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7章 春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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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楚承繼自周以來四季田獵的禮製。
    這春獵又稱春蒐,多會集中在仲春,即在農曆二月舉行。此時陽氣初萌,農事未興,正合順時布政的傳統。然則也不完全如是,若遇氣候異常或是政務繁忙,多會推遲至三月,但如此便已接近春耕,狩獵的規模也會稍減。
    今年的二月仍有幾分料峭寒意,楚帝因寒毒的緣故,行動稍滯。唯恐會令外人看出些端倪,尤其是在突厥王子眼前,更不能令其察覺出異常。
    而在外臣眼中,今年春獵規格更勝往昔,禮部、太常寺、將作寺等諸司皆需籌備周詳,是以這場春獵生生會拖至三月上旬。
    楚帝素來不是好大喜功的皇帝,往年春獵僅是循例而已,開支多控製在萬貫之內,扈從除三公九卿及數名大夫之外,皇親貴胄一概不召,足見其節儉之風。
    然此次規模之盛大,或正如坊間傳言,春獵過後,便要舉行封王儀典,而這是皇帝陛下與幾位皇子之間為數不多的天倫之聚。
    三月初三,卯時初刻
    朱雀門前已聚起萬千儀仗,楚帝身著玄色窄袖戎裝,腰間蹀躞帶懸金錯馬刀,乘六馬駕馭的玉輅獵車緩緩駛出。
    車前禁軍清道鼓聲聲如雷,每百步一擊,驚起簷角宿鳥。其後緊跟五輅儀仗隊各執青、赤、黃、白、黑五色彩旗,六百持槊騎兵分左右護駕,甲胄在晨曦中泛著冷光。笳聲角鳴震天動地,直將長安城的晨霧震散。
    隊伍迤邐東行,旌旗蔽日,鉦鼓相聞,長達數裏的儀仗如遊龍過境,引得百姓夾道屏息觀望。
    獵場定在城東的白鹿原,此地南接秦嶺餘脈、北瞰渭水環流的台塬,東西橫亙七十餘裏,塬麵開闊平整,間有淺溝縱貫。
    前幾日連綿的小雨使登原的道路很是泥濘,以致整軍於初四黃昏時分方才抵達原上。
    將作寺早已在此紮下連綿一片的帳篷,居中便是金頂雲龍的皇帳,高五丈,幅寬十丈,雖是臨時搭建,但內裏鋪陳已極為精美,當中擺放一扇白玉屏風,將整個皇帳分為起坐和安寢兩部分。
    兩側則是太子和淑妃的帳篷依製毗鄰,規製也要小些,其餘皇親貴胄及重臣的帳篷自然還要更小一圈,按著地位高低層層圍在皇帳四周,有如眾星捧月。
    “在長寧宮還沒把這本詩集看膩呐?”
    淑貴妃步履盈盈地走到昭楚的帳中,見她垂首捧卷,眉梢微挑帶了幾分打趣的意味。
    昭楚指尖慌亂地翻過扉頁,裙裾輕漾間已施了萬福,“母妃怎這時來了?”
    “母妃還看你不得?”
    淑貴妃心知她對詩集看得極為珍重,先前開口借過一回,不想遭到婉拒,便也不再提。抬手屏退貼身宮婢,牽著昭楚一同落座。
    “兒臣不敢。隻是機會難得,母妃何不······”
    淑貴妃似是早有預料她要說甚,遂溫聲打斷,“陳年舊事,說不開的,不如說說你?”
    “我?我有什麽好說的。”
    “你當真舍得染之?”
    昭楚眸底閃過一絲黯然,勉強一笑,“兒臣還不想落個拆人姻緣的話柄。”
    “你瞞得過外人,卻瞞不過我。”
    昭楚知她話中之意,心裏有些酸楚,可仍是竭力平定情緒,徑自斟起茶來。
    茶滿欺人!
    倒不知是她有心還是無意,此舉實在失禮,至少身為楚國公主委實不該。
    然昭楚並未解釋,似是默認適才的舉措。
    淑貴妃眉眼顰蹙,卻也僅在轉瞬間,繼而展顏一笑,穩穩當當地端起茶盞,啜飲至七分。
    昭楚未有絲毫意外,後宮的伎倆多如牛毛,她母妃何嚐不曾受過皇後的刁難。
    不過是一盞溫茶,她拿得起!
    “昭楚,你與染之究竟結果如何,實則全憑你的心意。若非他能動搖你心誌,此次春獵你大可借機推諉。然你從心底裏還是想與染之結為連理的,對麽?”
    昭楚的肩線繃的生緊,尤其知曉林盡染會在查明謀害李榮元的元凶之後或選擇歸隱山林,她心裏竟莫名地升起一陣慌亂和恐懼。當下好歹二人有同舟共濟之誼,待諸事了結,他們還能再相見麽?
