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4章 忠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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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理說,似正月初二這種日子,朝中大臣大多是在官邸與家人或同僚宴飲,鮮少有人會踏足安樂居,唯恐落個荒淫和不尊禮法的話柄,累及官聲。
不過規矩和禮製雖說能束縛官員,然其子侄卻可趁節慶鬧熱之際外出活動。自上回攬月樓一案,他們在府中早已憋悶許久,若非元正這幾日稍有鬆懈,各府近親之間正拜年走動,他們哪能躲開父輩的視線,偷摸相約在安樂居小聚。
林明禮百無聊賴地坐在大堂中央,麵上未有絲毫不耐,一手捧著書籍,另一隻手無意識地摩挲著茶盞。
在安樂居裏不飲花酒,反倒在看書,他也算是給這些紈絝子弟、權貴富商開了一回眼界。
“林公子,能勞您久候的必然是貴客。”侍女在一旁垂首福了福身,眉梢眼角含著七分得體的笑意,“不知這位貴人是偏愛甜口還是鹹口,或有何忌口的吃食?奴婢好教後廚按規矩備席。”
常年周旋於達官顯貴的侍婢小廝,早已能做到心中有數。從忌口偏好到席麵規格,再到主客間的禮數拿捏,大抵能掂出貴客的分量。故而在待客時,言行上也能注意些分寸。
誠然,能讓林明禮在此枯等一個時辰,自然不會是尋常角色。
隻不過開門做生意,安樂居也不能真教他一盞茶就白耗這半日的光陰,否則這一桌的損失又該算到誰頭上。
林明禮話語清徐,“我記得初次來安樂居時,三皇子曾替我備了一桌席麵,勞煩姑娘按當時的份例再做一回。”
這倒真教侍女犯了難,畢竟昔日伺候他的也不知是哪位奴婢,何況時過境遷,哪裏還能記得清當時的菜色。
侍女微微欠身,“林公子可還記得彼時侍奉在您身邊的是哪位姐姐,奴婢也好及時向她請教,以免貽誤林公子的正事。”
林明禮笑容依舊端莊,耐心道,“我報食單,勞煩姑娘費心記下。金齏玉膾、五生盤、過門香、同心生結脯······”
侍女唇瓣微嚅,默默記下他口中報出的菜色,待他話音落定,才低眉福身,“不知林公子更喜清淡,還是口味偏濃?”
“就按林禦史的口味準備。”
“是。”
未幾,桌案上剛擺好幾碟珍饈,林盡染靴聲橐橐便踏入堂中。
“途中有些耽擱,還望大公子海涵。”
林明禮聞聲,忙不迭地起身相迎,溫恭道,“林禦史言重了。新年裏走親訪友原是常事,快請入座。”
待坐定,他袍袖輕拂案頭,聲線裏浸著三分舊事重提的感慨,“昔日下官初至安樂居,遭人刁難,幸得林禦史解圍。彼時連一杯謝酒都未及相敬,著實遺憾。今日照當時的例又備下一桌,也算是彌補這半席之緣。”
“今日本是某邀大公子吃酒,又怎好讓您破費。何況還教您久候,是某的不是。”
林盡染又喚來侍女,叮囑今日的賬務必算在他的身上。
說話間,他的眼尾餘光掃過案上的書籍,不解道,“這是······”
“閑時在此翻書,也不算蹉跎光陰。”林明禮繼而將書本擱置在林盡染的手邊,溫聲道,“也怪下官未能妥善保存林禦史相贈的新婚賀禮,隻能憑記憶默錄成冊。若有錯漏,還望林禦史不吝指正。”
林盡染抿唇一笑,指腹抵著書脊向他推近半寸,“崔供奉時常提起大公子聰慧過人,過目不忘,想來應無錯漏。不過,詩詞終究是微末小道,大公子還是要將心力都放在公務上。”
林明禮豈會聽不出話中機鋒,若是連這種伎倆都參不透,那他就不是林禦史了。
“是崔先生謬讚。”林明禮緩緩起身,執起酒壺,指尖虛虛護著剛斟好的溫酒,微笑道,“聽聞杜府尹與林禦史交厚,若在下公務上有疏失處,還望林禦史多多美言。”
“大公子這話倒真教某犯難,莫非當真是在任上出了差池?”
林明禮徑自迎上他凜凜的目光,聲色不動,“若有錯疏,孟參軍定有懲治。若是鬧到杜府尹跟前,還望林禦史手下留情。”
“隻要民間訟狀未遞至禦史台,林戶曹自應由上官論處。”林盡染接過他手中的酒壺,兀自起身替他斟酒,“所謂來而不往非禮也,本禦史雖算不得克己奉公的聖人,可不時地假公濟私一回,想來也無人敢置喙。林戶曹,你說呢?”
“前些時日,禦史台接收三份訴狀,可案卷最終草草了結。由此可見,民間呈遞的訴狀也未必都是實情,林禦史還得善加甄別。”
至此,他話音一頓,微微揚起下頜,直視林盡染的目光,“攬月樓一案,林禦史不慎損毀關鍵證物。雖事後彌補,可終究是有漏網之魚,於您的官聲多有不利。眼下若再鬧出些冤假錯案,難免會有小人借機攻訐。林禦史,您···說呢?”
