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4章 淚洗魂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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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冰冷。
    刺骨的冰冷,帶著鐵鏽和死亡的味道,從身下粗糙的石板縫隙裏,絲絲縷縷地鑽上來,透過薄薄的衣衫,滲透進蘇半夏的四肢百骸,纏繞著她的骨頭,凍結她的血液。她像一具被丟棄的破布娃娃,蜷縮在丹房冰冷的地麵上,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牽扯著胸腔裏撕裂般的劇痛。喉嚨裏彌漫著濃鬱的血腥氣,提醒著她不久前那場神識連接崩斷帶來的慘烈反噬。
    她不敢閉眼。
    隻要一闔上眼皮,那地獄般的景象便如附骨之疽般洶湧而來:李家喜堂凝固的絕望,滿地迅速幹癟枯萎的屍骸,那頂穿梭於幽冥幕布的血紅花轎,以及……轎簾掀起時,那具披著華美嫁衣、對著新郎“嫣然”一笑的森森白骨!三十萬條鮮活的生命,在她扭曲的“贖罪”丹下,化作了幽冥公主的祭品!那無聲的死亡狂潮,如同億萬根燒紅的鋼針,反複穿刺著她早已千瘡百孔的醫者之心。
    更可怕的是頭頂——那片低矮、布滿煙塵蛛網的穹頂。那裏,一片暗紅色的濕痕正在無聲地蔓延、擴大。粘稠的、散發著淡淡甜腥味的暗紅液體,如同垂死的巨獸滲出的血淚,在濕痕中心緩緩凝聚、拉長,一滴,又一滴,沉重地砸落在她身邊不遠處冰冷的地麵上。
    啪嗒…啪嗒…
    每一聲輕響,都如同喪鍾敲在蘇半夏瀕臨崩潰的靈魂上。那是天道注視的具現!是她大規模盜竊輪回“贓物”、擾亂陰陽秩序引來的至高清算!那冰冷的、漠視一切的意誌,如同無形的冰山,沉甸甸地壓在她的脊背上,讓她連抬起一根手指都無比艱難。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沒了口鼻,窒息感讓她眼前陣陣發黑。
    完了……一切都完了……她癱軟在地,意識在劇痛、悔恨和天道的重壓下,如同風中殘燭,一點點沉向黑暗的深淵。
    就在意識即將徹底熄滅的刹那,指尖傳來一絲極其微弱、卻異常清晰的觸感。
    有什麽東西……在動?
    蘇半夏艱難地、極其緩慢地轉動眼珠,視線模糊地聚焦在自己摳進石板縫隙的右手食指上。指甲縫裏嵌滿了泥土和幹涸的血痂,指腹被粗糙的石棱劃破,滲出的血珠早已凝固成暗褐色。
    而在食指指腹緊貼著的那道冰冷潮濕的石板縫隙裏,一點極其微弱的、幾乎難以察覺的嫩綠色,正頑強地頂開沉重的石板邊緣,顫巍巍地探了出來!
    那是一株剛剛萌發的幼苗!
    它纖細得如同發絲,莖稈呈現出一種病態的、近乎透明的蒼白,唯有頂端那兩片比米粒還小的嫩葉,頑強地透著一抹微弱卻執拗的綠意。這抹綠,在丹房彌漫的絕望死灰和頭頂那片不斷滴落暗紅血滴的恐怖穹頂映襯下,脆弱得令人心碎,卻又閃耀著一種近乎神跡般的、不容忽視的生命光輝!
    引魂草!
    蘇半夏混沌的識海如同被一道微弱的電流擊中。是那些沾染了輪回之力的引魂草灰燼!是它們殘存的一絲不甘寂滅的生機,在這冰冷絕望的死亡之地,在這天道血滴的威壓之下,掙紮著萌發了新芽!
    微弱的綠光,如同黑夜中遙遠星辰投下的一縷微光,雖不足以照亮整個黑夜,卻精準地刺破了蘇半夏意識深處那最濃重的絕望迷霧。
    贖罪……還有機會!
    一個瘋狂到極致的念頭,如同這株引魂草幼苗,在她瀕死的意識土壤中,破土而出!