    她穩了穩心神,徐徐道,“林禦史此行帶上了黎老先生的高徒,是要借機請宋姑娘為父皇看診,兒臣不過是憂思父皇的龍體,絕無其他心意。”
    淑貴妃望著她眼底翻湧的水光,聲音輕得像帳外的夜露,“當真?”
    “自然。”
    昭楚猛地抬頭,撞進淑貴妃眸中的柔光,又恐她看破心思,急忙別過臉去,指腹不由地揉搓裙裾,“各府早已視他為肉中刺,怕是會在春獵時動些手腳。他早前開罪太醫署的賈醫正,此人心胸狹隘,許會在診治時疏忽大意······”
    “昭楚,你的心亂了!”
    案頭的燭芯劈啪炸開火星,卻無法驚擾陷入迷惘的昭楚。
    或許連她都不知,從淑貴妃點破她內心最深處的欲望時起,昭楚的字裏行間充斥著對林盡染的關切。
    宋韞初在春獵名單之列固然令人驚詫,然不論是淑貴妃還是皇後,無不心知肚明帶上她的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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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林盡染掌摑賈醫正一事掩蓋得極好,縱是太醫署,也無人知曉內情,昭楚又是從何得知?倘若前者果真在春獵途中受傷,名義上而言,太醫署自當是優先於宋韞初診治,即便是指定除賈醫正以外的其他太醫。
    故此昭楚早已探聽清楚他與賈醫正之間的糾葛,縱然林盡染未能指定宋韞初診治,興許也會命其他人,譬如知曉內情的孫蓮英出言提醒。
    昭楚的視線微微一顫,抿緊唇角,刹那間的遲疑和欲念竟真的令她無意識地在話語間偏向林盡染。
    淑貴妃對她實在了解,言辭間根本不容她思忖加以分辯,徑直地攫取其內心最深處的那點火苗。
    “母妃從未勉強牽合你與染之這段姻緣,自始至終也是順從你的本心。不過以母妃的猜測,李時安腹中的胎兒也決計保不住。”
    昭楚的心猛然跳了一下,隨即質問道,“春獵期間,會有人對她下手?”
    此話幾是明明白白地指著淑貴妃的鼻子問,是否她與皇後早有預謀。
    淑貴妃並不惱,伸手替她理順細碎的鬢發,溫聲道,“母妃深知喪子的痛楚,又怎會加害她呢。”
    昭楚鼻尖驀地泛酸,眼尾掠過一絲澀意。
    據傳在她出生之前,淑貴妃也有身孕,不知為何莫名地小產了。悲慟欲絕之際,恰逢昭楚降臨世間,自此淑貴妃便視她如己出。
    昭楚本就是極聰慧的,見慣了後宮的醃臢伎倆,縱是不說,也大抵知曉是何緣由。父皇對她的十分恩寵裏,許有五分是出自對淑貴妃的愧疚,或者換言之是這些年她父皇對母妃的恩寵悉數轉嫁至她身。至於其他陳年往事,既無人提起,也當無從打探。
    “是兒臣···是兒臣的不對。”
    昭楚支支吾吾了半晌,話音似棉絮般哽在喉間,可一時又不知該如何寬慰,猶疑了片刻方低聲開口,“母妃是因李時安有孕,才改變的心意麽?”
    “或許母妃比任何人都想保住她的腹中子,不單單是為這份惻隱之心。”
    燭芯適時又微微爆了一下,昭楚用剪子剪了芯,燭光又明亮了些。
    “看來母妃已另有謀算。”
    “其實母妃早該體會到他的用意,至少染之曾給過母妃提醒。”淑貴妃忽而抬眸凝視昭楚,眼尾青黛在燭影裏凝著霜色,“但是染之與李時安必須做切割,這是定數,任誰都無法更改。母妃知曉你與染之定有謀劃,可···終究是徒勞。昭楚,你不妨再好好想想。”
    言畢,她便作勢起身要走。
    “等等!”
    昭楚木楞地坐在原地,倏然喚住她,“母妃,你會保李時安母子平安的,是麽?”
    “吳蘭亭意欲何為,想必無須母妃多言。當下,母妃也隻能護她一時,往後該如何守護她們的周全,是你與染之該操心的事。”
    望著淑貴妃漸行漸遠的背影,昭楚的指尖狠狠掐入掐入掌心,連自己也說不清楚此刻該如何抉擇。比起皇後,母妃總能輕易看穿她的心思,縱是百般掩飾,舉手投足間的下意識流露,到底還是逃不過她的眼睛。
    休整一晚後,春獵於翌日正式開始。
    依製,楚帝需先至獵壇祭祀蚩尤和後稷,以少牢獻祭,祈求除害獸、保農耕。
    太常卿朗誦祝文後,便要行三驅之禮。
    按例由楚帝率先射出開場箭,箭矢挾著破空聲徑直貫入木刻獸首雙目之間,引得群臣山呼‘萬歲’!
