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5章 婚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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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陰如白駒過隙,轉眼已是出了正月。
    向成林與楊湜綰的婚期定在二月廿六。因新娘是錢塘人氏,後遷至長安行商,臨時在明園落腳,故此地便暫且算作娘家。新郎則至明園親迎,一路回永崇坊的向宅。
    早在去年臘月,楊湜綰即將成婚的消息就已傳回錢塘,楊永信作為叔父則是替代父職,赴京主持婚儀。
    這大房與四房雖有宿怨,可當下楊永信的香水生意全賴侄女照拂,故而他每隔半年便會來探一次親,兼之他在江南興辦的學堂倒也像模像樣,楊湜綰對他代職一事未有置喙。
    所謂貧居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
    楊湜綰的宗親幾是為了這場儀典,早早在正月裏高價租賃商船趕赴長安。現今誰人不知她是在替皇室辦差,再嫁夫婿雖說是個窮酸學子,可好歹也是科考中了榜,入了翰林的,又聽聞他和林禦史交情匪淺,有同門之誼,往後的前程也算光明。楊氏宗親自然要借機親近,哪怕隔著千山萬水,也要在這樁喜事上掙個臉熟。
    早春的暮色裹著料峭暖意漫進巷道,迎親隊伍踩著漸濃的燈影前行,打頭的向氏族親舉著竹骨燈籠,新糊的灑金紅紙上,墨色未幹的‘囍’字歪歪斜斜,被晚風吹得在燈麵上輕顫。
    青驄馬頸間的銅鈴鐺隨步伐撞出清越的響,混著抬夫們此起彼伏的號子聲,迎親隊伍緩緩步入眾人的視線。
    【新郎當真是好福氣!昔日楊夫人可拒絕無數上門提親的權貴和富商。】
    【可不是麽,聽說向宅尚且是楊夫人置辦的。】
    【不過這書生也爭氣,前陣子剛金榜題名,這會兒又攀上了高枝兒。】
    【傳聞誠園那位林戶曹曾想納楊夫人為妾?】
    【向公子是崔供奉的得意門生,又有林禦史提攜,楊夫人扶助,往後也算是一片坦途。】
    ······
    坊市茶棚的燈籠影裏,酸話借著暮色流竄。任誰都清楚,轎中坐的何止是新婦,分明是半座長安城都眼紅的財路與人脈。
    裴謙作為儐相,隨向成林一同去迎親,要說未有分毫豔羨自然是假話。自知曉那日是因姓名諧音‘賠錢’二字,衝撞了楊湜綰的忌諱,他甚至想直奔河東,懇請父母更名。誠然這樁姻緣已是因此生生斷送,他難免扼腕歎息。
    他的餘光掠過人群時,身形不由地一怔,當即策馬近前低聲提醒,“向兄,那位來了!”
    向成林自然是春風得意,順著裴謙的目光,看向人群後踮起腳尖、探頭張望迎親隊伍的林明禮,眉尖微微一蹙,沉吟道,“不必理會。”
    “向兄就不怕他在大喜之日鬧出事端?他背後依仗的可是三皇子!”
    裴謙的話語並未說滿,滿城皆知林明禮身具皇室血脈,即便大鬧婚宴,也未必會獲罪。早前見他安分守己,並無攪局之意,可今日他又無請帖,卻無端出現在向宅附近,若說毫無企圖,裴謙是決然不信。
    “興許隻是前來觀禮,我們還能攔他不成?”
    裴謙見狀也不再多言,暗想今日前來觀禮的尚有翰林院的兩位供奉和林禦史,若他有何逾矩,想來他們也不會袖手旁觀。
    林明禮順著街市上如潮的人流踽踽獨行,目光始終落在大紅花轎上,恍若隔絕塵世,未覺周遭喧囂分毫。
    是時,他忽地加快步伐,猛然朝向宅狂奔而去。
    此刻若不再設法拖延向成林與楊湜綰的婚儀,便再無轉圜的餘地。
    林明禮撥開熙攘的人群,疾步趨近,先行見禮,“學生明禮見過先生。”
    崔秉誌仍在凝望迎親隊伍,隻眉間微微一蹙,展顏笑道,“明禮啊,今日休沐?”
    “學生將將下直,故特地前來觀禮。”
    “哦,是這樣。”崔秉誌一副恍然的模樣,又忙道,“老夫還需為新郎新娘證婚,恐無暇顧及,你不如先進去尋個座位,權當是沾沾喜氣。”
    崔秉誌若暫代父職替新郎主持婚儀,難免會授人以柄,何況崔本就是儒林大家,更要恪守禮法,故這場婚儀中他隻擔綱證婚之責。
    言已至此,他也算是給足了這位學生麵子,林明禮本就不在賓客名單之列,如今尚且是以同門之誼邀他入席,想來向成林也不會駁此情麵。
    林明禮語調陡然一凝,“學生鬥膽進言,還請先生移步。”
    移步?迎親的隊伍不消片刻便能抵至門前,他崔秉誌好歹是證婚人,如何能在此時移步?
