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晨跟隨著阿月，踏入了那座如同巨大灰色墓碑般矗立在海岸線上的小鎮——灰海角。
    腳步踩在由粗糙石板和壓實的灰黑色泥土混合鋪就的狹窄街道上，空氣中那股混合了海腥、腐朽和一絲怪異甜腥的氣味變得更加濃鬱，仿佛已經滲透進了每一塊石頭、每一寸木材的紋理深處。兩側的建築比遠處看起來更加破敗和扭曲，用飽經海風侵蝕的深色岩石和顏色發黑、滲出潮氣的木頭隨意搭建，屋頂覆蓋著厚厚的、如同幹枯海帶般的墨綠色奇異植物，有些甚至呈現出一種違反物理常識的傾斜角度，仿佛是被某種無形的力量擠壓變形，隨時可能坍塌。
    極致的死寂籠罩著一切。這裏並非空無一人，卻比空無一人更加令人毛骨悚然。蘇晨強忍著身體深處傳來的疲憊感，精神卻如同拉滿的弓弦，高度警惕地掃過周圍。他體內的龍血之力在悄然運轉，抵抗著這片土地無處不在的陰冷與不適。
    他的目光所及之處，幾乎全是步履蹣跚、麵容枯槁、眼神如同蒙塵玻璃珠般渾濁的老人。他們或坐在自家門口，用粗糙的手指麻木地修補著早已破爛不堪的漁網；或拿著小刀，對著一塊黑色的、不知名的木頭進行著毫無意義的雕刻，木屑紛飛，卻聽不到任何聲響；或幹脆什麽也不做，隻是呆滯地望著遠處那片鉛灰色的死海，眼神空洞得如同兩口深不見底的枯井，仿佛靈魂早已隨著潮汐一同遠去。
    偶爾，會有幾個像沙灘上遇到的孩子，穿著打滿補丁的舊衣服，在逼仄的街道間追逐嬉鬧，發出幾聲尖銳短暫的笑聲。但那笑聲空洞而缺乏溫度，如同摔碎的玻璃，很快便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與年齡極不相符的警惕和漠然。他們看到蘇晨這個陌生人，也隻是投來短暫好奇的目光，隨即又恢複了那種仿佛對一切都漠不關心的麻木。
    整個小鎮，彌漫著一種“有生氣卻無活力”的詭異矛盾感。時間仿佛在這裏徹底凝固、腐爛。蘇晨甚至產生了一種錯覺，仿佛走入了一座由行屍走肉構成的活死人博物館。
    這些人……真的是“活”著的嗎？他們是人類嗎？還是被這個詭異的環境徹底同化，變成了某種……特殊的存在？而那些本應構成小鎮中堅力量的青壯年和中年人，又去了哪裏？
    蘇晨的心中充滿了疑問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寒意。
    阿月似乎對這一切早已司空見慣，她並未理會蘇晨臉上難以掩飾的震驚，隻是徑直將他帶到了一間位於小鎮邊緣、看起來相對完整一些，但同樣簡陋陰暗的石屋前。石屋的門是用幾塊破舊的木板隨意釘在一起的，上麵還掛著幾串風幹的、散發著怪味的魚骨。
    “這裏暫時沒人住，你可以先在這裏休息。”阿月指了指石屋，語氣平淡，“記住規矩。”
    她再次強調：“不要隨意打擾鎮民，尤其別問他們以前的事。天黑之後，待在屋子裏，別出來，更別靠近海邊和那邊的燈塔。”她抬手指向遠處海角方向，那裏隱約可以看到一座同樣破敗、仿佛被海霧纏繞的古老燈塔輪廓。
    “水去鎮中心的井裏打，食物……自己去灘塗上找找看吧，記住，隻有這種帶著灰白色條紋的螺，和那種深紫色的小螃蟹能吃，其他的……碰了可能會死。”她隨手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簡單畫出了可以食用的海產模樣，語氣依舊是那種理所當然的冷淡。
    蘇晨嚐試著再次詢問：“阿月鎮長，這個鎮子……”
    “遵守規矩對你有好處。”阿月直接打斷了他，那雙黑曜石般的眼眸銳利地看了他一眼，仿佛在警告他不要多問，“至於其他的，你不需要知道。”
    她似乎不想再多說，交代完基本事項，便轉身準備離開：“我還有事要處理。你好自為之。”那單薄的背影，在灰暗的光線下，依舊透著一股與她年齡不符的孤寂和沉重的責任感。
    蘇晨看著她離去的背影，無奈地歎了口氣。信任尚未建立，想要從她口中獲取更多情報顯然是不可能的。他推開那吱呀作響的破舊木門，走進了石屋。裏麵空空蕩蕩，隻有一張由石塊和木板搭成的簡陋床鋪，角落裏堆著一些散發著黴味的幹草。冰冷潮濕的氣息撲麵而來，讓人感覺連骨頭縫都在發冷。
    他關上門，隔絕了外界那令人不安的視線。他必須盡快恢複！無論是精神還是體力，都已瀕臨極限。他需要力量，需要情報，需要找到離開這個鬼地方的方法！他對藍星的家人朋友充滿了擔憂，對龍域那邊的情況也一無所知。這種與世隔絕、危機四伏的感覺，讓他充滿了緊迫感。
    他盤膝坐在冰冷的石床上，強迫自己靜下心。
    然而，就在他剛剛沉下心神。
    “放開我！你個瘋子！我不認識你！救命啊！”
    “王老五！李家嫂子！我認得你們！就是你們！別想跑！告訴我！十五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麽？！回答我！！！”
