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七十一章 轉移禍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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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漢州之地,經雨打和無數兵馬踐踏,已徹底化為一片無邊泥沼。永平軍大營轅門外,更是被潰退下來的東川敗兵踩踏得如同爛泥塘,破碎的旗幟、丟棄的兵刃、甚至僵硬的屍首,半埋半露在渾濁的泥水裏,景象淒慘至極。
    一騎快馬嘶鳴著,深一腳淺一腳地撞開轅門外木然的守軍,直衝進來。馬上的騎士早已沒了人形,頭盔歪斜,纓翎折斷沾滿泥汙,那身曾光鮮亮麗的亮銀甲胄如今被血汙、泥漿和不知名的穢物糊滿,黯淡無光。
    他臉上混雜著雨水、淚痕和泥點,嘴唇幹裂出血,唯有一雙眼睛,因極致的憤怒、恐懼和崩潰而布滿血絲,瞪得幾乎裂開眼眶。
    正是僥幸逃得性命的顧彥暉。
    他甚至等不及馬匹停穩,便從鞍上一頭栽下,踉蹌幾步,險些撲倒在泥漿裏。幾名永平軍衛兵試圖上前阻攔詢問,卻被他一把狠狠推開,力氣大得驚人。他如同一頭發狂的困獸,喉嚨裏發出嗬嗬的嘶啞聲,不管不顧地直撲中軍帥帳!
    “王建!賊王八!狗賊!你出來!你誤我!你害我東川兩萬兒郎!!”他嘶吼著,聲音破裂不堪,帶著血沫,一頭撞開了帥帳的簾幕!
    帳內,光線略暗,卻幹燥而暖和。王建與周庠正安然坐在一張棋枰前,似乎正在對弈。
    旁邊的小爐上溫著一壺酒,香氣淡淡彌漫。與帳外如同地獄般的景象相比,這裏簡直是另一個世界。
    王建被這突如其來的闖入驚動,“愕然”抬起頭,看到顧彥暉這副鬼樣子,臉上瞬間堆滿了“震驚”與“關切”,猛地站起身迎過來:“二郎?!哎呀!何至如此?!快!快扶二郎坐下!取我的幹淨袍服和熱湯來!”
    他表現得無比熱絡自然,仿佛對方隻是淋了一場普通的雨,而非剛經曆一場全軍覆沒的慘敗。
    顧彥暉氣得渾身發抖,手指著王建,嘴唇哆嗦著,一時間竟氣得說不出完整的話,隻是反複嘶吼:“你…你…賊王八!皆是你!皆是你害的!”
    王建絲毫不在意顧彥暉辱罵自己,反而臉上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連連擺手,仍做親昵道:“二郎何出此言?豈不冤殺王某?
    昨日共商大計,是二郎親口所言,要取這首功,建可是真心實意派兵掠陣助威啊!聽聞二郎初時連戰連捷,建還欣喜不已,正欲整軍前來接應,共破強敵,怎料…怎料…”他恰到好處地住口,臉上滿是“惋惜”和“不解”。
    這時,一直靜坐旁觀、甚至方才還拈起一枚棋子輕輕落在枰上的周庠,緩緩開口了。他聲音平和,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冷靜,仿佛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事實:
    “唉,惜哉!痛哉!”他搖著頭,目光似乎落在棋枰上,又似乎穿透了帳壁,看到了蒙陽戰場的慘狀,
    “東川兩萬健兒,血勇無雙,連破山行章數十寨,斬首數千,眼見大功告成,賊酋授首在即…孰料,”
    他話鋒微微一轉,語調依舊平穩,卻帶上了一絲冰冷的鋒芒,“孰料西川援軍驟至,而我友軍主力——鳳翔雄師,竟能穩坐釣魚台,按兵不動,坐視顧使君獨力迎戰宋行能生力大軍…以致功敗垂成,良可歎也!”
    他抬起頭,第一次將目光正式投向渾身泥汙、劇烈喘息的顧彥暉,那目光裏竟帶著幾分“由衷”的“敬佩”:“然,顧使君親冒矢石,以寡擊眾,雖敗…猶榮!
    天下皆知是東川顧彥暉,幾乎以一己之力摧垮山行章,獨抗西川傾巢之援!此等膽魄,此等武勇,雖古之名將,不過如此!比起某些擁重兵、握詔書,卻隻知隔岸觀火、保存實力之輩,使君真英雄也!”
    周庠的話語,如同最高明的催眠和引導。
    他沒有一句直接指責李倚,卻句句如刀,將“按兵不動”、“坐視”、“保存實力”的罪名,無聲無息卻又牢不可破地釘死在了對岸的鳳翔軍身上。
    顧彥暉滿腔的怒火和崩潰的怨氣,原本死死對準王建,此刻驟然被周庠這番“慨歎”和“褒揚”堵住、引偏。
    他愣在原地,血紅的眼睛瞪得更大,腦子裏一片混亂,隻剩下周庠描繪的那幅圖景:是的,是他在血戰!是他在破敵!是他在幾乎要成功的時候……而對岸的李倚,那個朝廷派來的親王,他的鳳翔軍,就在那裏看著!
    看著自己一步步走向絕境!他們為什麽不來救?他們為什麽不動?!他們不是每天都要派出鐵騎前去襲擾山行章大營嗎?為何偏偏今日沒有動靜?
    “李倚……張承業……”顧彥暉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從牙縫裏擠出這兩個名字,聲音裏充滿了被背叛和戲耍的滔天恨意,遠比剛才對王建的憤怒更加熾烈、更加具體!“是了!是他們!是他們按兵不動!坐看我東川兒郎血盡!是他們!誤我!害我!”
    他猛地轉身,似乎立刻就要衝出帳去,找對岸的李倚和張承業拚命。
    王建適時地上前一步,臉上帶著“同仇敵愾”的憤懣,無視了顧彥暉身上的汙穢,一把拉住他的胳膊,痛心道:“二郎!冷靜!此事…此事必有蹊蹺!李倚乃朝廷親王,張監軍代表天子,他們…他們或許另有考量?我等還需從長計議…”
    他越是這般“勸解”,越是坐實了李倚二人“見死不救”的嫌疑,越發激得顧彥暉怒火攻心。
    “從長計議?!我兩萬兒郎的血流幹了!還計議什麽!”顧彥暉猛地甩開王建的手,聲音淒厲,“我這就去找他們!問問他們!朝廷還要不要西川!天子還要不要剿逆!為何縱容李倚如此戕害忠良!為何見死不救!”
    他狀若瘋魔,再也不看王建和周庠一眼,轉身踉蹌著衝出大帳,翻身上了那匹疲憊不堪的劣馬,嘶吼著命令跟隨他逃回的寥寥幾名親衛:“走!去鳳翔軍大營!討個公道!”
    王建站在帳口,望著顧彥暉跌跌撞撞遠去的背影,臉上那副“關切”和“憤懣”迅速褪去,隻剩下冰冷的漠然和一絲譏誚。
    周庠不知何時已走到他身側,淡淡道:“一把好刀,可惜,不太耐用。不過,用來敲打一下對麵的貴人,正好合適。”
    帳外,冷雨又漸漸密了起來,將顧彥暉留下的雜亂蹄印和嘶吼聲,慢慢衝刷了幹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