    洗掉它!洗掉那些如同跗骨之蛆般纏繞在三十萬受害者體內的“冥契”烙印!隻要斬斷他們與幽冥公主的強製婚約聯係,就能阻止陽氣被持續抽吸,就能……救回他們!哪怕隻剩下一具具幹癟的軀殼,隻要生機未絕,隻要烙印消失……藥靈!她的藥靈之力,或許還能喚醒沉睡的生機!
    用什麽洗?凡水?靈泉?不!那些東西觸及不到幽冥法則烙印的層麵!需要……需要能洗滌靈魂、斬斷前塵、衝刷一切印記的東西!
    孟婆湯!
    這個名字如同驚雷,炸響在蘇半夏的識海!傳說中奈何橋頭,孟婆以淚為引,熬煮能忘卻前塵的湯藥!那眼淚……那能洗去靈魂記憶、斷開輪回枷鎖的眼淚!就是它!
    剜開輪回的閘門,盜取孟婆的淚腺!
    這個念頭本身,就帶著褻瀆神靈、撕裂天道的瘋狂!但此刻的蘇半夏,早已被滔天的罪孽和這株幼苗帶來的微弱希望逼到了懸崖邊緣。退一步是萬劫不複,進一步……或許是另一重地獄,但至少……有光!哪怕那光是燃燒自己換來的!
    “呃啊——!”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嘶吼從她喉嚨深處擠出,帶著血沫。求生的本能、贖罪的執念、以及對那抹微綠光輝的回應,如同三股擰在一起的鋼索,爆發出難以想象的力量!她猛地一咬舌尖,劇痛讓她渙散的意識強行凝聚!殘存的、如同風中殘燭般的藥靈之力,被她不顧一切地壓榨出來,化作一股微弱卻異常堅韌的青綠色光芒,覆蓋住她傷痕累累的身體,艱難地對抗著那無處不在的天道威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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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掙紮著,如同一條離水的魚,一寸寸,挪動著劇痛的身體,朝著丹爐旁那堆散落著引魂草灰燼的角落爬去。每一次挪動,都牽扯著斷裂的經脈,帶來撕心裂肺的劇痛。指尖的血再次滲出,在冰冷的地麵上拖曳出斷續的暗紅痕跡。頭頂,那暗紅的血滴依舊在緩慢凝聚、滴落,仿佛在計算著她垂死掙紮的時間。
    終於,染血的手指觸碰到了那堆冰冷、泛著幽藍光澤的草木灰燼。
    引魂草灰燼……沾染輪回氣息的媒介……
    就是現在!
    蘇半夏眼中爆發出決絕的光芒,她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將沾滿灰燼和自身鮮血的手指,狠狠按向自己劇烈起伏、如同火燒般疼痛的眉心——神識所在!
    “開——!”
    一聲無聲的尖嘯在她識海炸響!
    沾染著輪回氣息的灰燼與她的精血混合,在眉心神識的催動下,如同投入平靜湖麵的巨石!一股無形的、帶著強烈空間撕裂感的波動,以她的眉心為原點,猛地向虛空震蕩開去!
    嗤啦!
    眼前的景象瞬間扭曲、破碎!丹房、滴血的天穹、冰冷的石板、那株脆弱的幼苗……一切都如同被打碎的鏡子,碎片飛濺!取而代之的,是一條渾濁、粘稠、望不到盡頭的巨大河流!
    河水是沉滯的、如同融化的鉛塊般的暗黃色,翻滾著,無聲地流淌。河麵上漂浮著無數難以名狀的、緩慢溶解的殘骸和扭曲的怨念氣泡,散發出令人靈魂作嘔的腐朽與絕望氣息。濃得化不開的灰色霧氣籠罩著河麵,遮蔽了視野。霧氣深處,隱隱傳來無數亡魂低沉、麻木、永無止境的嗚咽,匯成一股令人心神崩潰的靈魂噪音。
    忘川!
    而在這條死亡之河的岸邊,一座巨大、冰冷、非金非石、仿佛由無數凝固的哀嚎鑄成的閘門,如同匍匐的洪荒巨獸,沉默地矗立著!閘門表麵布滿扭曲的、如同活物般緩緩蠕動的暗沉符文,散發出鎮壓萬靈、隔絕陰陽的恐怖威壓。閘門上方,一條粗大無比、鏽跡斑斑的青銅鎖鏈,一端深深嵌入閘門頂端,另一端則延伸進上方無盡的灰色濃霧深處,消失在輪回法則的源頭!
