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三十六章 猶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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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太極殿。冬日的陽光透過高窗,斜斜地照在光潔的金磚上,卻驅不散殿內凝重的氣氛。
昭宗坐在禦案後,手中緊握著那份來自鳳翔、加急送來的奏疏。
奏疏上,李振那遒勁有力又透著恭敬的字跡,仿佛帶著鳳翔初雪的寒意,直抵他的心底。
昭宗的指節微微發白。他反複閱讀著奏疏,尤其是那些刺痛他神經的字眼:“公然抗命”、“動搖國本”、“痛徹心髓”、“宗室之責”、“絕無私念”,每一個詞都像鼓槌敲打在他心頭。
這些詞句點燃了他對田令孜、陳敬瑄的滔天恨意,那份被閹豎欺辱的刻骨銘心瞬間翻湧上來,讓他呼吸都帶著血腥氣,背後早已愈合的鞭痕又開始隱隱灼痛。
那是田令孜賜予的“恩典”,是刻在帝王尊嚴上的恥辱印記。陳敬瑄,田令孜在蜀地最粗壯的臂膀,如今竟敢公然抗旨!這不僅是藐視皇權,更是在李曄愈合的傷口上狠狠撒鹽。
他幾乎能看到陳敬瑄擁兵自重和田令孜洋洋自得的可憎嘴臉!討伐!必須討伐!
可是李倚…自己這位弟弟,絕非善與之輩。從前的隱忍,到後麵的初露鋒芒,無不證明他的心機之深沉。
他剛剛擊敗李茂貞占據鳳翔,兵鋒正盛。如今又要染指西川?他奏疏裏說得冠冕堂皇,忠心耿耿,可字裏行間那股迫切的進取之意,昭宗如何感覺不到?
讓睦王出兵,會不會是前門拒虎,後門迎狼?他會不會成為下一個更難對付的強藩?鳳翔加西川,其勢足以震動關中!昭宗的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奏疏,眉宇間鎖著深深的憂慮。
然而,奏疏中那澎湃的“忠君”之情,那以“列祖列宗”名義發出的誓言,尤其是那句“身為宗親,守土有責,護駕有份”,確實戳中了昭宗內心最柔軟也最渴望的部分。
田令孜帶給他的屈辱和恐懼刻骨銘心,王建的狼子野心也昭然若揭。環顧四周,手握重兵的藩鎮,有幾個真心尊奉朝廷?有幾個把他這個皇帝放在眼裏?
李倚,畢竟是李唐血脈,是他的弟弟!這份奏疏,是黑暗中唯一主動伸向朝廷的、帶著“宗室”標簽的手。它承諾自備糧餉,承諾聽候調遣,承諾土地歸朝廷,這幾乎是藩鎮能給出的最“恭順”的姿態了。
如果連宗室親王都不能信任,他還能信誰?一股暖流夾雜著酸楚湧上心頭,昭宗眼中甚至泛起一絲水光。或許…這真的是一個機會?一個借宗室之力,真正收回西川控製權的機會?
兩種截然相反的情緒在李曄心中激烈交戰,讓他坐立難安。他需要聽聽重臣的意見。
“傳旨,”昭宗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和沙啞,“召宰相張濬、杜讓能、孔緯,以及觀軍容使楊複恭,即刻太極殿議事!”
不多時,四位重臣魚貫而入,躬身行禮。他們敏銳地察覺到禦座上年輕天子的心緒不寧,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落在他手邊那份攤開的奏疏上——鳳翔節度使李倚的印鑒清晰可見。
昭宗沒有多餘的寒暄,直接將奏疏遞給離他最近的杜讓能,聲音低沉:“諸卿,睦王李倚上疏,請旨出兵,協同討伐西川逆賊陳敬瑄、田令孜。你們都看看吧。”
殿內陷入短暫的沉默,隻有紙張翻動的沙沙聲。
杜讓能看得極慢,眉毛時而緊蹙,時而舒展。良久,他放下奏疏,雙手攏於袖中,聲音平和卻帶著千鈞之力:“聖上,睦王之奏,情理兼至,忠忱可表。”
他目光掃過眾人,條理清晰:“其一,陳、田抗旨,形同叛逆,天下共討。宗室親王主動請纓,名正言順,彰顯朝廷綱紀尚存,忠義未泯。”
“其二,其憂‘唇亡齒寒’,非虛言也。西川亂,則鳳翔危,關中震。由鳳翔就近出兵,扼散關、鳳興道,可直擊陳田北翼,事半功倍,此乃地利。”
“其三,” 他頓了頓,目光似有若無地掠過楊複恭陰沉的臉,“其所慮‘王建獨大’,乃老成謀國之言。王建,梟也,在西川的所作所為無不證明此人絕非易與之輩,若使其真的獨吞西川,如虎添翼,朝廷何以製之?
睦王乃聖上至親,血脈相連,由其介入,正可形成製衡。且其明言‘無私念’、‘土地歸朝’,姿態已足,朝廷可示之以恩,結之以信。臣以為,可行,亦當行。”
孔緯看完奏疏,臉上已滿是激憤之色,未等杜讓能完全說完,便朗聲道:“聖上!杜相洞若觀火!陳敬瑄、田令孜,閹豎鷹犬,竟敢藐視天威至此!人人得而誅之!”
他指著奏疏,聲音洪亮,帶著刻骨的恨意,“睦王,宗室典範!此等忠肝義膽,方顯我李唐血脈未冷!正該倚仗此等柱石,蕩滌妖氛,重振朝綱!”
他猛地轉向楊複恭方向,語帶鋒芒,“王建?哼!其心路人皆知!昔日其為閹宦之義子,現在又與閹宦反目成仇,如此反複之人,若任其獨攬伐蜀之功,西川豈非又成一獨立王國?
有睦王這擎天玉柱在,方能保西川最終歸於朝廷治下!聖上,當斷則斷,準其所請!”
楊複恭臉色更為難看,但仍然在耐著性子看著奏疏。
昭宗將目光轉向張濬,張濬見此撚著修剪得體的胡須,眼神閃爍。他快速權衡著利弊。
李倚的強勢崛起讓他警惕,但李倚奏疏中“聽候朝廷調遣”、“無私念”的表態又讓他覺得或許有機可乘?
如果能借此機會與這位實力派宗室親王搭上線,甚至在未來西川事務中分潤一些好處…況且,杜讓能、孔緯兩位宰相都明確支持了。
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種模棱兩可卻偏向支持的語調說:“聖上,睦王憂國之心,拳拳可鑒。其自備糧餉,願為聖上前驅,實乃為朝廷分憂解難的忠義之舉。”
他話鋒一轉,不著痕跡,“杜相、孔相所言製衡之道,亦不失為老成之見。隻是…”
他微微拖長了音調,“朝廷當為棋手,而非棋子。允其出兵,亦需明確章程,令諸軍受朝廷節製,協同進止,方不致生出新的事端。此事…大有可為之處。”
他含糊地表達了傾向,卻巧妙地將重心引向“朝廷主導”,為自己預留了足夠的操作空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