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五十三章 挑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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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漢州,王建大營。
    中軍大帳內彌漫著皮革、汗水和一絲未散盡的煙火氣。
    炭盆的火光跳躍,將懸掛的簡陋地圖映得明暗不定。王建正站在地圖前,手指劃過漢州綿竹的位置,眉頭緊鎖,那指關節粗大,帶著戎馬生涯的痕跡。
    “高仁厚這廝,動作倒快,”王建聲音低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煩躁,“剛到綿竹,就分出一支偏師去圖茂州。這是想抄咱們的後路,還是想搶地盤?”
    客位上,顧彥暉端坐如鬆。他身下的胡床鋪著一方自帶的素錦坐墊,邊緣繡著精致的暗紋,與帳內粗獷的環境格格不入。
    他微微側身,避開炭盆飄來的一縷細煙,指尖輕拂錦袍,仿佛要撣去那並不存在的灰塵。
    聽到王建的話,他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無的輕蔑弧度,:“王節帥過慮了。符道昭區區一支偏師,縱使拿下茂州,又能翻起多大浪花?
    陳敬瑄的山行章大軍才是你我心腹之患,此刻分心他顧,豈非舍本逐末?”他目光掃過王建沾了些塵土的靴麵,那份優越感不言而喻。
    侍立一旁的周庠適時地輕咳一聲,吸引了顧彥暉的注意。這位謀士麵容和藹,眼神沉靜似水。
    他緩步上前,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根細長的竹枝,代替王建的手指,精準地點在地圖上。
    “顧使君此言,請恕某不敢苟同。”周庠的聲音平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符道昭取茂州,確非動搖你我根基之舉。然則,其意義在於——牽製。”
    竹枝在綿竹和茂州之間劃了一條線。
    “高仁厚所率,乃鳳翔軍,雖名為朝廷王師,實則是鳳翔伸向西川的手。其本部數萬精銳坐鎮綿竹,進可呼應符道昭,威脅我軍側翼;退可觀望我兩家與陳敬瑄廝殺,坐收漁利。
    更何況還有李倚的數萬大軍趕來。”竹枝穩穩點在綿竹的位置,“這才是真正的芒刺在背。”
    周庠的目光轉向顧彥暉,帶著一絲誠懇的憂慮:“將軍試想,若我方與山行章激戰正酣,鳳翔軍忽然自綿竹東進,或東窺德陽,或南壓我方側後……
    屆時,我方腹背受敵,將軍的東川兵馬,糧道是否安穩?後方是否無憂?此乃心腹之患,非癬疥之疾啊。”
    “心腹之患”四字,如同重錘,敲在顧彥暉的心上。他臉上那份刻意維持的輕慢瞬間凝固了。
    德陽!糧道!東川的根本!周庠的話語像冰冷的絲線,瞬間纏繞住他,讓他不由自主地順著那思路想下去,一股寒意悄然爬上脊背。山行章是明處的狼,高仁厚卻是暗處的毒蛇,更令人忌憚。
    王建一直緊盯著顧彥暉的神情變化,見他眼中那份倨傲終於被一絲凝重取代,心中暗喜,時機成熟!
    他忽然哈哈一笑,打破了帳內的沉寂,聲音洪亮卻不顯粗魯。
    他大步走到顧彥暉身邊,似乎想拍對方肩膀以示親近,但在手掌即將落下之際,動作卻極其自然地頓住了——他瞥見了顧彥暉錦袍那絲滑潔淨的料子。
    王建的手掌順勢在空中劃了個小圈,落在了地圖上綿竹的位置,重重一拍!這一拍,震得案幾微晃,也震得顧彥暉眼皮一跳。
    “博雅說得透亮!”王建目光炯炯地看著顧彥暉,臉上帶著一種混合著坦誠與激將的神情,“高仁厚這廝,仗著朝廷的名頭,屯兵數萬在咱們眼皮底下,就是根攪屎棍!他想坐山觀虎鬥,想等著撿現成便宜?某偏不讓他如意!”
    他身體微微前傾,帶著一種推心置腹的姿態,聲音壓低了些,卻更有力量:“二郎!放眼此地,能鎮住高仁厚的,除了你顧使君的東川雄師,還有誰?你兄長顧節帥威震一方,你顧將軍更是了不得,麾下皆是百戰勁旅!”