    這就是輪回的閘門!隔絕生死,清洗記憶,將靈魂投入下一場燃燒的冰冷機械!
    蘇半夏的“意識體”懸浮在忘川洶湧的濁流上方,渺小得如同塵埃。她甚至能感覺到渾濁的河水散發出的陰寒死氣,正瘋狂地侵蝕著她脆弱的神識。閘門散發的威壓,比丹房的天道注視更加直接、更加沉重,幾乎要將她的意識碾碎、同化進這無盡的死亡之河中。
    目標,就在那巨大的閘門頂端!
    那裏,並非想象中熬煮湯藥的老嫗。而是一尊龐大、冰冷、非人形態的“裝置”!
    它如同一個巨大無比、倒懸的灰白色石臼,粗糙的表麵布滿天然的、如同淚痕般的溝壑。石臼中心,並非火焰,而是兩團不斷旋轉、吞噬著忘川水汽和亡魂散逸執念的灰色漩渦!漩渦的中心,兩根粗大、半透明、如同琉璃導管般的“淚腺”,深深刺入石臼底部。此刻,正有一滴滴粘稠、渾濁、散發著奇異苦澀與甘甜混合氣息的暗黃色液體,極其緩慢地從“淚腺”末端滲出,滴落到下方一個同樣巨大、如同天然石碗般的容器中。
    孟婆的淚腺!輪回清洗液的源頭!
    就在蘇半夏的神識鎖定那兩根“淚腺”,準備不顧一切發動竊取時——
    “你瘋了?!”
    一個壓抑著狂怒和難以置信的聲音,如同驚雷般在她神識旁邊炸響!
    空間一陣扭曲,齊不語的身影強行撕開忘川上方的濃霧,出現在她身側。他狀態同樣糟糕到了極點。右眼那標誌性的琥珀光芒黯淡至極,如同風中殘燭,眼瞼下裂開幾道新鮮的、深可見骨的傷口,正緩慢地滲出淡金色的光點——那是他強行催動竊道術撕裂空間留下的反噬。原本青色的衣衫破爛不堪,沾滿了凝固的黑色血汙和不知名的灼痕。他的氣息劇烈起伏,帶著一種透支本源後的虛弱和狂躁。
    他一把抓住蘇半夏意識體的手腕觸感冰涼虛幻),力道大得幾乎要將其捏碎,琥珀色的獨眼死死瞪著她,裏麵翻湧著驚濤駭浪:“剜輪回閘門?偷孟婆淚?!你知道這他媽是什麽地方?頭頂那滴血還沒把你滴醒嗎?這是天道的老巢!是輪回係統的心髒!你這是在它心尖上剜肉!”
    蘇半夏的意識體劇烈地顫抖著,在忘川死氣和齊不語狂暴的怒火雙重衝擊下,如同狂風中的落葉。但她眼中那抹源自引魂草幼苗的微弱綠意,卻燃燒得更加執拗。她猛地甩開齊不語的手盡管這動作讓她神識一陣渙散),聲音嘶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
    “那三十萬人!齊不語!三十萬活生生的人!因為我的丹……變成了花轎的祭品!他們的陽氣在被抽幹!他們的魂魄在哀嚎!就在現在!就在你我說話的此刻!”她的“聲音”帶著泣血的尖銳,“引魂草灰燼能帶我意識進來……就能引孟婆淚出去!這是唯一能洗掉他們身上‘冥契’烙印的東西!是救他們的唯一希望!剜肉?剜心我也要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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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救?怎麽救?!”齊不語低吼,右眼的琥珀光芒因為憤怒而劇烈閃爍,映照著忘川翻滾的濁流,“用這洗魂湯?洗掉烙印?然後呢?!你知不知道這鬼東西的本質是什麽?!它是格式化!是清零!是天道用來清洗靈魂‘贓物’的溶劑!用它洗過的靈魂,還能剩下什麽?一堆空殼!比死更可怕!”