    第二箭本該由太子或是親王出手,許是太子不善騎射,這第二箭便由楚帝的幼弟吳王代勞。
    這位王爺深居簡出,行事很低調,可說他沉迷酒色倒也不盡然,至少身形相較太子要魁梧許多。
    這第二箭雖說有些偏離準心,卻仍穩穩釘在木靶之上,依舊是贏得滿堂彩。
    “染之,染之何在?”
    楚帝踞於獵壇高處環顧,目光尋到林盡染時方落定。
    “微臣在。”
    “晉王,他就是林盡染,上柱國的女婿。”
    晉王上下打量他一番,笑容晏晏地說道,“早聞林禦史文武雙全,尤擅射術。陛下神箭在前,孤這一箭不過勉強中靶。陛下既將第三箭托付於你,可莫要辜負聖望。”
    三驅禮中的最後一箭理應由宿將開弓才更為妥當,可既是要震懾突厥王子,楚帝也未與林盡染提前商量,臨陣時方才拉他上來開這第三弓。
    ‘咚!’
    箭鏃挾勢貫入靶心,強勁衝力震得靶架肉眼可見地劇烈晃動。
    楚帝拊掌一笑,“好!今日染之若能獵得一頭虎豹,朕重重有賞。”
    這狩獵不是沒有規矩。諸如五品官員不得入核心獵區狩獵,而文官隻許射鹿、兔之類的食草獸,武將方可射虎豹,若遇母獸幼崽,須得放生。
    楚帝此舉無疑是為他破了規矩。誠然,滿朝文武並不意外,畢竟陛下對林盡染的愛重,早已擺在明麵上。
    主持完開獵祭典,楚帝命吳王與林盡染伴駕狩獵。可與其說是狩獵,不如說是在密林中閑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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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見祁墨率軍在二十步開外緊緊跟隨,道路兩邊每十步設一名防獸卒,持長柄鉤鐮防止野獸突襲。
    “晉王以為朕當改立哪位皇子為儲君?”
    林盡染心頭微震,陛下語氣雖如閑話家常,然直言儲君廢立之事,且垂問於親王,難道當真是全無戒備麽?
    “臣弟以為,立誰為儲君並無不同。若得林禦史輔佐,大楚依舊海晏河清。”
    楚帝唇畔掠過一絲淡笑,“你在文英殿提出的治國之策,朕早已著人送去晉王府。”
    林盡染眉峰輕蹙,“陛下,這······”
    “晉王不是外人,他若有取代之心,朕此刻也不必為立儲之事煩心。”楚帝語氣淡淡,目色卻沉了幾分。
    “臣弟資質平庸,不堪重任。不過,太子承琰素無主見,又親近外戚,恐難穩定朝局;承熠雖溫厚良善,但母家是南海趙氏,關係錯綜複雜,兼之耽於詩詞小道,亦非上佳人選;至於承煒······”
    晉王語音微頓,儼然對三皇子不屑評價,稍稍斟酌後方道,“臣弟以為七皇子可堪大任,隻是他不過二八,若再經幾年磨礪,未必不能擔社稷之重。”
    林盡染脊背上的肌皮驟然繃緊,不由地涔涔冒著冷汗,晉王的直言不諱教他難以望其項背,暗暗腹誹道,‘這晉王一直就這麽勇麽?’
    楚帝忽而放聲大笑,驚起密林中棲息的晨鳥,側目看向林盡染,徐徐道,“染之,你可知晉王為何未曾去封地就藩,反而在京城長居麽?”
    “晉王殿下果真是······性情中人。”
    他猶疑了半晌,才找到一個合適的詞來形容。
    “朕這位皇弟向來心直口快,從不知藏掖,若是外出就藩,難免會遭人構陷。好在晉王有自知之明,一直深居簡出。整座皇城裏,晉王是除孫蓮英之外,朕最信任之人。”
    “陛下不妨直言。”
    楚帝勒緊韁繩止住馬駒,繼而看向林盡染,“朕知你想查明李榮元一案的真相,晉王可出麵作證。”
    他徑自迎上楚帝的目光,語氣帶了幾分揶揄,“陛下這話,可不似昔日稱不曉內情時的口吻。”
    “朕還是那句話,以大局為重。”楚帝仍是風波不興的淡定,斟酌之下,話語較先前也留了幾分餘地,“時安如今已有身孕,朕可以保她們母子平安。你與時安和離後,朕也不再另行賜婚。待大局已定,你與時安如何打算,朕可以不管,若你自認能獨抗諸卿攻訐,昭楚的婚事也可就此作罷,但前提是上柱國必須交出軍權。”
    “看來大哥之死,皇後確實難逃幹係,陛下對太子忽遠忽近也是在試探我爹。”
    楚帝眯了眯眼,語調微沉,“染之,朕既與你交這些底,便是將你當作自己人。但相應的,你須付出同等代價。上柱國滯留北境,遣李榮基回京代為述職,你就不覺得蹊蹺麽?朕聽說任來風年前曾去過貿易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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