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齒輪上的血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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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得像要把整座鎮子衝進海裏。
蘇青黛的白大褂下擺濺滿泥點,黃銅勘察箱在手中沉沉發墜。鍾樓尖頂刺破雨幕,青灰色磚牆上爬滿紫藤,此刻在狂風中如同無數掙紮的手。
"蘇小姐,這邊請。"油紙傘堪堪遮住半片肩膀,警員小周的聲音裹著雨聲,"陸警長說您留學東洋,定能看出門道。"
解剖刀在皮套裏輕微作響。蘇青黛想起七歲那年,父親就是在這座鍾樓前把她推上馬車。濕冷的銅鏽味混著血腥,穿過二十年光陰撲麵而來。
屍體仰麵倒在青銅齒輪間。男人四十上下,灰綢長衫浸透暗紅。小周舉著煤油燈湊近,蘇青黛的鑷子挑起死者右腕——三道平行切口深可見骨,傷口邊緣泛著詭異的青紫。
"不是自殺。"她抹去鏡片上的水霧,"創口走向與握刀方向相反。凶器是雙刃匕首,長十五公分,帶血槽。"
陸沉從陰影裏走出來,黑呢警服泛著潮氣。他食指擦過齒輪凹槽,舉到燈下竟是朱砂色:"蘇法醫可認得這個?"
殘破的黃符貼在齒輪內側,蝌蚪般的咒文蜿蜒如蛇。蘇青黛的後頸倏地發涼,父親解剖台上那些支離破碎的屍體突然在記憶裏睜開眼——每具屍體的心口都貼著這樣的符咒。
"民國四年中秋,鎮東蘇宅十七口滅門案。"陸沉的懷表鏈子擦著齒輪叮當作響,"唯一活下來的大小姐,如今成了東京帝國大學的高材生。"
暴雨砸在彩玻璃窗上,把聖徒的臉衝得支離破碎。蘇青黛的鑷子探向死者後頸,金屬冷光一閃:"陸警長不如看看這個。"
芝麻大的金屬片嵌在皮下,隱約可見齒輪紋路。小周突然倒抽冷氣:"這不是鍾表零件嗎?和凶案現場..."
懷表蓋彈開的脆響截斷話音。陸沉摩挲著表盤邊緣的刻痕:"死者林茂才,福隆茶莊老板。上個月剛從南洋回來。"
雷聲碾過屋頂的瞬間,蘇青黛看見他懷表內側的照片——穿洋裝的少女站在鍾樓前,眉眼與自己有七分相似。父親失蹤那日,母親耳垂上的珍珠也是這樣幽幽泛光。戲台上的血還沒幹透。
蘇青黛蹲下身,孔雀藍戲服水袖浸在血泊裏,像兩條僵死的蛇。死者仰麵倒在《遊園驚夢》的布景前,桃花妝被血汙暈染成猙獰的圖騰。
"陳萬利,回春堂掌櫃。"陸沉的皮靴碾過散落的黨參,"和林茂才同乘"翡翠號"商船歸來。"
鑷子挑起死者左手,蘇青黛的瞳孔驟然收縮。同樣的三道切口,同樣的青紫色澤。戲服盤扣間露出一角黃符,朱砂咒文在汽燈下泛著血光。
解剖剪劃開綢緞的刹那,小周手裏的托盤哐當墜地。紫檀算盤深陷胸腔,九十一枚算珠嵌進肋骨,每一顆都刻著古怪的符咒。
"死亡時間在昨夜子時。"蘇青黛的鋼尺量過傷口,"凶器是..."
"雙刃匕首,長十五公分,帶血槽。"陸沉接得自然,懷表鏈子掃過她手背,"蘇法醫不覺得太巧了嗎?"
