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6章 春獵前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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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廿六,哪來的明月?”
    一道冷峭話音驟然響起,生生碾碎林明禮刻意營造的孤寥意境,也讓他酒意醒了三分。
    林明禮稍稍抬了抬眼皮,隻見其身形纖瘦似玉樹,外罩銀紋鶴氅,冷風拂麵,衣袂輕揚,冷靜得仿佛不染人間煙火。
    “你怎來了?”
    他嗓音含著不耐,卻無半分意外。
    吳蘭亭側首覷了眼宅內的鬧熱景象,繼而居高臨下地問道,“夫君既對楊湜綰如此情深意長,何不在婚儀上大鬧一場?”
    “你也是來看我笑話的?”
    她默然一瞬,唇角扯出幾分冷笑,眸光浸著寒意,“昔日夫君在父親的書房跪了半宿,口口聲聲要扶她為正。可到頭來,楊湜綰仍是嫁給一個窮酸學子為妻。難道你就隻有這點手段麽?”
    話音未落,她俯身逼近,聲線陡然低啞,“今夜洞房花燭,你最心愛的女人卻在別的男子身下恩愛承歡······嘖嘖嘖,你可真是夠可悲的!”
    “夠了!”
    林明禮一聲低吼,麵頰繃的生緊,揚手便要揮向吳蘭亭。
    她自然不會靜候這道掌摑落下,早早就抬起大氅格擋,卸去幾分力道,又反手握住他的手腕,語音略帶幾分譏誚,“怎的,你也會氣憤?楊湜綰的新婚之夜,我的夫君卻在向宅外喝個酩酊大醉,你打算教外人如何看我?”
    眼見林明禮腕上的力道輕了幾分,吳蘭亭當即撇開他的手,“怎麽,榜首如今也會無言以對?”
    林明禮唇瓣微嚅,低聲自嘲,“我早該料到崔先生會偏幫向成林,而非我。”
    “如雪,扶姑爺起身!”
    自日昳時分林明禮出門起,吳蘭亭便一直跟在他身後,從明園迎親,再到向宅外與崔秉誌對談,失意下又去酒樓買醉。她自認已付出足夠的耐心,但若此時傳出林明禮是為楊湜綰這般失魂落魄,且不論林吳兩家顏麵,單她自己便得在長安城裏抬不起頭。
    車駕轢躒轔轔地聲響回蕩在夜色中。
    吳蘭亭抿緊薄唇,眼底含著慍色,聲線驀地沉下來,“李時安如今有了身孕,出行皆有府兵喬裝護送。倘若林盡染適才命人借機發難,你以為會有善果麽?”
    “你隻是在顧及你那點微不足道的尊嚴!”
    林明禮雖有幾分醉意,可神誌已然愈發清醒,毫不留情地戳破她的心思。
    吳蘭亭哽了哽咽喉,悲憤地凝視他的雙眸,牙根漸漸咬緊,“是!你也知道這是我僅剩的尊嚴,那就管好你的心!至少在大計未成之前,你休要再惹出是非、壞了謀劃!”
    倘若林明禮在向宅門前喝個不省人事,或適才與吳蘭亭起了爭執,林盡染大可借機發難,這位大公子的名聲恐怕也是岌岌可危。
    雖說二人皆知,林盡染不屑以女子清名相脅,可眼前局勢容不得賭他會否孤注一擲。
    畢竟仕途是否順遂,也不單單是倚仗政績、背景和黨派,官聲名望亦是舉足輕重。何況誠園先前的風波尚未平息,若是此刻再趁機添把火,林明禮縱有千般手段,怕也難承其重。
    吳逸明能在考課上予以助力,這官聲和輿情可未必能插上手,目前稱林吳兩家的前程皆係於林明禮一人之手也絲毫不為過。
    他喉間登時湧上一陣苦澀,啞著嗓音回道,“我省的。”
    吳蘭亭罔顧其懨懨的神色,徑自說道,“林盡染前些時日贈予昭楚公主一本詩集,公主視若珍寶。眼下她雖鮮有出宮,可每每也是悄悄地直奔林府,至此這事算成了一半。”
    自錯過安樂居堵門那回起,便屬林盡染與昭楚同乘前往靜心庵還算是良機,可眼下並無證據能坐實他們之間有私情。
    倘若在林府堵門,由兩位皇子揭穿昭楚公主的身份,且不論他們是否願意,皇帝陛下也未必肯輕易放過。
    林明禮輕吐一口濁氣,“我們、昭楚公主與林盡染心裏都很清楚,若要坐實他們之間的私情,唯有春獵方有機可乘。而公主既未以他由推諉,仍應下春獵之邀,其心跡早已無需多言。”