    王建的手再次抬起,這次是虛指顧彥暉,帶著無比的推崇:“高仁厚那數萬鳳翔軍,看著唬人,但離了鳳翔就是沒爪牙的老虎!
    二郎你隻需提兵往綿竹方向一擺,把陣勢拉開,旌旗給他立得高高的!讓高仁厚睜大眼睛看清楚,是誰的刀鋒更利!讓他連營門都不敢輕易邁出一步!”
    王建眼中閃爍著狡黠的光芒,話語充滿了誘惑:“想想看,朝廷最忌憚的是誰?是擁兵自重的藩鎮!你顧家坐擁東川,本就是朝廷眼中釘。
    此時若能以雄兵震懾朝廷王師,使其不敢妄動,這份威勢傳出去……嘿嘿,天下英雄誰不側目?顧節帥在朝堂上說話,腰杆子是不是也更硬三分?這才是不戰而屈人之兵的上上之策!潑天的聲望,唾手可得啊!”
    “唾手可得”四個字,王建咬得極重,像一塊塗滿蜜糖的巨石,狠狠砸在顧彥暉那顆被狂傲和野心充斥的心上。
    潑天的聲望!震懾朝廷!為兄長在朝堂增勢!這些字眼瞬間點燃了顧彥暉眼中的火焰,將周庠分析帶來的那點寒意燒得幹幹淨淨。
    他仿佛已經看到自己兵臨綿竹,高仁厚龜縮營中不敢動彈,天下傳頌他顧彥暉威名的景象!至於王建那點小心思?在他此刻的狂想麵前,不值一提!
    “哼!”顧彥暉猛地站起身,動作帶著一貫的矜貴,但那份刻意維持的清冷已被一種被激發的、睥睨天下的傲氣所取代。他下巴微揚,眼神銳利地掃過王建和周庠,仿佛在俯視兩個需要他拯救的人。
    “王節帥與周先生,倒也算看得明白局勢!”他語帶傲然,刻意強調了“看得明白”四個字,那份優越感又回來了,但目標轉向了高仁厚,
    “也罷!本將軍便辛苦一趟,去會會這位鳳翔來的高大將軍!讓他知道知道,這西川的地界,不是他鳳翔軍耀武揚威的地方!有本將軍在,他高仁厚一兵一卒,也休想輕舉妄動!”
    話音落下,他不再多言,仿佛留下這句話已是莫大的恩賜。他挺直腰背,如同即將出征的神隻,帶著一種“此事舍我其誰”的凜然氣度,轉身,錦袍下擺劃出一個利落的弧線,大步流星地朝帳外走去。
    那背影,充滿了即將去“教導”鳳翔大將何為敬畏的自信與驕狂。
    帳簾落下,隔絕了外麵的光線。
    帳內,王建臉上的激賞和推心置腹瞬間消失,嘴角勾起一絲不易察覺的、老狐狸般的微笑。他走到案幾旁,端起顧彥暉碰都沒碰過的粗陶茶碗,也不嫌隙,慢悠悠地呷了一口。
    “讓他去和高仁厚唱對台戲吧。無論他是真打起來,還是僅僅對峙,都能拖住高仁厚,消耗李倚的精力。就算他被高仁厚攻擊了,那也是他東川和‘王師’的衝突,與我王建何幹?正好給我收拾山行章和成都騰出手腳。”
    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對高仁厚的警惕:“不過,高仁厚此人…絕非易與之輩。顧彥暉這蠢貨未必真能唬住他。
    博雅,加派最精幹的細作,潛入綿竹!我要知道高仁厚的一舉一動!他若真敢對顧彥暉動手…哼,那正好給了我們口實!若他隱忍不動…”王建眼神深邃,“那更要小心他憋著更大的圖謀!”
    “是,大帥!”周庠領命,立刻去安排。
    王建獨自走到輿圖前,手指劃過綿州,又落向正在被符道昭撲向的茂州,最後定在成都。
    他的臉上,狡猾與野心交織。
    顧彥暉被他推到了前台,成了吸引火力的盾牌。而他王建,則在這紛亂的棋局中,悄然挪動著自己的棋子,目標始終隻有一個——西川的心髒,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