後頸忽然刺痛。蘇青黛用鑷子夾出沾血的齒輪零件,比鍾樓那枚大些,但紋路如出一轍。汽燈晃動的光影裏,她看見陸沉用白手套擦拭懷表,表麵閃過"榮光"字樣的刻痕。
那是父親懷表上的銘文。
"二十年前遇害的蘇明遠醫生,"陸沉的聲音混著胡琴殘音,"曾在仁愛醫院做過三百例解剖。"
暴雨砸在瓦片上。蘇青黛想起留學前夜,當鋪老板遞來染血的懷表:"這是蘇醫生最後典當的東西。"表鏈上有個小機關,轉動三圈會彈出暗格,裏頭藏著半張發黃的照片——穿警服的男人站在鍾樓前,懷表鏈子垂在槍套旁。
照片背麵寫著:黃金大劫案證物清單。老宅的黴味嗆得人鼻腔發痛。蘇青黛舉著蠟燭的手微微發抖,停屍房的陰冷記憶隨著牆皮剝落。父親總說解剖刀不該沾塵,可此刻蛛網正攀上她帶回的柳葉刀。
暗格在佛龕後第三塊磚下,這是她七歲捉迷藏時發現的。牛皮紙包著的解剖記錄已經潮軟,鋼筆字洇成藍灰色的霧。
"...屍體呈現特殊屍斑,推測中毒...齒齦有黑色線紋...爪狀手..."記錄停在民國四年八月十四,正是滅門前夜。最後一頁夾著玻璃藥瓶,標簽上的拉丁文讓她脊背發涼:南洋箭毒木萃取液。
樓梯吱呀作響。蘇青黛猛回頭,燭火將人影投在斑駁牆麵——陸沉的警帽簷壓住眉眼,懷表鏈子垂在槍套旁晃蕩。
"令尊沒教過你,獨居女子該鎖好門?"他指尖掠過積灰的解剖台,在東南角頓住。蘇青黛看見他擦去一塊圓痕,大小與懷表分毫不差。
暴雨敲打窗欞。陸沉突然抽出手槍,子彈穿透她耳畔空氣,打碎牆上的耶穌像。石膏碎片裏露出半截黃符,朱砂咒文正在褪色。
"蘇醫生當年驗過一具無名屍。"他吹散槍口青煙,"心口中刀,但真正死因是箭毒木中毒。有趣的是,那具屍體右手缺了三根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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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淚滴在手背。蘇青黛想起林茂才屍檢報告:死者右手食指有長期戴戒指的痕跡,如今空空如也。而陳萬利的左手小指留著同樣的戒痕。
"明天是中秋。"陸沉擦身而過時,懷表蓋彈開的輕響混著低語,"令尊最喜歡滿月時驗屍,說月光能讓淤血顯形。"
驚雷劈開夜幕的刹那,蘇青黛看清他懷表裏的新照片——穿白大褂的男人站在解剖台前,手裏拿著她剛找到的毒藥瓶。那是二十六歲的蘇明遠。教堂彩窗漏下的月光藍得妖異。蘇青黛的白大褂下藏著手術刀,消毒水味混著血腥湧進喉嚨。祭壇上的屍體穿著警服,心口黃符被血浸透。
"小周?"她聲音發顫。年輕的警員雙眼圓睜,右手三根手指不翼而飛,斷口處插著微型齒輪。
懷表齒輪轉動的哢嗒聲從告解室傳來。陸沉走出來時,槍口還冒著煙:"第三個。"他扯開警服領口,露出鎖骨處的舊疤——三道平行切口,與死者如出一轍。
"二十年前黃金劫案,護送隊長私吞贓物。"他轉動懷表機關,暗格彈出半枚翡翠戒指,"你父親剖開每具屍體尋找,卻不知戒指早被我父親熔成金條。"
蘇青黛的手術刀抵住他喉結:"滅門案是你..."
