灼熱,“眼下的局勢更像是楚河漢界兩邊的兵卒,兩方都在一步接一步地試探。北境因貿易坊而維係短暫平和。長此以往,大楚和突厥的交融定然是大勢所趨,林禦史這手‘不戰而屈人之兵’果真是極妙。然依目下的情形,上柱國與林禦史是要斬除未熟碩果的根莖,還是舍小家護大局,微臣也很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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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皇子脊背倏地漫上一層涼意,冷汗涔涔往外冒,幾是已沁透內衫,喉間不自覺滾過一聲輕顫,抬眼再看時,眼前哪還是記憶中溫潤如玉的翩翩君子,字裏行間藏著的籌謀與城府,當真是有如刀光劍影般森冷。
    誠然,如今他哪還有退路可言,自陳若錦偷偷將昭楚騙出宮的那日起,他已然深陷漩渦當中。
    林明禮今日的坦誠,雖讓他懸著的心稍著實地,卻也不敢全然鬆懈。這般險中求勝的路數,終究容不得樂觀,至少目下看來,相較太子與老二,他總歸多了一兩分勝算。
    “明禮,倘若······倘若上柱國或是染之當真刺殺突厥王子,我們豈不是又陷入被動?”
    “自陛下洞悉殿下的謀劃起,鴻臚寺客館的守備日益森嚴。若非大肆興兵,強闖皇城,想來突厥王子的性命無虞。”
    三皇子暗自鬆了一口氣,“你又何必嚇我,染之既殺不成······”
    “可林禦史終歸是從突厥王帳中安然無恙地擄走王子,這客館的守衛,難不成還比突厥狼衛森嚴百倍?”
    畢竟鴻臚寺客館也無名目派遣重兵駐守,看管突厥王子的禁軍能有數十人儼然足矣,再多恐也會惹人猜忌。
    林明禮眉峰微挑,稍稍啜飲茶湯止渴,杯盞擱在案上發出清響,“鴻臚寺的龐寺卿早些年和林禦史一同接待突厥使團,借此結識,且私交匪淺,難保不會在此事上稍作周旋。”
    林明禮考慮的越是周全,三皇子也能越發的心安,還未及眉間舒展,他又小心地問道,“這些···也是令夫人去二皇嫂那邊探聽來的?”
    換言之,吳蘭亭與二皇妃私交甚密,難道老二和你林明禮就無半分瓜葛?
    “她是她,我是我,我們不過是各取所需。”
    三皇子登時一怔,這倒是令他有些糊塗了,到底是他還是她?
    興許是看出他眼底的困惑,林明禮索性將話說開,“蘭亭意欲攪黃林李兩家的婚事,迫使李時安淪為棄婦。至於微臣······微臣隻想與林禦史對弈一場。”
    “對弈?”
    “是,對弈!”林明禮微笑望著他,聲線輕緩卻含鋒芒,“微臣固然欣賞林禦史的文采斐然,政治才見卓著。然家父終究是因他請老致仕,微臣作為林氏長子,理應討教他的手段。”
    誠然,若是隻分高下,何須以國祚為賭,難不成是算準林盡染會心生忌憚,而蓄意為之麽?
    “明禮······”
    “殿下若是擔心微臣表裏不一、兩麵三刀,微臣可立下契書為憑,甘願自承所有罪責,絕無累及殿下之虞。”
    三皇子眉間一擰,遲滯片刻方道,“明禮多慮了。吾記得染之今日約你在安樂居相見,他素來心有成算,你還是小心為上。”
    “多謝殿下提醒,微臣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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