    “總比變成幽冥公主的幹屍爐鼎強!”蘇半夏的意識體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尖嘯,那株幼苗的綠光在她識海中瘋狂搖曳,“活著!隻要活著就有希望!我的藥靈……還能喚醒生機!齊不語!幫我!幫我擋住輪回法則的反噬!哪怕一息!隻要一息!”
    四目相對。忘川的嗚咽在耳邊回響,輪回閘門的威壓如同實質的巨石壓在心頭。齊不語看著蘇半夏眼中那近乎燃燒的、混合著無盡罪孽與孤注一擲救贖的光芒,看著她神識邊緣因為忘川侵蝕而不斷逸散的微弱光點,右眼深處最後一絲猶豫被徹底焚盡。他猛地一咬牙,臉上掠過一絲猙獰。
    “操!”
    一聲低罵。齊不語不再廢話。他猛地踏前一步,將蘇半夏的意識體擋在身後。右眼之中,那黯淡的琥珀色光芒驟然炸亮!如同回光返照的恒星,爆發出刺目欲盲的強光!無數道細密的、金色的法則之線從他右眼瞳孔深處瘋狂迸射而出,無視忘川的阻隔,無視空間的扭曲,如同億萬根堅韌的金針,狠狠刺向那巨大輪回閘門表麵蠕動的暗沉符文!
    “給我——定!”
    一聲無聲的咆哮在他識海炸開!金色的法則之線強行嵌入閘門符文的運轉軌跡,如同卡入精密齒輪的沙礫!整個龐大無比的輪回閘門,竟然發出了一聲沉悶到令人靈魂顫栗的“咯吱——”巨響!表麵那些蠕動的符文瞬間變得遲滯、扭曲!連帶著那兩根緩緩滲出淚滴的“孟婆淚腺”,也出現了極其短暫的凝滯!
    就是現在!
    蘇半夏的意識體如同離弦之箭,趁著齊不語以自身竊道法則強行卡住閘門運轉的這千鈞一發的間隙,化作一道微弱的青綠色流光,不顧一切地撲向閘門頂端那尊倒懸的灰白石臼!
    目標——那兩根半透明的琉璃“淚腺”!
    忘川的死氣如同億萬根冰冷的毒針,瘋狂地刺向她的神識。輪回法則被強行幹擾引發的恐怖反噬力場,如同無形的磨盤,要將她碾成齏粉。但她不管不顧!眼中隻有那兩根緩緩滲出渾濁淚滴的導管!
    近了!更近了!
    青綠色的藥靈之光包裹著她的意識,如同撲火的飛蛾,狠狠撞向其中一根粗大的“淚腺”!
    “給我……斷!”
    意識層麵的尖嘯,帶著同歸於盡的決絕!
    嗤——!
    沒有驚天動地的巨響。隻有一種仿佛撕裂了某種粘稠、堅韌膠質般的、令人牙酸的摩擦聲。
    在蘇半夏意識體接觸淚腺的刹那,她凝聚了所有殘存藥靈之力的“手”,如同最鋒利的手術刀,狠狠切入了淚腺與倒懸石臼的連接處!一股難以形容的、混合著億萬靈魂洗刷痕跡的冰冷洪流,順著她的“手”瘋狂倒灌而入!那是被強行中斷、失控的輪回清洗液!是無數被遺忘、被格式化、被天道視為“雜質”的……靈魂碎片!劇痛、麻木、無盡的悲傷、被強行剝離的眷戀……無數混亂駁雜的意念如同海嘯般衝垮了她的識海堤壩!
    “呃啊——!”現實中的蘇半夏猛地弓起身子,七竅同時滲出鮮血,身體劇烈地痙攣抽搐,如同被無形的巨錘反複轟擊!
    而忘川上空,那根被強行切斷的琉璃淚腺,斷口處猛地噴湧出大股大股粘稠渾濁的暗黃色液體!如同決堤的洪水!這些液體並未落入下方的石碗,而是被蘇半夏侵入的意識體裹挾著,順著她與本體之間那由引魂草灰燼和精血構築的脆弱通道,瘋狂地逆流而上!
    轟!
    丹房內,蜷縮在地的蘇半夏身體猛地一震!眉心處驟然爆開一團渾濁的暗黃色光芒!一股粘稠、冰冷、散發著奇異苦澀與甘甜氣息的暗黃洪流,如同衝破堤壩的洪水,從她眉心狂湧而出,瞬間衝上丹房低矮的穹頂!
