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一十五章 爭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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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濬的話語,巧妙地將李曄“出口惡氣”的衝動,包裝成了“依製而行”、“凝聚人心”的陽謀。
    他深知天子最需要聽到什麽——不是具體的陰謀,而是一個能讓他感覺自己是“正義之師”、並且有成功希望的理由。
    至於他自己?隻要天子成功邁出這一步,他張濬這個“獻策”之人,自然有機會重新回到權力中心。
    “依製而行…凝聚人心…” 李曄喃喃重複,張濬的話仿佛給他混亂的思緒注入了一劑強心針,讓他覺得自己的衝動並非無謀,而是有章可循的陽謀。
    他眼中燃起希望的光芒:“張卿此言,甚合朕心!明日朝會,朕便依此而行!”
    “聖上聖明!” 張濬深深一揖,垂下眼簾,掩去眼底一絲得計的光芒,“臣雖賦閑,亦當為聖上搖旗呐喊,靜觀其變!隻待聖上明日,一振天威!”
    李曄看著眼前這位“忠心耿耿”的大臣,心中湧起一股暖流和力量。
    他仿佛已經看到了明日朝堂上,自己力排眾議、楊複恭無可奈何的場景。
    他扶起張濬:“張卿放心,待朝綱稍振,必有卿家複起之日!”
    張濬千恩萬謝地退了出去。值房內,李曄依舊心潮澎湃。
    張濬描繪的“凝聚人心”、“昭示權柄”的前景,讓他暫時忽略了這位大臣過往的斑斑劣跡,也忽略了他話語中刻意回避的凶險。他沉浸在一種即將“有所作為”的興奮中。
    窗外,神策軍沉重的腳步聲再次由遠及近。李曄走到窗邊,推開一道縫隙,冷風灌入,讓他發熱的頭腦稍稍冷靜。
    他望向紫宸殿方向沉沉的陰影,明日,他將不再沉默。
    他要以天子的名義,以“朝廷法度”為劍,向楊複恭發起第一次挑戰!至於張濬…李曄年輕的心中,此刻隻將他視為一個識時務、願效力的“忠臣”。
    他尚不明白,在這深宮的棋局裏,有些人,本身就是最危險的棋子。溫水已備,隻是這釜下之薪,究竟由誰點燃,又將燒向何方,年輕的他,看得還不夠透徹。
    夏日的晨光透過高闊的窗欞,斜斜灑在太極殿光潔的金磚上,卻驅不散那股無形的沉滯。
    昭宗李曄端坐禦座,十二旒白玉珠簾垂落,遮掩了他略顯緊繃的下頜。
    他努力維持著帝王的威儀,目光看似平靜地掃過階下群臣,最終落在那襲刺目的紫蟒袍上——楊複恭垂手侍立,眼觀鼻,鼻觀心,如同廟裏一尊泥塑的神像,隻有那無須麵皮下隱約透出的陰冷,讓人不寒而栗。
    “聖上,”通事舍人鄭虔的聲音打破了沉寂,他手捧奏章,姿態恭謹,“鳳翔節度使、睦王李倚有表上呈:其一,隴州刺史薛知籌,於討逆李茂貞之役中,率部牽製賊軍側翼,微有苦勞。睦王奏請,擢其入京,授以清職,沐浴天恩。
    其二,隴州新附,軍務亟需整飭,睦王保舉都將高仁厚,其人勤勉,曉暢戎機,堪任隴州防禦使之職,以固西陲。”
    奏章呈至禦案。李曄的手指在緞麵上劃過,感覺那“李倚”二字帶著邊鎮的風沙氣息。
    他清了清嗓子,聲音刻意平穩:“睦王所奏,思慮周詳。薛卿微勞,朝廷亦當體恤,擢其入京,授以榮銜,顯朝廷不忘舊勳之意。高仁厚既為岐王所薦,忠勤可嘉,著即授隴州防禦使,整飭軍備,安靖地方。”
    話音落下,殿內一片寂靜,落針可聞。所有目光,或明或暗,都聚焦在楊複恭身上。
    楊複恭終於動了。睦王送來的這份表奏他早就看過,關乎到睦王勢力坐大,他自然不會同意。
    於是他極其緩慢地抬起頭,臉上掛著一絲恰到好處的、帶著憂慮的謙恭,向前微微欠身:
    “聖上,” 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遍大殿,“老臣鬥膽,此事…或有不妥之處,懇請聖上三思。” 他抬起眼皮,目光並不銳利,卻沉沉地壓向禦座,“薛知籌此人,出身李逆昌符帳下,反複之性,朝野皆知。
    其所謂‘牽製之功’,睦王奏表雖言,然隴州遠在千裏,具體情狀,恐難一一核實。驟然擢其入京,置於聖上身側…老臣恐開門揖盜,有傷聖上聖躬安危。此其一。”
    他頓了頓,目光似有若無地掃過鄭虔,繼續道:
    “其二,隴州防禦使,位雖非極尊,然掌一州軍務,幹係重大。高仁厚為睦王心腹,此乃人所共知。
    睦王新定鳳翔,威勢正盛,今又薦其心腹入主隴州軍權…聖上,” 楊複恭的聲音帶上了一絲痛心疾首的意味,“非是老臣猜忌宗室,實乃祖宗成法,藩鎮大將不可久專一地,更不宜使其心腹串聯,尾大不掉!
    此例若開,恐天下藩鎮效尤,紛紛將其黨羽安插要津,朝廷威儀何存?社稷根基何固?老臣受先帝顧命,擁立聖上,一片赤誠,唯恐聖上為表象所惑,遺禍將來啊!”
    雖說鳳翔節帥本就應當節製隴州,但隴州如今已不聽岐州號令,這自然是楊複恭所樂於見到的,一來可以縮減李倚的勢力範圍,二來還能利用薛知籌來牽製李倚,何樂而不為?
    這番話,冠冕堂皇,滴水不漏。將薛知籌定性為“反複小人”,將高仁厚任命上升為“藩鎮擅專”、“威脅朝廷”,字字句句扣著“祖宗成法”和“社稷安危”的大帽子。殿中依附楊複恭的官員立刻如提線木偶般紛紛出列,低聲附和:
    “楊公老成謀國,深謀遠慮!”
    “隴州人事,牽涉藩鎮格局,確需慎之又慎!”
    “請聖上收回成命,另擇賢能!”
    無形的壓力再次如潮水般湧向禦座。李曄藏在袖中的手緊緊攥著,指甲陷入掌心。他能感覺到後背那道早已愈合的鞭痕又在隱隱作痛。
    他強迫自己穩住心神,目光轉向文臣班列中的杜讓能。這位一向正直同時與李倚交好的宰相,一直微闔著眼,此刻感受到天子的目光,緩緩睜開眼,眼神沉靜如水。
    “杜卿,”李曄的聲音帶著征詢,努力維持著平穩,“楊卿所慮,關乎朝廷法度與藩鎮規製。卿以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