    吳蘭亭的眸光中閃過一絲灼熱,至少在揣度人心上,林明禮確有獨到之處。
    若要促成林盡染與昭楚的姻緣,春獵之行正是關捩所在。然欲教這兩位人物心甘情願同赴獵場,單憑一道諭旨遠遠不夠,須得有個非去不可的由頭。
    這春獵既為彰顯帝王武備,亦含親狎自然的仁君之儀,兼涉禮儀、軍事、邦交等諸般重務。往年若有外邦使臣暫駐京師,例必相邀從獵。突厥王子北歸之期漸近,距歸程不過兩載,朝廷自要借機揚大楚國威,是以阿史那步利設也在隨行之列。
    誠然,突厥王子是維係兩國平和的關鍵人物,至少在此期間絕不容有任何差池。林盡染既選擇不動這步險棋,卻也不能真教旁人覬覦,未免給大將軍府安個莫須有的罪名,故此他隻能選擇躬身入局。
    而昭楚是宮帷中最識大體的公主,否則林明禮也不會將視線轉移至她的身上。既皇帝陛下默允他們這段姻緣,想來在此行中定然會有推手暗布,昭楚公主心竅玲瓏,深諳朝局輕重,她也無理由推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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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間環環相扣。不得不說,林明禮確實將這些人的心思拿捏得很精準,也很會揆情審勢。
    吳蘭亭確實順從他的話,未在期間輕舉妄動,對昭楚頻頻出入林府這一舉措也置若罔聞。想來各府也探聽到昭兒姑娘實則是公主的身份,可眼下也絕非是良機,隻心照不宣地靜待三月春獵。
    而吳蘭亭唯一憂心的,則是初二那日林盡染究竟與林明禮許下何種約定。若是他因此心軟,這苦心的籌謀和等待也將付之東流。
    林明禮似是一眼就看破她的心思,斂神靜氣道,“你大可寬心,我既答應你,便不會反悔。”
    “你最好如是。”
    “適才夫人說林盡染贈予公主一冊詩集,可否謄抄一份?”
    吳蘭亭冷笑一聲,眼眸細長幽邃,“傳言出自長寧宮,且先不論真偽,既算作是他們的定情信物,縱是淑妃也不能相借,旁人又如何能得手?”
    林明禮也不惱,輕歎一聲,“倒真是可惜。”
    車駕緩緩駛進常樂坊,停駐在誠園門前。
    待馬車碾過青石板的顛簸稍穩,林明禮斂去麵上頹態,垂手立在腳凳旁候吳蘭亭下車。眸光掠過車夫時,他聲線輕得發飄,“嘴嚴實點兒,你先去吧!”
    “是···是!”
    車夫哪還敢有半句廢話,一路上聽到的皆是‘昭楚公主’、‘林禦史’、‘淑妃’,這些人物哪是尋常人敢輕易招惹的。所幸是追隨林靖澄多年的老人,心中暗自揣度大公子或念著往日情分,不至於下那斬草除根的狠手。
    可這是誠園呐······
    廿八這日,李榮基快馬加鞭地趕到長安,原是由李代遠赴京述職,後者稱日夜操勞北境軍務及貿易坊的瑣事,拖累了身骨,故遣次子代為複命。
    此間行程很是緊迫,李榮基入文英殿覲見楚帝後,不過在大將軍府滯留兩日,陪伴妻兒用了兩次膳,便要匆匆趕赴北境。臨行前特意繞道林府,與妹妹和妹婿見上一麵。
    一身玄鐵鱗甲相撞聲如碎玉,他龍行虎步地邁入正廳。
    時辰尚早,采苓入內院傳話時,恰逢正要前往醫館的宋韞初。
    “想必您便是宋姑娘?”
    “你是······”
    宋韞初腳步一頓,見他甲胄在身,又聽聞李時安的二哥近日正在京城,忙斂衽萬福,“將軍可是夫人的兄長?”
    “是。”李榮基抬手抱拳,“祖母和時安多賴宋娘子照料,李某先行謝過。”
    宋韞初雖未正式嫁入林府為妾,大將軍府與林府上下卻早已默認了這層身份,乍聞一聲‘宋娘子’,她的雙頰倏地漫上薄紅。
    “李將軍無須客氣,原是妾份內之事。醫館還有病患待診,妾先行告退。”
    “宋娘子請便——”
    還未等他說完,宋韞初一邊戴上麵紗,一邊匆匆往府外而去。
    既是偶然遇見了,李榮基也不能失了禮數,祖母年事已高,身子還需將養,宋韞初與太醫署的孟醫師師出同門,常常輪流替他祖母調理身子。如今李時安又有孕在身,全賴她悉心照料,自然是要當麵道聲謝。
    未多時,林盡染與李時安聯袂走來。
    “二哥!”
