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戲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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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花木門發出老邁的呻吟,我提著藤箱跨進沈宅時,簷角的銅鈴突然無風自動。暮色像一灘暈開的墨漬,洇在那些褪了色的萬字紋窗欞上。領路的仆婦提著白紙燈籠,燈光在青磚地上淌出黏稠的橘紅。
"班主說沈老爺要聽《遊園驚夢》。"我緊了緊水綠色旗袍的立領,十指蔻丹在燈籠下泛著血光。仆婦的後頸在陰影裏蠕動了一下,沒接話。
二樓傳來細碎的腳步聲,像是有人拖著綢緞在跑。我抬頭望去,朱漆欄杆上攀著幾縷藤蘿,紫得發黑。
"那是風吹簾子。"仆婦突然開口,燈籠裏的蠟燭"啪"地爆開一朵燈花。我數著樓梯的級數,十三階,最後一級釘著塊桃木符,朱砂畫的咒文已經褪成褐色。
妝鏡是整麵的西洋玻璃,映出我描了一半的柳葉眉。銅鎏金燭台上積著蠟淚,我伸手去扶正簪子,鏡中的手卻仍垂在身側。冷汗順著脊梁滑進腰窩,鏡麵忽然蒙了層水霧,有人用指尖慢慢寫出"逃"字。
"白姑娘,該上妝了。"班主在門外催促。我抓起胭脂盒,盒底黏著張泛黃的照片。兩個穿水綠旗袍的少女並立海棠樹下,眉眼與我足有七分相似,照片背麵洇著褐斑,像是幹涸的血跡。
戲台搭在井邊,井沿生滿青苔。唱到"原來姹紫嫣紅開遍"時,井底傳來幽幽的應和。沈老爺坐在太師椅上,月光照見他脖頸處縫線的痕跡,針腳細密如蜈蚣足。我旋轉水袖,瞥見觀眾席最後排坐著照片裏的少女,她們裙擺下露出三寸金蓮——不,是六寸,纏了一半又放開的畸形模樣。
繡鞋突然收緊,仿佛有手在抽絲帶。我踉蹌著踩到裙裾,耳畔炸開此起彼伏的嬌笑。井水漫過台沿,倒影裏無數雙蒼白的手從水底伸出,攥著我的腳踝往下拖。班主還在拉胡琴,琴弦滲出血珠,沈老爺鼓掌時,下巴突然掉在膝蓋上。
晨霧漫進來時,妝台上放著對大紅繡鞋,鞋頭綴著珍珠,正是照片裏少女穿的樣式。我尖叫著衝向大門,門環上掛著的銅鎖生了層綠鏽,鎖眼被泥土塞滿。回廊轉角閃過水綠色衣角,我追過去卻撞見穿衣鏡,鏡中人身穿大紅嫁衣,蓋頭下滴著黑水。
井邊的海棠一夜盡開,花瓣落在水麵聚成張人臉。我湊近細看,突然被拽著頭發拖進井裏。冷水灌進口鼻的刹那,聽見戲台方向傳來幽幽的唱詞:"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銅鏡裏的燭火突然變成青色時,我正對著紅木座鍾描眉。座鍾青銅指針永遠停在戌時三刻,但此刻秒針突然逆向旋轉,刮擦聲裏混著女子嗚咽。我伸手去碰鍾擺,指尖觸到冰涼的硬物——半枚翡翠耳墜嵌在銅鏽裏,墜子上雕著並蒂蓮。
井水的腥氣從地板縫鑽進來。昨夜浸透的繡鞋在牆角洇出水漬,鞋尖珍珠泛著屍蠟般的濁黃。我掀開西廂房的織錦帳幔,黴味中混著檀香,衣櫃後露出半幅褪色水袖。暗格裏整排戲服內襟都繡著"玉顏",金線在黑暗中幽幽發亮,像無數雙眯起的眼睛。
"白姑娘也愛聽《牡丹亭》?"沈老爺的聲音從背後響起,我轉身時撞翻燭台,火光舔上他紫緞馬褂,露出內裏灰白的蛆蟲。他腐爛的食指按住我手腕:"玉顏當年唱杜麗娘,總把"雨絲風片"唱成"血絲瘋癲""。喉結處的縫線隨著笑聲裂開,掉出團纏繞著珍珠的漆黑長發。
子時的更漏聲像指甲劃過瓷枕。我握著翡翠耳墜貼近西洋鏡,鏡麵漣漪中浮現穿嫁衣的女子。她掀開蓋頭的刹那,我的蔻丹突然灼痛——那張被水泡脹的臉,分明是昨日在井邊浣衣的啞婢。銅鏡邊緣滲出粘稠黑血,凝結成"戌時三刻"四個字。
紅木座鍾在暴雨夜突然轟鳴,齒輪間卡著半截白骨。我跟著銅鏡倒影潛入井底,暗流裹著數十雙繡鞋擦過小腿。浮出水麵時卻回到戲台,班主的胡琴裹著屍布,琴軸轉動間扯出細長的腸衣。沈玉顏坐在觀眾席第一排,她左腳穿著我的大紅繡鞋,右腳露出森森趾骨。
"姐姐說戲台底下暖和。"她笑著指向井口,我順著望去,井中浮沉著三十七個"我",全都穿著水綠旗袍。最底下的那個正在腐爛,腕上翡翠耳墜閃著磷火般的綠光。
晨霧漫過朱漆門檻時,銅鎖再次生滿綠鏽。我對著鏡子畫眉,發現鬢角多了縷白發。妝奩底層躺著對翡翠耳墜,與我手中殘片正好拚成並蒂蓮。戲台方向傳來縹緲的唱詞,這次是兩個人的聲音糾纏著攀升,像雙生藤蔓絞緊月光。銅鏡裏的霧氣漫到現實時,我鬢角的白發已經爬滿左耳。沈玉顏的繡鞋正在蠶食我的腳趾,珍珠陷入皮肉裏,長出一串串透明水泡。我把翡翠耳墜按在鏡麵上,裂縫中突然伸出無數青白手臂,將鏡框撕扯成菱形漩渦。