    嘩啦啦——!
    沒有雷鳴,沒有閃電。一場無聲的、粘稠冰冷的暗黃色雨,毫無征兆地降臨在九霄大陸所有被幽冥花轎肆虐過的城鎮上空!
    雨點並非水滴,更像是凝固的油脂,沉重、粘膩,帶著忘川河特有的腐朽與絕望氣息,又混雜著一絲詭異的、能讓人心神安寧的奇異甘甜。它們穿透了現實與幽冥的模糊界限,精準地灑落,覆蓋在那些倒臥在地、早已幹癟如枯木的“屍體”身上,覆蓋在那些被灰氣纏繞、陽氣正被持續抽吸、尚未徹底斷絕生機的幸存者身上,也覆蓋在那些茫然無助、沉浸在巨大恐懼中的生者身上。
    宛丘城,李家大院。
    粘稠冰冷的暗黃雨滴,沉重地砸落在李秀才那具穿著大紅喜服、蜷縮在花轎前的幹屍上。雨水迅速滲入他那如同枯樹皮般的皮膚,融入幹涸的血管。奇跡發生了!他那幹癟凹陷的眼窩深處,一點微弱到幾乎熄滅的、代表著最後生命烙印的魂火,在暗黃雨水的浸潤下,如同被投入火星的枯草,猛地跳動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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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覆蓋在他身上的、代表著幽冥婚契的粘稠灰氣,如同遇到了克星,發出無聲的“滋滋”哀鳴,迅速淡化、消融!仿佛被這奇異的雨水強行洗刷、剝離!
    緊接著,他那如同被風幹了千年的軀體,竟如同久旱的河床得到了甘霖的滋潤,發出細微的、如同枯木逢春般的劈啪輕響!幹癟的肌肉纖維如同吸水的海綿,緩慢地膨脹、充盈;灰敗死寂的皮膚,開始艱難地恢複一絲絲極其微弱的彈性;深陷的眼窩,似乎也稍稍飽滿了一點點……
    不僅僅是李秀才。
    整個李家大院裏,橫七豎八倒臥的幹屍,無論是家丁、賓客,還是那對悲憤而亡的老夫婦……甚至整個宛丘城,乃至所有被血紅花轎光顧過的城鎮中,那三十萬具被抽幹陽氣的軀體,都在同一時刻,沐浴在這場無聲的暗黃淚雨之下!
    冥契烙印被強行洗刷!殘存的生機,如同星火,在雨水的澆灌下,艱難地複燃!
    “嗬……”
    一聲極其輕微、如同破舊風箱抽動般的吸氣聲,從李秀才幹癟的胸腔裏艱難地擠出。他深陷的眼皮極其緩慢地、顫抖著掀開了一條縫隙。眼珠渾濁、茫然,如同蒙著一層厚厚的灰塵,倒映著李家喜堂破敗的屋頂,倒映著依舊灰白褪色的世界,倒映著無聲飄落的暗黃雨絲。
    他活了。
    或者說,他的軀體,重新開始運轉了。
    他掙紮著,極其緩慢地、如同生鏽的機器般,用幹枯得如同雞爪般的手,撐住冰冷的地麵,一點一點,極其艱難地坐了起來。骨頭發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他茫然地轉動著僵硬的脖頸,渾濁的目光掃過滿地同樣在雨水浸潤下開始微微抽動、卻依舊如同朽木般毫無生氣的其他幹屍,掃過破碎的大門,最後,落在了幾步之外。
    那裏,一個穿著粗布衣裙、臉上還殘留著驚懼淚痕的年輕婦人,正呆呆地跪坐在雨水中,懷中緊緊抱著一個氣息微弱、但同樣被暗黃雨水浸潤著、小臉恢複了一絲血色的嬰兒。那是之前被李老夫人試圖救下的、那個被卷入冥婚的替身新娘!她僥幸未被灰氣直接吸幹,此刻在淚雨澆灌下,也正艱難地恢複著。
    李秀才的目光,落在了婦人臉上。渾濁的眼珠裏充滿了極度的迷茫和困惑,如同一個初生的嬰兒第一次打量這個世界。他張了張嘴,幹枯的嘴唇艱難地開合了幾下,喉嚨裏發出沙啞、斷續、不成調的氣音:
    “呃……你……你……是……誰?”
