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9章 不情之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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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下是萬物複蘇的季節,本不宜殺生,此次春獵又延期半月有餘,恰逢農忙伊始,兼之楚帝體內的寒毒將將舒緩,不便在外久留。在禁軍侍衛環護下,眾人在密林中巡獵一圈,獵得一虎一鹿後,便折返回營地。
是時,太子正與馬駒較勁。相較他這塊營地,二皇子與三皇子就顯得收獲頗豐。雖隻是些野兔和野雞,可朝臣無不心知肚明,這兄弟二人實則在等候陛下的獵獲,再作計較。
從某種程度而言,這也不失為揣摩聖意的方式。
反觀太子氣喘籲籲、大汗淋漓的狼狽模樣,與兩位皇子的刻意低調相比,倒像是後者留了顏麵。
“明禮,明禮?”
林明禮良久方緩過神來,訕然道,“殿下恕罪。”
三皇子揚了揚下頜,眼眸中夾雜了幾分輕蔑,“不若你去幫幫太子殿下,以免我大楚在外臣麵前失了威儀?”
太子不善騎射,在幾個兄弟之間不算秘事,否則三驅之禮的第二箭也不至於請皇叔代勞。雖說晉王是聖上胞弟,可東宮儲君在祭祀大禮上隱身,縱是三箭全中,於突厥人眼中亦是落了下乘。
三皇子緊了緊攥住韁繩的手,心中憤懣不已。
‘若論文治武功,不說其他皇弟,單是老二就勝過他數倍。隻是在大義上,太子承琰占了嫡長子的名份。可如今朝堂日趨平穩,上駟之才亦是逐漸湧現。為君者,知人善用,人盡其才。他日若是吾即位,也不見得會輸給太子!’他不禁暗暗腹誹。
林明禮很清楚,三皇子此言並非是真要他上前相助,早前與太子過從甚密,恐怕這位殿下是在試探他們當下的情份。
他附耳低聲道,“方才陛下與林禦史回營時,麵容未見異色,興許已達成默契。”
三皇子眼眸微眯,原以為林明禮頻頻望向太子是為其窘迫生了惻隱,聽他這般解釋,心下稍稍鬆了口氣。
“依明禮之見,是父皇做了讓步,還是染之最後服了軟?”
“陛下猜忌深重,林禦史性子剛硬,兩方麽······不好說。”
三皇子緘默良久,方歎氣道,“嗐!當日若是在安樂居戳穿昭楚的身份,眼下的形勢也不至於如此被動。”
以昭楚的聰慧,想必也能猜到幕後元謀到底是誰。既然橫豎都要開罪於她,隻是早晚之分,倒不如當初直接戳穿她的身份,令其進退兩難,何至於當下還要費盡心思牽合他們。
“殿下此言為時尚早。公主若想與林禦史斷個幹淨,又何必參加春獵呢。”
“確是這個理。”
三皇子唇瓣微動,顯然對這個說法深以為然。昭楚能來,從側麵映襯出兩方還未談妥的現實。若是父皇讓步,想來也不會準昭楚出宮,以免為人推波,徒增非議。如此想來,此間仍有轉圜餘地。
暮色如淡金薄紗浸染營地,帳篷在晚風中簌簌作響。
哺時初至,宮娥們挽著繪有纏枝紋的朱漆食盒於營地間來回奔走,發間步搖隨步態輕顫,一切井然有序、有條不紊。
野外用膳不比宮裏,一般是聚在行幄前的空地上,鋪席烤肉佐酒,而肉食通常也是捕獲來的獵品。
誠然,獵獲的野獸是要按貴賤分級,諸如皇帝所獵虎、熊是為上禽,親王所獵的鹿、豕則為中禽,而兔、狐稱為下禽。
楚帝並非是嗜殺的君主,獵捕一虎一鹿不過是遵循儀典。依製是要將上禽之獸裝入金匣,快馬送去長安太廟,以告慰祖先;況且此行有突厥王子同行,若隻獵捕鹿、獐等溫獸,難免會遭對方藐視。
“陛下賜治書侍禦史、內閣大學士林盡染鹿炙一盤。”
