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六十六章 驅虎吞狼
字數:3202 加入書籤
永平軍節度使王建的中軍大帳,與河對岸鳳翔軍營盤的喧囂截然不同。
帳內隻點了幾支牛油大燭,光線晦暗,將人影拉得扭曲,投在帳壁上,如同蟄伏的鬼魅。空氣凝滯,帶著一股壓抑的燥熱和未散盡的酒氣。
“嘭!”
一聲悶響打破死寂。身形魁梧、滿麵虯髯的部將綦母諫猛地一拳砸在麵前矮案上,震得案上酒具哐當作響,殘酒潑灑出來。
“李倚小兒!欺人太甚!”他低吼道,聲音如同受傷的困獸,帶著被連日戲耍的屈辱和憤怒,
“日日在我寨前擂鼓呐喊,搖旗衝鋒,那馬蹄子掀起的塵土都快嗆到某鼻孔裏了!
他鳳翔軍是來打仗還是來耍把式的?分明是逼著咱們頂上去,去填山行章那逆賊的壕溝!拿咱們永平軍兒郎的性命,去耗西川的刀箭!”
他胸膛劇烈起伏,環眼掃過帳內諸人:“還有那張承業!那沒卵子的閹貨,就杵在李倚身邊冷眼看著!他們兩個,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這配合得可真叫一個絕!
咱們再按兵不動,朝廷問罪的旨意怕就要到了!他李倚正好把拖延戰機的屎盆子全扣在咱們頭上!”
牙將張虔裕坐在下首,臉色同樣陰沉,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腰刀刀柄,接口道:“綦母將軍說的是。李倚這手陽謀,歹毒得很。
咱們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真豁出去強攻山行章,他那營寨雖疲,卻依舊堅固,啃下來,少說也要折損咱們三五千精銳,豈不正中李倚下懷,讓他坐收漁利?可若繼續不動……唉!”他重重歎了口氣,滿是無奈。
所有人的目光,此刻都轉向了帳中一人。
謀士周庠。他坐在王建左下首,一直在閉目養神,仿佛帳內激烈的情緒與他毫無幹係。直到綦母諫和張虔裕都說完了,他才緩緩睜開眼。
燭光下,他那雙眼睛透著一股冷澈的光,如同深潭寒水。
他慢條斯理地捋著頜下並不存在的胡須,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壓下了帳內的躁動:“綦母將軍稍安勿躁。李倚欲行那借刀殺人之計,刀,是他鳳翔軍,這‘人’嘛,自然是我永平軍。”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王建那張看不出喜怒的臉,緩緩道:“然則,他李倚能借刀,我等……便不能再尋一把更順手、更不怕卷刃的刀麽?”
“再尋一把刀?”綦母諫一愣,疑惑得問道,“哪裏還有刀?除了咱們,難道指望天上掉下來……”
一直沉默的王建,眼中驟然閃過一道精光,他抬手止住了綦母諫的話頭,目光灼灼地看向周庠:“先生之意是……”
周庠卻不直接回答,反而將目光投向一旁的張虔裕:“虔裕,東川顧彥暉最近有何動作?”
張虔裕也是機敏之人,被這一點,眼珠猛地一轉,瞬間福至心靈,脫口而出:“顧彥暉!他麾下兩萬東川軍,駐紮在我軍右側,至今以護衛糧道、策應各方為名,未損一兵一卒,乃是完完整整的生力軍!”
他越說眼睛越亮,“顧彥朗身在東川,前線軍務皆由其弟顧彥暉暫代,此人誌大才疏,又好虛名……”
周庠微微頷首,臉上那絲冷笑更深了,接過話頭:“討伐陳敬瑄、田令孜,乃天下大義。李倚是奉詔,將軍是奉詔,難道他東川顧彥暉,就不是奉詔之軍?
如今逆賊主力山行章、楊晟就擋在麵前,正是各路王師戮力同心、共破頑敵之時。豈有讓我永平軍一枝獨秀、獨抗強敵,而他東川軍坐觀成敗的道理?”
他轉向王建,聲音壓低,卻帶著一種蠱惑的力量:“將軍可即刻修書一封,不,親自去一趟東川大營!言辭務必懇切,極言山行章連日遭鳳翔軍猛攻,已疲敝不堪,破之就在旦夕之間!
然我永平軍連日為鳳翔‘助勢’,亦是人困馬乏,恐獨力難支,以致功虧一簣。今有東川雄師兩萬,兵精糧足,士氣正旺,正當挺身而出,擔此破賊首功!我永平軍願傾力相助,為其掠陣,牽製賊寇側翼,共襄盛舉!”
周庠眼中閃爍著算計的光芒:“將軍更要強調,此乃千古揚名之良機,亦是在朝廷監軍麵前彰顯東川忠勇之最佳時機!破了山行章,兵鋒直指成都,他顧彥暉便是首功!
屆時,朝廷封賞,天下讚譽,豈不美哉?至於我永平軍……甘為綠葉,輔佐成功即可。如此,既全了同袍之義,又堵了李倚之口,更免了我軍無謂折損。豈非三全其美?”
帳內一片寂靜,隻聽得燭火劈啪作響。綦母諫張大了嘴巴,臉上的怒容早已被驚愕和一絲欽佩取代。張虔裕呼吸微微急促,眼神發亮,顯然覺得此計大妙。
王建坐在主位,手指輕輕敲擊著膝蓋,麵沉如水,眼底卻似有波濤翻湧。周庠此計,可謂毒辣。將顧彥暉推出去頂雷,東川軍與山行章血拚,無論勝負,實力必然大損。
自己在一旁“掠陣”,既可保存實力,又可伺機而動。若顧彥暉勝了,自己跟著“輔佐”有功;若敗了,那也是東川軍無能,損兵折將的罪名落不到自己頭上,反而更能襯托出永平軍“顧全大局”、“竭力相助”的“高風亮節”。
更重要的是,此舉徹底化解了李倚的逼宮,將難題原封不動地拋給了顧彥暉——你東川軍若再不動,朝廷和天下會如何看你?
片刻之後,王建猛地一拍大腿,臉上綻開一個極其熱絡卻又深不見底的笑容,眼中精光四射:“妙!先生此計,大妙!正合我意!”
他霍然起身,意氣風發,仿佛連日來的憋悶一掃而空:“顧公彥暉,乃我摯友袍澤,有此建功立業之機,我王建豈能獨享?自當推舉賢能,共成大事!”
他笑聲洪亮,卻帶著一絲冰冷的意味,“虔裕,立刻備馬!點齊親衛,隨我親自去東川大營,拜會顧使君!這份天大的功勞,我王建,親手送與他!”
帳簾掀起,王建大步流星而出,身影沒入帳外沉沉的夜色。
夜風更冷,吹過永平軍營寨,帶著山雨欲來的氣息。而對岸鳳翔軍營中,那喧囂了一日的戰鼓,早已停歇,唯有巡夜的梆子聲,單調地回蕩在漢州冰冷的原野之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