    婦人抱著嬰兒的手臂猛地一緊,臉上殘留的淚痕未幹,新的淚水卻已混合著冰冷的暗黃雨滴滾落。她看著死而複生或者說軀體重啟)的丈夫,看著他眼中那如同白紙般的、徹底的空洞和陌生,巨大的悲傷和一種難以言喻的荒誕感瞬間攫住了她。
    “相……相公?”她顫抖著,聲音嘶啞,帶著哭腔,“我是……我是鶯兒啊……柳鶯兒……你的……”她想說“你的妻子”,可話到嘴邊,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眼前的男人,雖然坐了起來,雖然軀殼在恢複,但他眼中……什麽都沒有了。沒有愛,沒有恨,沒有記憶,甚至連最基本的認知都一片空白!他就像一具……被徹底清洗過的軀殼!
    李秀才依舊茫然地看著她,渾濁的眼中隻有困惑。他似乎努力地想從空白的腦海裏搜尋出關於“柳鶯兒”這三個字的任何信息,但那裏,隻有一片被淚水衝刷後留下的、冰冷的、一無所有的荒原。他下意識地低下頭,看著自己身上刺目的、濕漉漉的大紅喜服,眉頭緊緊皺起,仿佛在思考一件極其荒謬的事情。
    “娘……子?”他極其艱難、極其陌生地吐出這兩個字,仿佛在念誦某種從未學過的、艱澀難懂的咒語。語氣裏,沒有愛意,沒有親昵,隻有純粹的、如同陌生人般的疑惑。
    整個宛丘城,在無聲飄落的暗黃淚雨中,無數“複蘇”的幹屍,正茫然地坐起,僵硬地活動著肢體。他們看著周圍熟悉又陌生的環境,看著身邊哭泣的親人,眼中隻有一片被徹底洗刷後的、令人心寒的空白。無數聲嘶啞、困惑、充滿陌生感的詢問,在無聲的雨幕中斷斷續續地響起:
    “爹?……您……哪位?”
    “這……這是何處?”
    “我……我又是誰?”
    “娘子?……何謂娘子?”
    洗去了幽冥的詛咒,也洗去了靈魂中最珍貴的烙印——那些構成“我”之所以為“我”的,最幸福的記憶,最深沉的愛戀,最溫暖的羈絆。
    丹房內,蘇半夏的身體停止了抽搐。她艱難地抬起頭,臉上、身上沾滿了暗黃的、粘稠的雨滴和自身噴出的鮮血。她的意識勉強回歸,透過丹房殘破的窗戶,她“看”到了宛丘城中的景象,看到了李秀才茫然詢問“娘子何人”的那一幕。
    一絲微弱的、近乎虛幻的生機,正從那些被雨水澆灌的幹枯軀體上緩緩散發出來。她感覺到了!她的藥靈本源雖然枯竭,但與那些被她“救活”的生命之間,似乎產生了一種極其微弱的共鳴。
    但隨之而來的,是更深的、更冰冷的絕望。
    她救回了軀殼。
    卻親手……洗白了他們的靈魂。
    她掙紮著想抬起手,想觸摸窗外飄落的雨滴,指尖卻沉重得如同灌了鉛。
    就在這時,一隻沾滿血汙和灼痕、同樣微微顫抖的手,猛地抓住了她抬起的手腕。
    齊不語不知何時已從忘川歸來,半跪在她身邊。他的臉色蒼白如紙,右眼徹底黯淡下去,甚至裂開了一道黑色的縫隙,有淡金色的光點不斷從中逸散——那是強行幹擾輪回閘門付出的慘痛代價。他死死抓著蘇半夏的手,阻止她觸摸那暗黃的雨水,琥珀色的獨眼僅存的光彩也近乎熄滅)死死盯著她,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每一個字都帶著靈魂灼燒後的劇痛和一種洞穿真相的冰冷嘲諷:
    “看明白了嗎?蘇神醫?”
    “洗淨詛咒的代價,是弄髒靈魂!”
    “你偷來的不是解藥……是比幽冥公主更徹底的……格式化抹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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