    一陣嘈雜混亂的爭吵聲，夾雜著一個既熟悉又充滿了極致憤怒、混亂甚至帶著一絲恐懼的嘶吼聲，猛地從屋外不遠處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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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老馬的聲音！他醒了？！
    蘇晨心中一驚，立刻中斷了冥想，猛地衝出了石屋！
    循著聲音傳來的方向，他快速穿過幾條狹窄的街道，來到了小鎮靠近海邊的一片相對開闊的、似乎是用來晾曬漁網的空地。眼前的景象讓他瞳孔驟然一縮！
    隻見老馬，不知何時已經醒來，並且離開了潛航器，此刻正情緒激動地死死抓著一個鎮上老者的胳膊！老馬的臉色漲紅如同滴血，雙眼布滿了駭人的血絲，眼神狂亂而執拗，整個人如同被點燃的炸藥桶，散發著極度不穩定的氣息，顯然精神狀態依舊非常糟糕。
    而被他抓住的老者，正是蘇晨之前在鎮口看到過的、那個麻木雕刻著木頭的老人。此刻，他臉上充滿了極致的恐懼和茫然，拚命想要掙脫老馬的手，嘴裏語無倫次地尖叫著：“瘋子！你是誰？！放開我！我不認識你！”
    旁邊，還有一個同樣穿著破舊衣服、麵容枯槁的老婦人，被老馬用手指著，嚇得瑟縮在一旁，渾身發抖，嘴裏也重複著“不認識”、“瘋子”之類的話。
    周圍已經聚集了一些聞聲而來的鎮民，依舊是那些麻木的老人和好奇的孩子。他們遠遠地圍觀著，指指點點，眼神中是慣有的漠然、好奇，以及一絲對衝突本能的畏懼和排斥，卻沒有任何人上前試圖阻止這場明顯已經失控的衝突，仿佛在看一場與己無關的鬧劇。
    “馬師傅！您冷靜點！”蘇晨立刻衝上前去，試圖拉開情緒激動的老馬，同時用精神力安撫，“他們好像真的不認識您！您是不是太累了，認錯人了？！”
    “認錯？！放屁！！”老馬猛地甩開蘇晨的手，他因為精神混亂而爆發出的力氣大得驚人，蘇晨猝不及防之下竟被推得後退了兩步！老馬雙眼赤紅，如同困獸般死死地盯著那個被他抓住的老者，又掃過旁邊嚇得快要暈厥的老婦人，以及周圍那些麻木圍觀的“熟悉”麵孔，用一種近乎崩潰、卻又帶著絕對肯定的語氣，嘶吼出那個如同驚雷般石破天驚的秘密：
    “我怎麽可能認錯？！這張臉！這個走路的姿勢！還有你嘴角那顆痣！王老五！你化成灰我都認得！還有你！李家嫂子！你當年做的那手紅燒肉，我到現在還記得味兒呢！”
    他的聲音因為激動而破音，帶著哭腔，更帶著一種顛覆認知的瘋狂與絕望：
    “我告訴你，蘇晨！這些人！這些鎮子上的人！他們……他們根本就不是這裏的原住民！”
    “他們全都是十五年前！在那場該死的‘臨海灣能量潮汐事件’中！被官方宣布失蹤、連屍體都找不到的人！！”
    “他們本該死了十五年了！！！”
    轟——！！！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凝固！老馬的話語如同蘊含著宇宙間最惡毒詛咒的重錘，狠狠地、狠狠地砸在了蘇晨的心髒之上！他感覺自己的呼吸瞬間停止，大腦一片空白，仿佛被抽幹了所有的思維能力！
    他臉上的血色如同退潮般瞬間褪盡，隻剩下死一般的蒼白！他那雙原本銳利的星眸，瞳孔在那一瞬間猛地收縮到了針尖般大小，仿佛要將眼前這荒誕驚悚的現實徹底吸入那無底的驚駭深淵！隨即，又因為極致的難以置信和某個瞬間被印證的可怕猜想而劇烈地放大、顫抖！
    周圍麻木的鎮民，驚恐的老者，狂亂的老馬，灰敗的小鎮，鉛灰色的天空……所有的景象都在他眼中瘋狂地旋轉、扭曲、崩塌！
    失蹤了十五年的人……活生生地出現在了這個詭異的、與世隔絕的地方？！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就在蘇晨因為這顛覆性的真相而心神劇震、幾乎無法思考、連靈魂都在顫栗之際——
    一個清亮、冷靜、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冰冷寒意的聲音，如同最鋒利的冰錐，精準地刺破了這片混亂與驚悚，從他身後清晰地傳來：
    “蘇晨，看來你的麻煩，比我想象的還要多。”
    阿月不知何時，已經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了衝突現場的邊緣。她依舊赤著腳，雙手隨意地環抱在胸前，表情平靜得如同亙古不變的礁石。隻是那雙黑曜石般的眼眸深處，卻仿佛映照著這片灰燼海岸積壓了無數年的秘密與悲哀，正冷冷地、如同旁觀者般，注視著眼前這混亂而驚悚的一幕，也注視著那個因為真相而瀕臨崩潰的……外來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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