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二十七章 刁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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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翔府衙深處,度支分司的公廨。
光線透過高窗,在堆積如山的卷宗上投下斑駁的光影。空氣中彌漫著陳舊紙張的黴味、劣質墨汁的酸氣,還有一種陳年積垢般的沉悶。
年輕的度支司派駐幹員陳瑜,身著嶄新的葛布吏服,此刻卻如同陷入一張無形而粘稠的蛛網。
他的對手,是這座公廨實際的主宰者——老賬房錢先生。錢先生須發花白,麵容枯槁,一雙渾濁的眼睛藏在深陷的眼窩裏,看人時總帶著三分渾濁的恭敬,七分難以捉摸的疏離。
他穿著半舊的皂色吏服,袖口磨得油亮,正慢條斯理地撥弄著一個包漿厚重的算盤,算珠碰撞發出滯澀的聲響,如同這衙門本身的心跳。
“錢先生,”陳瑜強壓著初來乍到的火氣,盡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平和,將一卷標注為“岐山縣丁酉年秋稅計帳”的麻紙卷宗推到對方麵前,“煩請將此卷所載之‘腳錢’、‘稱耗’細目,與倉曹入庫之‘受納曆’核對一番。張製置使有令,凡稅賦出入,需賬實相符,清晰可查。”
錢先生眼皮都沒抬,枯瘦的手指依舊在不緊不慢地撥著算珠,仿佛那卷宗不存在。
過了半晌,他才慢悠悠地開口,聲音帶著一種陳年油滑的腔調:“陳幹員啊,新官上任,銳氣可嘉。隻是…”
他停下算盤,渾濁的眼睛終於瞥向卷宗,帶著一種悲天憫人般的無奈,“這丁酉年的舊賬?哎呀,年頭太久嘍!那會兒的倉曹主吏都換了兩茬了,受納曆?怕是早就被蟲蛀鼠咬,或是隨舊檔移庫時散佚了吧?陳年舊賬,糾纏不清,徒耗光陰啊!”
陳瑜深吸一口氣:“既無受納曆,那煩請錢先生將當年經手此筆稅賦的腳夫名冊、損耗核驗單找來,我親自複核。”
錢先生嘴角扯出一個極淡、極冷的弧度,幾乎難以察覺。
“腳夫名冊?” 他像是聽到了什麽天大的笑話,輕輕搖頭,“陳幹員,你有所不知。那些腳夫,多是臨時雇傭的苦力,幹完活領了錢就走,哪有什麽名冊?至於損耗核驗單…”
他拖長了調子,“都是些粗人,隨手畫個押了事,就算有,也是些鬼畫符,哪能作數?何況…這麽多年,早不知丟哪兒去了。”
陳瑜碰了個軟釘子,決定從新稅入手。他召集分司所有吏員,宣布王府新規:所有新收稅賦,必須使用新式“四柱清冊”,詳細列明來源、項目、數額、經手人,杜絕塗改。
公廨內,十來個胥吏或老或少,表麵唯唯諾諾。錢先生帶頭,顫巍巍地拱手:“陳幹員…呃,令出如山,我等自當遵從。”
然而,當陳瑜要求他們即刻改用新冊,並上交近期幾筆商稅賬目複核時:
老吏甲:“哎呀!陳幹員恕罪!老朽這老花眼…這新冊子格子太密,字又小,實在是看不清啊!能不能容老朽…慢慢謄抄?”
中年吏乙:“陳幹員!我管的那片,商賈刁鑽,昨日收的稅錢還未來得及清點入庫,新冊也…也沒顧上填。明日!明日一定呈上!”
年輕吏丙則更加直接,抱著一摞賬冊,“不小心”在陳瑜麵前絆了一下,賬冊嘩啦啦散落一地,紙張紛飛,墨跡汙損。“哎呀!陳幹員恕罪!我笨手笨腳!” 他手忙腳亂地收拾,眼神卻瞟向錢先生,帶著一絲狡黠。
錢先生立刻板起臉訓斥:“沒用的東西!毛手毛腳!還不快收拾幹淨,別汙了陳幹員的眼!” 轉頭又對陳瑜賠笑:“陳幹員,年輕人不懂事,你多擔待。”
這看似訓斥,實則將一場可能的衝突輕飄飄地化解為“意外”,更讓陳瑜無處發作。
當陳瑜好不容易拿到幾份遲來的、填得歪歪扭扭的新冊,仔細核對時,發現數字多處不符,邏輯混亂。
他叫來經手吏員詢問,對方要麽一問三不知,要麽推說“記不清了”、“當時太忙,許是筆誤”。要求其重做,則無限期拖延。
整個分司,如同一個巨大的泥潭,陳瑜的每一個動作都阻力重重,新規仿佛投入死水,連個像樣的漣漪都激不起。
陳瑜決定親自查庫。他要求錢先生交出庫房鑰匙和最新的“見在曆”。
錢先生這次沒有推諉,恭敬地奉上鑰匙和一卷清單。然而,當陳瑜在兩名府兵陪同下打開庫房,清點存放商稅銅錢的木箱時,冷汗瞬間浸透了他的後背!
清單上赫然寫著:存開元通寶七百三十貫。
但實際清點,箱中隻有六百五十貫!整整少了八十貫!
更讓陳瑜心驚的是,存放銅錢的木箱封條完好,鎖具無損!錢先生在一旁垂手而立,渾濁的眼中看不出任何情緒。
“錢先生!這作何解釋?!” 陳瑜指著空了大半的木箱,聲音因憤怒而顫抖。
錢先生抬起頭,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驚愕”和“痛心”:“這…這怎麽可能?!封條完好…鑰匙…鑰匙一直在陳幹員你手中保管啊!”
他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麽,猛地一拍大腿,指著旁邊一個負責搬運、嚇得臉色煞白的小吏:“定是你!張五!前日入庫清點後,是你最後鎖的門!說!是不是你監守自盜?!”
那張五撲通跪倒,渾身篩糠,語無倫次:“沒…沒有!冤枉啊!我那天鎖門時,錢…錢先生你也在場啊!你說…你說數目對的…”
“混賬!” 錢先生厲聲嗬斥,須發皆張,“還敢攀誣?!陳幹員明鑒!此獠定是趁人不備,私配了鑰匙!如今東窗事發,竟敢反咬一口!請幹員嚴刑拷問,必能水落石出!”
他這一番指認,瞬間將水攪渾,將矛頭引向一個無足輕重的小吏,更隱隱將“監管不力”、“庫房失竊”的責任,反扣在了持有鑰匙的陳瑜頭上!
公廨內其他胥吏的目光,瞬間變得微妙起來,有同情,有冷漠,更多的是一種看好戲的幸災樂禍。
陳瑜看著跪地喊冤的小吏張五,再看看一臉“正氣凜然”的錢先生,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衝頭頂!這已不僅僅是刁難,而是赤裸裸的栽贓陷害!
這些盤踞多年的胥吏,編織了一張無形的大網,正將他這個王府新銳,一步步拖入深淵!孤立無援的窒息感,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扼住了他的喉嚨。
這度支分司的陰霾,遠比隴西田畝的詭譎,更加令人絕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