“陛下特賜突厥王子阿史那步利設鹿炙一盤。”
孫蓮英接連兩次的唱賞儼然是有所區分,在場怕是僅有阿史那王子無法領會其中的奧妙。
案幾上的肉食是來自眾人捕獲來的獵品,可獵獲的野獸既有貴賤之分,分賜群臣的獵物自然也有區別。諸如上禽肉,唯有楚帝可享,而中禽則是分賜給親王或是皇子。官員若要得賞中禽肉,全憑楚帝的賞賜。
可林盡染分賜鹿炙不說,孫蓮英隻言一個賜字,則說明是此舉是順理成章的,並無逾製。而阿史那王子用‘特賜’二字,畫外音不過是看在他為外邦王子的身份,是以額外施恩。
此舉無疑是在敲打近期要對林盡染不利的諸卿。
酒過三巡,阿史那王子遽然起身,恭謹地施禮,,“皇帝陛下,小王有個不情之請,可否請陛下應允?”突厥王子的對話皆由譯語人翻譯,不再寫譯語人。)
楚帝虛虛抬手,“阿史那王子但講無妨。”
“請皇帝陛下賜婚,小王欲求娶貴國的六公主。”
楚帝聞言,不禁莞爾,目光徑自投向座下的林盡染,見他不為所動,徑自地品嚐鹿炙,眼底閃過幾絲玩味。
“阿史那王子久居客館,對朕的幾雙兒女倒是格外上心。難不成三年前是蓄意被擒,故親至長安求婚以示誠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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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言無疑是在借機暗諷,引得眾人哄然大笑。
麵對此等窘迫,阿史那王子本該惱羞成怒。縱是不敢出聲怒叱,或許也該憤然離席。
然則突厥王子斂衽再禮,“小王當然會展現誠意。依先前的約定,小王可傳書可汗即刻開放突厥境內的貿易坊;餘下七年,突厥可供給貴國每年兩千匹良駒,且分文不取。假若皇帝陛下日後能助小王繼位可汗,小王可率阿史那部向楚國皇帝俯首稱臣,並昭告天下。”
前兩條實在無關痛癢。固北鎮的貿易坊雖說仍有宵小滋擾,不過北境局勢依舊日趨平和。貿易坊假若能在雙方境內盡早開放,於兩國黎庶而言利多於弊。至於以良駒作聘,按先前約定,一匹良駒為十貫,兩千匹也僅有兩萬貫,七年共計十四萬貫,尚且是以馬折價、七年分清,最後也僅是一個上郡全年的賦稅。即便按原價,也不過是三十五萬貫,這算不上多誘人的條件。
誠然,真正令楚帝心動的是阿史那部的俯首稱臣。他當然聽得出話語中的疏漏,是阿史那部,而非整個東突厥的部落。可若是阿史那部願交出輿圖,再與其聯袂收服其他幾個部落,徹底統一整個東突厥,也未嚐不是一筆劃算的交易。然當中的變數頗多,諸如阿史那步利設能否順利承繼汗位、各部落間會否承認依附大楚,以及依附關係維持的時長。
楚帝笑言道,“此事恐怕你阿史那王子還做不得主。”
突厥王子上前兩步,“皇帝陛下若是允可,小王可書信一封,請呼魯努爾親至長安一遭,奉上突厥輿圖。”
話已至此,楚帝的下頜繃緊成一條鋒利的線條,眸中的狂熱幾是噴湧而出。此舉若成,無異是在給大楚開疆拓土,縱是突厥他日反悔,楚國也占著大義的名份。何況以六公主昭楚的機變,若能趁機攪動突厥部落紛爭,楚國坐收漁翁之利也未嚐不可。若非時日無多,他實在是想親眼瞧瞧這番盛景。
是時,林盡染遽然打斷他的思緒,“阿史那王子要在我楚國做客五年,然屆時突厥的局勢已然翻天覆地,王子又怎知呼魯努爾將軍依舊效忠於您呢?”
突厥王子稍愣片刻,又笑容晏晏地麵向林盡染,“林禦史所言極是。不過小王若能召來將軍,獻上輿圖,豈不是更能證明小王所言無虛?”
“阿史那王子承繼可汗後,首要之事便是歸附大楚,難道就不怕其他部落有疑議麽?”