"是幸存者。"陸沉的笑聲震得她虎口發麻,"那晚我躲在衣櫃,看著你被推上馬車。蘇明遠給我灌下毒藥時,可沒想過藥瓶會落在警長兒子手裏。"
月光突然大亮。蘇青黛看見他瞳孔收縮,箭毒木的藥效正在發作。解剖記錄裏的症狀活了過來:肌肉麻痹始於眼瞼,死亡降臨需要整整三分鍾。
"暴雨會衝垮海堤。"她接住墜落的懷表,"你算準漲潮時間,想讓教堂變成孤島。可惜今夏台風比往年早了兩小時。"
齒輪零件從指間灑落,每一枚都刻著榮光鍾表行的標記。陸沉抽搐著摸向槍套,卻抓出個翡翠鼻煙壺——陳萬利走私的贓物,此刻正泛著父親實驗室裏的毒光。
潮聲吞沒了槍響。蘇青黛轉動懷表機關,三圈之後,暗格裏滑出泛黃的清單:黃金二百兩,翡翠二十件,南洋箭毒木萃取液十瓶。最下方是潦草的血字:證據在鍾樓齒輪。
暴雨漸歇時,她站在父親倒下的位置。青銅齒輪咬合處卡著半枚戒指,內側刻著"榮光永存"。晨光穿透彩窗,在血泊裏映出七彩的十字。解剖刀劃開小周右手斷肢時,蘇青黛想起東京灣的浪。那些浸泡在福爾馬林裏的標本教會她,屍體上最誠實的不是傷口,而是骨骼生長的年輪。
"斷口處有生活反應。"她舉起放大鏡,齒狀切痕在骨膜上清晰可見,"凶手在死者活著時,用齒輪零件反複碾磨指骨。"
汽燈在檔案室投下搖晃的鬼影。陸沉失蹤後第四天,保險櫃裏的案件卷宗全變成了黃符紙。蘇青黛的鑷子夾住一張潮汐表,民國四年的月相圖被紅筆圈出中秋。
"那晚的滿月大潮..."她突然抓起圓規,在二十年前的台風路徑圖上畫弧。筆尖穿過鍾樓、教堂和蘇家老宅,最終停在鎮外廢棄碼頭。
海風卷著鹹腥撞開窗欞。泛黃的《南洋商報》粘在桌角,民國四年九月十二日的頭版標題正在滲水:"榮光號貨輪遇劫 二百兩黃金失蹤"。配圖是燒焦的甲板,有個戴警徽的背影正在彎腰查看屍體。
蘇青黛的瞳孔突然收縮——那人褲袋露出半截懷表鏈,鏈墜是翡翠雕成的十字架。
解剖室冷得嗬氣成霜。她將三枚齒輪零件並排放在燈下,銅綠深處藏著編號:7、Ⅺ、3。當羅馬數字投射到父親遺留的解剖圖,坐標恰好指向鍾樓地窖通風口。
子時的更聲裏,鑄鐵門軸發出哀嚎。蘇青黛的白大褂掃過青苔,手電筒光束裏驚起成團飛蛾。積水的倒影中,二十個木箱壘成祭壇模樣,箱角烙印的"榮光"字樣正在黴變。
手術刀撬開箱蓋的瞬間,腐臭撲麵。沒有黃金,沒有翡翠,隻有成捆的黨參浸泡在黑血裏。每根藥材表麵都凸起細長紋路,像極了箭毒木的葉脈。
"終於來了。"陰影裏響起上膛聲,陸沉的警服沾滿海藻,"令尊若知道女兒親手打開潘多拉魔盒..."
槍聲震落牆灰時,蘇青黛撞翻了煤油燈。火焰順著黨參瘋長,映出箱底密密麻麻的齒輪——全都刻著羅馬數字編號,組合起來正是黃金劫案的發生時間。暴雨衝刷著教堂尖頂,蘇青黛在彩窗碎片中奔跑。懷表機關彈開的刹那,翡翠十字架刺破掌心,血珠滾落在密碼盤上。
"7Ⅺ3..."她轉動染血的齒輪,想起父親書房裏的《海事日誌》。民國四年台風夜,潮水高度是七點一三米——正是黃金被衝上岸的臨界值。
唱詩班的樂譜在風中狂舞。陸沉的子彈擦過管風琴,打碎天使雕像的頭顱:"你以為密碼是時間?"他的笑聲混著雷聲轟鳴,"那不過是我父親刻在懷表上的懺悔!"
蘇青黛閃進告解室,手術刀抵住暗門機關。二十年前的血案在腦內閃回:穿警服的男人將翡翠戒指按進熔金,懷表鏈纏著少女脖頸,南洋毒藥滴進紅酒...突然響起的鍾聲驚斷回憶,青銅齒輪開始逆向轉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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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光號劫案有二十名船員。"她對著黑暗舉起翡翠十字架,"但鍾樓地窖的毒黨參也是二十箱——陸警長沒發現陳萬利少帶一箱貨嗎?"