井底的第三個黎明,我摸到了姐姐的肋骨。那些骨頭縫裏塞著發脆的戲票,日期寫著光緒三十一年春。水草纏著具新鮮女屍,她手裏攥著和我一樣的胭脂盒,盒蓋內壁用血寫著"鏡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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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主在後台煮茶,陶罐裏浮著半片指甲。"當年玉容小姐喝過這碧螺春才上的轎。"他掀開琴袋,人皮上刺著鎮魂符,"雙生子本就不祥,偏要同天出嫁。"茶氣氤氳間,我看見花轎抬進沈宅那日,兩頂轎簾同時滲出血水。
西洋鏡開始流血淚是在第七夜。我對著鏡中嫁衣女子畫眉,她的朱砂筆卻戳進自己眼窩。血珠滾落處顯出一行小楷:"戌時三刻,擊碎座鍾"。銅鎏金燭台砸向紅木座鍾的刹那,翡翠耳墜突然發燙,鍾擺裏掉出半截纏著金線的指骨。
井口浮現三十八張人臉時,我終於看清她們都是右鬢戴花的自己。沈玉顏踩著水波走來,她裙下伸出藤蔓般的血管紮進我的腳踝:"姐姐在井底織了三十八年繭,總得有人換她出來透口氣。"我的白發纏上她的烏發,在頭頂結成陰陽八卦。
鏡麵炸裂的瞬間,兩個時空的雨同時落下。1910年的雨是猩紅色的,淋濕沈玉容鳳冠下的勒痕;1935年的雨泛著屍綠,衝開戲台下埋著的八寶琉璃棺。我在時光斷層中抓住玉顏的手,她腕上翡翠灼穿皮肉,露出裏麵密密麻麻的鍾表齒輪。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我們同時開口唱錯戲詞,戲台轟然塌陷成漩渦。三十八個我化作翡翠鳥衝向月亮,喙尖叼著殘破的戲票。井底最深處傳來鎖鏈斷裂聲,有雙纏著水草的手將我推回鏡前。
銅鏡恢複如初時,鬢邊白發消失無蹤。妝台上並蒂蓮耳墜完好如新,隻是背麵多出兩道交纏的血痕。戲台方向傳來陌生旦角的唱腔,這次詞是對的,卻在"似水流年"處生生拗斷,像把帶血的剪刀剪斷了月光。我推開沈宅大門的瞬間,簷角銅鈴震落幾粒銅鏽。這回藤箱裏裝著完整的並蒂蓮耳墜,水綠色旗袍下擺沾著1935年的屍綠雨水。門廊穿衣鏡映出我鬢角的白發,卻在銅鈴響過三聲後突然消失無蹤。
班主在井邊調試新製的蟒皮胡琴。"白姑娘來得正好,"他琴弓指向西廂房,"沈小姐等您試嫁衣呢。"暗紅嫁衣鋪在妝台上,對襟處金線繡的卻不是鴛鴦,而是層層疊疊的西洋鍾表。
戌時三刻的暴雨來得蹊蹺。我攥著耳墜貼近西洋鏡,鏡中三十九個自己同時轉頭微笑。她們身後的沈玉顏正在融化,翡翠耳墜化作碧色汁液滲進太陽穴。當銅鎏金燭台第三次砸向紅木座鍾時,我忽然看清鍾擺裏嵌著的從來不是翡翠——那是顆裹著水銀的少女眼珠。
井底傳來齒輪咬合聲。沈玉容的骷髏浮出水麵,蝶骨上刻著光緒三十一年的黃曆。當我的血滴在她空洞的眼窩裏,那些纏滿水草的肋骨突然開始生長血肉。戲台在轟鳴聲中翻轉,露出背麵密密麻麻的琉璃棺,每具棺槨都躺著穿大紅繡鞋的新娘。
"該換你了。"沈玉顏的聲音從鏡中傳來時,我的左手已經穿過鏡麵。翡翠耳墜在時空裂縫中汽化,化作兩隻翡翠鳥啄食彼此的眼珠。戲票在暴雨裏膨脹成花轎,轎簾掀開時露出我描著金漆的臉——左右各半張,分別戴著光緒年間與民國年間的珍珠耳璫。
銅鏡炸裂的月光裏,我看見自己同時走進三十九扇雕花門。最年輕的提著藤箱跨過青磚,最蒼老的正在井底編織白發。沈老爺的蛆蟲從座椅滾落,在青苔上拚出"永壽"二字,又被突然漫漲的井水衝成漩渦。
晨霧漫過第七重鏡麵時,戲台廢墟裏開出並蒂海棠。花瓣落在我的藤箱上,凝成兩滴翡翠色的露水。遠處傳來飄渺的嗩呐聲,這次花轎是墨玉雕的,轎頂懸著青銅座鍾,轎簾縫隙裏垂下無數根血紅的琴弦。
我跨過門檻時特意數了台階,仍是十三級。最後一級的桃木符換成了翡翠碎片,映出我鬢角將生未生的白發。銅鈴在背後發出朽壞的輕笑,而我知道井底的第四十張臉,正在透過我新描的柳葉眉窺視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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