“小王若與六公主成親,皇帝陛下便是小王的婦父。彼時還請陛下助臣一統突厥各部。”
不得不說,阿史那步利設這番話蠱惑性很強,身份直接從突厥王子轉換為皇帝的女婿,甚至又以臣下自稱。
林盡染眉心微蹙,目光徑直地落在他的身上,語調微寒,“阿史那王子似乎對我朝六公主格外上心。”
阿史那步利設的目標很明確,求娶的對象直指昭楚。
然通常在和親或聯姻時,皇室會優先選擇宗室女,此舉既能保全皇室血脈,又能達成外交目的,除非是出於無奈或特殊考量。其次,阿史那步利設實則是俘虜,是質子,昭楚作為大楚最受寵的公主,至少在場諸人眼中,無不認為突厥王子的提親實則是徒然。
可林盡染很清楚,楚帝本就有將昭楚送去北境、攪渾突厥局勢的打算,兼之阿史那步利設如此誘惑性的言辭,楚帝難免會意動。
“小王不過就事論事。倒是林禦史······”突厥王子拖長尾音,眼底閃過狡黠笑意,“若不是早知林禦史與大將軍府有姻親在身,小王還以為林禦史與六公主······”
阿史那步利設這番話果真是有些效果,畢竟昭楚公主與林盡染私下有所往來已傳入某些公卿的耳中,此刻又屢加辯白、力阻求親,不得不令人生疑他們是否有私情?
一時間,諸卿已然開始竊竊私語。
“嘭!”
林盡染揚手舉起酒杯重重擲下,引得眾人紛紛側目,他語調清厲如冰,“阿史那王子,還請慎言!公主的清譽豈容你信口汙蔑?再者······阿史那王子要牢記自己的身份,質子當有為質者的覺悟,而今攻守易形,你當我大楚還是三十年前那個卑辭求和的楚國麽?”
此言極具煽動性,又令眾人熱血沸騰。昔日長公主北上和親,原是為楚帝爭取穩定朝堂與邊鎮局勢的時機,而今阿史那步利設不過是個俘虜,又何來的臉麵求娶大楚最得寵的公主。
旁人說這句話或許沒這等分量,林盡染是生擒突厥王子之人,又是上柱國的女婿。在群臣麵前堂而皇之地奚落外邦王子,實在大快人心。
而這番話又切切實實地堵了楚帝的後路,此刻他若是鬆了口,反證皇帝還比不得臣子強硬。
楚帝生生是等他說完後,方才出言教訓,“染之,你僭越了!”
林盡染起身見禮,“微臣知錯,還請陛下恕罪。”
楚帝抬手令其坐下,隨即淡然道,“不過染之所言也非全無道理。阿史那王子願與楚國永結秦晉,朕自當滿足。可若無手腕,朕又怎會輕易將公主下嫁呢?阿史那王子不妨先示誠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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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行幄邊隱著兩個身影,正悄悄窺伺席間動靜。
昭楚早聽得突厥王子當眾向父皇求親,此刻躲在外圍,豎著耳朵偷聽得入神。
淑貴妃唇角噙著淡笑,輕聲問道,"這下可踏實了?"
昭楚撇撇唇,眼尾卻帶了絲暖意,"算他還有幾分良心,不枉我幫他一場。"
“母妃看得出,他心裏是有你的。”
這話輕輕柔柔,卻像根細針紮在昭楚心尖。
於大楚而言,促成這樁姻親未必不是件好事。別的不說,隻要能驗明那幅輿圖確鑿無誤,縱是她昭楚日後葬身異國他鄉,於家國亦是值得的。
適才即便林盡染將言辭上升至家國層麵,可顯然幾番僭越的質問和辯白,無疑會加深在場諸卿的誤解。縱然昭楚已然極為刻意地隱匿行蹤,可昭兒姑娘的身份怕是早已泄露出去了。
昭楚苦笑地搖搖頭,喃喃低語,“可惜······我和他終究是有緣無分。”
淑貴妃不由地掩唇輕笑,“染之話是說得痛快,可帶來的後果也是難以估量。今夜之事若是傳揚出去,難免會有些閑言碎語。往後你若想再借口見他一麵,可得千萬想好了。”
昭楚默然良久,眼尾閃爍著幾滴晶瑩,嗓音微啞,“母妃,今夜突厥王子鬧這一出,也是你安排的麽?”
“母妃是在幫你試探染之的心意。不過···昭楚,當斷則斷!你若想與他開花結果,母妃也可以幫你。”
“幫我?”昭楚心中頓時湧起一陣酸澀,“可如今······母妃,你說過不會勉強我們的。”
“母妃並未勉強牽合你和染之。僅是借機試探,假若他對你無意,你又何必苦苦癡戀。母妃是讓你莫要繼續沉淪下去,至於如何抉擇,仍是在你。”
昭楚不語,兀自抿住下唇,指尖不知不覺地已陷入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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