    “誒!”
    李榮基笑容晏晏地迎了上去,“父親若是知道這樁喜事,定然樂得從榻上蹦起來。”
    李時安關切道,“父親的身子是否無恙?”
    “無礙無礙,休養一陣便好。”
    林盡染似是嗅到一絲不同尋常的味道,俯身上前詢問,“爹這回是裝病?”
    李榮基儼然有幾分緊張,見廳內僅有采苓侍奉,便壓低聲音回道,“此次春獵,突厥王子亦在隨行之列,父親實在放心不下。年前南海那位來過北境。”
    林盡染眉間一擰,“任來風?他見到爹了?”
    李時安自知其中利害,連忙向采苓使了眼色。後者很體貼地在屋外嚴守,未免話語落入旁人耳中。
    “在貿易坊見的麵,隻是我也不清楚他們究竟商議何事。不過任來風一貫無所不用其極,李氏又處在風口浪尖,須謹防有人借突厥王子大做文章。父親特意叮囑,春獵之行萬不可掉以輕心。”
    林盡染微微點頭,“任來風早前曾與我言及大哥身故的隱情,北上一行或與此事攸關,還請爹務必善加甄別,切勿受他挑撥。”
    此前他南下之行,便是想從楊老太爺處獲取線索,而楚帝此舉意在證明皇室清白。在林盡染看來,個中深意原是要厘清皇帝與皇後、淑妃三方之間的立場。換言之,李榮元之死或與楚帝無甚關聯,真正的利益攸關者,當為後宮的皇後與淑妃。
    倘若楚帝所中寒毒與這兩位息息相關,那這場局便早在十年前就已開始謀劃。起初謀害隴西李氏年輕一輩中的翹楚,再試圖收複楚帝昔日外放的軍權。
    當今陛下不過半百,而諸如最年長的太子幾近而立,若是再熬個十年八載的,他也未必能多坐幾年皇位,以凍土削減皇帝的壽元,確也像皇後和淑妃會施展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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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推斷終究隻是推斷,並無憑證坐實皇後或是淑妃有勾結公卿謀害李榮元。昔日楚帝或有偏袒之嫌,然現下定還有遺漏的線索,或許李代遠手中就有關鍵訊息。
    李榮基迅速在心中忖度一番,指尖無意識摩挲著甲胄扣帶,良久方道,“染之,父親與為兄都明白你夫婦二人在追查當年的隱情。他的意思是,你和時安穩當度日勝過千般,何況你們又有了孩子。此間糾葛錯綜複雜、牽連甚廣,皇···貴人縱是要你查,也不過是想借你的手洗清嫌疑。”
    李時安話音一哽,“二哥!我與夫君······”
    李榮基當即抬手截住話頭,“為兄知道,你與染之都是聰明人,可當年涉案官員皆已伏法,便是將刑部、大理寺的卷宗翻出毛邊,又能尋到什麽新證?父親既說會還大哥清白,就斷不會食言。況且林府當下的處境也不見得有多樂觀,你腹中胎兒若有什麽損傷,坊間名聲事小,你想想祖母、想想父親,再有染之,難道還要等一個三年麽?”
    林盡染聲音微啞,“這是爹的意思?”
    “是祖母的意思,也是為兄的意思,想來父親也不願見你們趟這攤渾水。”
    夫婦二人沉默良久,終還是林盡染起了頭,“京城這邊我竭力不讓爹費心。”
    李榮基笑著拍了拍他的胳膊,繼而半是揶揄半是警告道,“聽說你小子又勾搭上昭楚公主?而今時安懷了身孕,你若企圖借機攀高枝兒,當心老子打斷你的腿。”
    林盡染撇了撇嘴,“二哥,你又是從哪兒聽來的謠言?”
    “謠言麽?”李榮基佯裝不悅道,“據傳昭楚公主與你在錦繡苑私會,屏退一眾人等,你小子意圖不軌,公主在院裏可是發了好大的火。祖母院裏可傳得有鼻子有眼兒的!”
    李時安不禁莞爾,嗔怪道,“二哥慣會胡說,那日我也在錦繡苑,難道夫君還能當著我的麵與昭楚公主眉來眼去麽?”
    話音未落,她斜睨向身側的林盡染,眼尾含笑。
    “諒他也不敢!”
    李榮基冷哼一聲,甲胄輕響中甩了甩袖,忽而正色整理襟帶,“春獵將至,為兄須即刻啟程北境協助父親布防。你二人切記祖母與父親的叮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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