槍聲驟然停頓。蘇青黛擦亮火柴,火光照亮牆上的《最後的晚餐》。耶穌心口貼著黃符,十二門徒手腕都有三道切口。
"林茂才的翡翠戒指,陳萬利的金牙,小周的三根手指——這些都是啟動自鳴鍾的鑰匙。"她將十字架插入壁畫裂隙,"你父親私吞的黃金,根本沒能帶出鍾樓。"
整座建築突然震顫。齒輪咬合聲從地底傳來,十字架投射的光斑在祭壇移動。當月光與火光在耶穌像重疊,暗門轟然洞開,二百兩金磚在積水中泛著幽光。
陸沉的槍口抵住她後心:"聰明人活不長,蘇小姐。"
"這話該對箭毒木說。"蘇青黛指向他泛青的指尖,"碰到小周屍體時,你沒戴手套吧?"
潮聲吞沒了慘叫。她站在父親倒下的位置,看陸沉在黃金堆裏抽搐。晨光穿透彩窗,將金磚上的"榮光"烙印照得通紅,就像二十年前那場大火裏,母親耳墜滴落的血。月光在浪尖碎成銀鱗,蘇青黛攥著懷表躍上舢板。潮水裹挾著鹹腥灌進船艙,二十根刻著符咒的桅杆刺破迷霧——正是失蹤二十年的榮光號殘骸。
解剖箱裏的齒輪開始共振。她循著聲響摸向底艙,手術刀挑開腐臭的帆布,三百具白骨整整齊齊碼在鹽堆裏,每具天靈蓋都釘著青銅齒輪。
"他們不是劫匪。"蘇青黛的鑷子夾住顱骨裂痕,"顳骨粉碎性骨折,是近距離槍傷。"煤油燈突然搖晃,船板投下巨大的人形陰影。
瘸腿老人從桅杆後轉出來,手中的降頭娃娃纏滿金線:"蘇小姐可知"蟹奴咒"?把活人魂魄封進木偶,肉身就成了行屍走肉。"他撩起褲管,機械義肢的齒輪與懷表零件如出一轍。
"陳掌櫃的算盤珠少了一顆吧?"蘇青黛突然開口,"林老板的懷表缺了發條芯——這些都在您義肢裏響著呢,鍾表匠吳伯。"
老人暴起的身形突然僵直。他脖頸浮現青紫脈絡,正是箭毒木中毒的征兆:"你怎麽..."
"陸沉死前轉動了懷表機關。"她舉起毒藥瓶,"您教他給零件淬毒時,沒說過齒輪轉動會濺出毒液嗎?"
殘船在咒罵聲中傾斜。蘇青黛躍入怒海的刹那,看見底艙金磚縫隙伸出無數枯手——那些被滅口的水手至死攥著走私清單,發黃的紙頁上蓋著英國東印度公司的火漆印。自鳴鍾的青銅指針滴著血。蘇青黛將三枚戒指按進凹槽,齒輪咬合聲驚飛滿樓蝙蝠。父親的白大褂突然從穹頂飄落,衣襟處墨跡斑駁:
"青黛親啟——若見此信,我已遭不測。黃金案牽涉租界要員,唯有假借鬼神之說方能接近真相。陸警長送來南洋毒藥那日,我便將真正的證據..."
信紙在通風口的氣流中粉碎。她撲向暗格時撞翻了煤油燈,火焰順著發辮攀援,卻在舔舐牆麵的瞬間驟然轉綠——三百張解剖圖在磷火中浮現,每具屍體都標注著毒理反應,最終匯聚成一張南洋航線圖。
"這才是父親真正的遺物。"她割開旗袍下擺,火光照出布料夾層的密信。租界官員與南洋幫的往來賬目,正藏在那尊被子彈擊碎的耶穌像底座。
晨鍾撞破海霧時,蘇青黛站在碼頭焚燒解剖箱。灰燼中有金箔閃動,那是父親用箭毒木解藥配方的代價——英國領事桌上消失的十根金條。
潮水漫過腳踝,她終於讀懂懷表內側的刻痕。不是"榮光永存",而是"浮光掠影"的草書連筆。就像這個時代,真相總裹著層層陰霾,但總有人執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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