    他心頭驀地閃過一絲難以置信的疑慮,‘明禮難道是要趁機破壞婚儀?’
    “迎親隊伍將至,明禮若是有話,不妨等到婚儀後再說。”
    林明禮微微咬住牙根,俯身上前低語,“這場婚儀辦不成!”
    崔秉誌的臉色肉眼可見的一變,“明禮此言究竟是何意?”
    “先生,楊湜···楊姑娘身為承重孫,須為其祖父斬衰三年。此時若行婚儀,難免會落人口實,還望先生為楊姑娘的清名著想。”
    林明禮的這番話也並非毫無根據。楊老太爺若身故,理應由其子服喪,並主持族中一應事宜,可偏生後者先故,而楊氏大房一脈已無嫡長孫承繼,楊湜綰便不得不擔起傳宗接代的重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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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便楊湜綰是由三房過繼給大房,然鑒於家族與禮法的考量,她也隻能是算作大房一脈。除非是認祖歸宗,她重歸楊叔同一脈,如此便又牽扯上舊案,這樁婚無論如何也是完不成的。
    至於陰親那樁子事,畢竟未行三書六禮,歸根結底楊湜綰仍屬未嫁女,是以林明禮隻在‘承重孫’的禮法概念上做文章,並未提及其他關節。
    崔秉誌聞言,眉心陡然擰成一個川字,倘若無法妥善處置,這不孝的罪名,楊湜綰可未必能承擔得起。
    此事症結正在於楊湜綰是否身具承重孫女之身份。若是,她須得遵循禮法,中斷這場婚儀;若不是,這跋山涉水、遠赴長安的楊氏宗親又該作何解釋?香水鋪的各大掌櫃又該作何解釋?論禮法,楊氏宗親的行徑顯然是承認楊湜綰大房一脈的身份;論行止,她又坦然地接受和運用大房的人脈和資源。
    “看來林明禮也是個癡心人呐!”
    林盡染覷了一眼身旁昭楚略有玩味的眸光,淡淡道,“昭兒姑娘若是想喝一杯喜酒,我可設法送你進去。”
    人群外,昭楚與林盡染將這一幕盡收眼底,前者本意是來觀禮,遠遠的看看鬧熱,未料林明禮竟真在婚儀當日攪局。
    此刻崔秉誌麵上滿是愁容,顯見林明禮所言必不中聽。
    “是麽?姐姐是以夫人的名義赴宴,元娘子是以新娘好友的身份。然我與新娘可毫無交情。”
    昭楚的話顯然是將其堵得嚴嚴實實,隨即輕笑道,“你就不打算上去解圍麽?崔供奉的臉色可難看得很。”
    “太師今日也在受邀賓客之列,當世兩位大儒為新人辨經,我又何必多此一舉。”
    昭楚驀然抬起頭,亮晶晶地注視著他,笑言道,“雖說韋太師與崔供奉私交甚好,可林明禮終究是韋太師的外孫,你又怎知曉太師會幫理不幫親?”
    然則太師會否偏幫林明禮都容易落人口舌,至少明麵上是不可能站出來與一晚輩分辯,拋開翰林院的師生情份,韋邈在名義上仍是他的外祖父。顧及皇室和韋府的顏麵,太師閉口不語無疑是最保守的抉擇。
    “太師會否偏幫我不清楚,但崔伯伯定會站在向成林這邊。”
    “染之為何如此篤定?難不成就憑這學子今日是新郎?”
    林盡染聽到她這聲說笑,忍俊不禁,繼而問道,“昭兒姑娘可知太師與我為何如此親近?”
    昔日韋儼一案,林盡染終究脫不了幹係,即便並非其親手所為,卻始終是橫在林韋兩家間的一道芥蒂。然韋邈非但沒有介懷,與林盡染的關係反倒日漸親厚。其中既因利益糾葛,亦有楚帝暗中介入的緣故,可若是林盡染未有趁機促成兩家關係破冰回暖,也不會有今日這番景象。
    畢竟太師可曾在眾目睽睽之下承認林盡染算是他半個學生,楚帝也從未出口否認,這其中的份量想必無需多言。
    “染之若能解惑,我自然欣悅。”
    “以太師的年歲,除了替後嗣考慮,名利於他而言不過是過眼雲煙。昔日陛下既命我向太師求教為官之道,然若隻是一味討教,於太師而言不過徒勞往返,這場師生情分終究是止步在奉詔行事而已。”
    林盡染語音稍頓,眸光不由地移至崔秉誌和林明禮的方向,徐徐道,“韋禦史深耕禦史台多年,台內親信無數,我在台內的一舉一動自會傳入太師耳中。如何處置台內事務,如何維係同僚關係,若由其他禦史同僚轉述,反倒顯得我有所藏掖。可若及時將處置公務與人際交往的舉措如實反饋,使他得見我的長遠進益,這場師生情分是否更能讓他印象深刻?”