林盡染滿不在意地落座,實則暗暗喟歎,林明禮似是猛然間開了竅,城府、心計愈發地老辣,畢竟是林靖澄親手調教的繼承人,又豈能小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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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端起杯盞,人影在酒液的漣漪裏微晃,隨即一飲而盡,“深謝林戶曹提醒,某心領了。”
可話音剛落,林盡染又抬手招呼道,“林戶曹不必客套,一齊動筷。在城南奔波了一日,水米未進,某實在饑餓難耐。”
他這話倒不假,自巳時出門,直至剛剛回城。一下馬車,便片刻未歇地直奔安樂居,現下早已是饑腸轆轆,哪有心思拐彎抹角、旁敲側擊地打探。適才林明禮的言行早已表明,這條路他定然是要走到黑的。
林明禮並未動筷,抬眼瞥見對方咬著烤鴨時油漬順著嘴角往下淌,連襟前都濺了兩滴醬汁,又連忙垂首,指尖無意識地揉搓,好半晌方才問詢,“她可留下什麽話?”
“唔······”林盡染喉結重重滾了滾,指尖抖著攥住酒盞灌了口溫酒,順了順咽喉,方徐徐道,“佛前燈照蒲團泠,一爐香散萬緣輕。露華曦盡前朝事,雲影漫消舊姓名。”
林明禮指尖捏著酒盞驟然收緊,眸中閃過幾絲複雜的心緒,兀自仰頭灌了三盞,繼而重重擲在桌案上,引得眾人側目。
他唇角扯出個碎冰似的笑,“看來林禦史是白走一趟。”
長公主的作壁上觀其實是在意料之中。畢竟牽涉政事,而且以她今時的身份和處境,本就不便插手太深,能出麵勸說林明禮收手已然是最大的讓步。
昭楚作為局中人,自然要為此表明立場,何況現今她明麵上是以順從聖意的姿態參與其中,以謀求出路。
林盡染行色不動地揶揄道,“林戶曹不也算計到了麽?”
“是啊!我算到了······”林明禮話音忽然哽在喉間,稍稍收斂心緒,良久才從齒間碾出半片比燭影更淡的笑,“下官深謝林禦史的盛情款待,若無其他,下官先行告辭。”
林盡染連忙喚住他,“且慢。這滿桌珍饈,某一人如何消受得完。更何況···還有一出壓軸好戲,林戶曹當真不看完再走麽?”
林明禮驚詫道,“哪來的好戲?”
話音剛落,大堂內突然闖進七八名錦衣華服的男子,一群小廝亦步亦趨地跟隨他們上了樓。
是時,二樓的木梯突然傳來橐橐的腳步聲,雕花木欄上垂落的流蘇穗子正隨著腳步輕輕發顫,鞋底碾過木板的清響撞碎堂中喧嘩,眾人目光應聲轉向樓上東側的一間廂房。
【那是曹錄事和韓主簿他們吧?聽說曹府今日有家宴,何故來了安樂居?】
【曹家、韓家這幾個公子哥今日在此飲酒,若是待會兒收不了場,明日禦史台的彈章怕是能糊滿他們家的書房門。】
【這般大張旗鼓的,當真是不要體麵了?】
【體麵?上回在攬月樓丟的臉麵還少麽!】
【是啊,我適才見林禦史正與誠園的林戶曹一同用飯。若由林禦史親自去抓,借機參曹錄事一本,他們也未必好過。】
此刻大堂裏吵得是沸反盈天,眾人的目光時不時地落在林盡染的身上。
林明禮忽地一笑,“這便是林禦史留下官看的好戲?”
“某原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可如今看來,林戶曹並不打算就此收手。既然早有準備,也該要請林戶曹看完再走。”
屋內驟然傳出一聲驚叫,門窗已被各府小廝堵得嚴絲合縫,搖晃的燈燭隻在門縫裏漏出幾絲,將晃動的人影扯得支離破碎。
但見這些公子哥一個個套著粗布麻袋,渾身又被麻繩捆縛成粽子一般,根本動彈不得。
曹錄事等人撞開門時,喉頭劇烈滾動著盯住麻袋上的血漬,趕忙上前解開束縛,指尖抖著探向頸側脈搏,待觸到跳動才鬆了緊繃的肩線。
屋內滿地狼藉,地上又橫七豎八地躺著昏迷的侍女,若是將外人引進來又該作何解釋。
他們的子侄確遭人毆打,可初二這日明明是要辦家宴,這些不成器的東西一個個偷溜出府,直至開宴前也未見蹤影。若非打掩護的家仆透露,又探得林盡染正在安樂居用飯,他們何至於慌慌張張、不顧體麵地趕來。
攬月樓的餘波尚未平息,如今子侄慘遭毆打也隻能秘而不宣,這些歸根結底還是醜事,如何能宣揚出去。
顯而易見,這是林盡染做的一場局,可若是這些紈絝爭氣些,又何至於為外人拿住把柄。曹錄事等人也隻得打碎牙齒往肚子裏咽。
林明禮神色肅然,側首看向他,“林禦史這是在給下官忠告麽?”
“如果解決不了問題,那就解決提出問題的人。林戶曹以為如何?”
林明禮稍怔了怔,神色愈發的陰鷙,“那······林禦史不妨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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