    昭楚唇瓣微嚅,總結道,“以太師這等年紀,目睹親手栽培的門生步步高升,自會迸發出別樣的心緒。”
    默然片刻,她倏然展顏一笑,“故而那名學子亦是如此?”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本質上來說,太師和崔伯伯是一類人,隻是崔伯伯未曾肩負過太師身上的重擔。”
    “受教了。”
    說話間,昭楚向身後的車夫使了眼色,不多時便從車上取來賀禮,交給林盡染,“楊姑娘畢竟是替林府辦差,理應有賞。”
    香水買賣幕後的東家雖人盡皆知,卻不便公然刻意降諭賞賜,顯然是要借昭楚之手代為轉交,以聊表賀意。
    林盡染欣然雙手接過,“昭兒姑娘當真不進去討杯喜酒麽?”
    昭楚眸中一閃而過幾分豔羨,“我還是頭回觀看民間婚儀,喜酒便不喝了。染之既如此自信,便與我一同觀禮吧。”
    ······
    誠然,於崔秉誌而言,林明禮以承重孫為由製止這場婚儀也並非是毫無破綻,糊弄的也僅是這些不通律法的商人。
    承重孫,承重孫,關鍵就在於這‘孫’字。
    楊湜綰若要判定為承重孫,首要條件便是楊氏家族無任何男性後嗣,包括庶孫、侄孫,且得經宗族會議及官府批準。顯然楊氏宗族尚有男丁,何時需要她這女人家作為承重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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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此,若是順著承重孫解釋,必然是落入林明禮的圈套。
    崔秉誌遲疑片刻,剛欲反駁便急忙止住話音,眸中閃過幾分悵然,徐徐吟誦,“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這原是林盡染昔日相勸之語,崔秉誌脫口便將其照搬而出。林明禮的心思他豈會不懂。
    所謂承重孫之說,不過是給彼此留個台階,實則是試探他究竟偏幫哪個學生。而借由承重孫,無非是想引出另一個話頭——楊湜綰的堂叔楊永信,正是此次婚儀新娘一方的主持。畢竟楊老太爺之死仍存疑竇,若話題扯到一個殺人嫌犯身上,這場婚儀怕也不能順遂完成。
    林明禮抿緊雙唇,雙拳緊握複又鬆開,心口宛若千萬根針刺一般。他不是沒想過崔秉誌會毅然決然地回絕懇求,甚至臆測到恩師的糾結和痛苦。
    短短二十個字又何嚐不是對麵這位儒林大家的心聲。
    可數年的師生情份,難道就不曾有一絲絲偏向他的時刻麽!哪怕僅有一回的鬆口。
    林明禮話音驀地一哽,“先生,我···求你了。”
    崔秉誌勉力按捺心中的激蕩,怔怔地看向愈來愈近的迎親隊伍,良久方道,“即便如你所願,拖延個一年半載。可明禮,她當真會喜歡你麽?強求無益,你···還是看開些吧。”
    林明禮緩緩合上雙眸,眼角滑落一滴晶瑩,隨即苦笑道,“學生受教了。明禮深謝先生!”
    言畢,他深深地拱手長揖,繼而轉身拂袖離去。
    林明禮本可以在婚儀上大鬧一場,然一來是顧忌林氏的顏麵,二來縱然指證楊永信為殺人嫌犯,趁機破壞這場婚儀,可楊湜綰當真會改觀麽?
    現今既已試探崔秉誌的心意,此事又無轉圜的餘地,留在此處也不過是自取其辱。
    是夜,向宅正廳內燈火如晝,朱漆廊柱間懸著絳紅紗燈,光影透過雕花槅扇在青磚上投下斑駁花影,倒像是滿地碎金在燭火裏搖曳,宴席間觥籌交錯,衣香鬢影裏傳來絲竹聲碎。
    林明禮拎著酒壺,踉踉蹌蹌踅轉向宅門前,滿麵酒紅如霞,望著融融氣象,他不由地一個趔趄跌坐在石階上,忽覺胸中塊壘難消,高提酒壺仰首傾倒,玉液如銀河倒掛般傾瀉而下,直至酒液嗆入喉間,猛烈地咳喘片刻,方才按捺住心中的思緒。
    “這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嗬,到我這兒,怎麽都是悲?怎麽都是離呢……來!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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