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滬上謎案錄: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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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國二十三年秋,上海法租界。
    雨下得像老天爺在倒洗腳水,許沉舟的皮鞋踩進霞飛路18號公館門前的積水坑時,心裏暗罵了一聲。雨水順著他的呢子大衣往下淌,在玄關的大理石地麵上積成一小窪。
    "許探長,您可算來了。"巡捕房的王副官撐著傘小跑過來,油布傘麵被雨點砸得劈啪作響,"杜老爺死在書房裏,法國人那邊催得緊。"
    許沉舟抹了把臉上的雨水,從口袋裏掏出懷表。淩晨三點十七分。這個點被叫出來辦案,死者來頭不小。他抬眼掃視這座巴洛克風格的三層洋房,每個窗口都亮著燈,像隻受驚的刺蝟豎起全身的光刺。
    "杜月生?"許沉舟挑了挑眉,"永新紡織那個杜月生?"
    "可不就是那位"棉紗大王"。"王副官壓低聲音,"杜家姨太太半夜醒來發現老爺不在床上,找遍公館才在書房...哎喲,那場麵..."
    許沉舟沒再搭話,跟著引路的巡捕穿過掛滿西洋油畫的門廳。走廊盡頭是兩扇雕花的胡桃木門,門縫裏漏出的燈光在地毯上劃出一道金線。
    推開門,血腥味混著雪茄煙味撲麵而來。書房很大,三麵都是頂到天花板的書架,正中擺著一張紅木辦公桌。死者仰麵倒在波斯地毯上,穿著絲質睡袍,胸口插著一把造型奇特的短刀。
    許沉舟蹲下身,從口袋裏掏出白手套。刀身約七寸長,刃口呈鋸齒狀,刀背有波浪形紋路。最奇怪的是刀柄——象牙雕成,頂端嵌著一顆渾濁的綠鬆石。
    "這不是普通的刀。"身後突然傳來清冷的女聲。
    許沉舟回頭,看見一個穿白大褂的年輕女子站在窗前。她戴著金絲邊眼鏡,齊耳短發別在耳後,正用鑷子夾起地毯上的什麽東西。
    "您是?"
    "蘇清寧,法醫。"女子頭也不抬,"剛從巴黎大學回來,暫時在廣慈醫院病理科。"
    許沉舟注意到她說話時嘴角有個若隱若現的梨渦。這個發現讓他愣了一秒,隨即被對方遞到眼前的證物袋拉回現實。
    "在死者左手發現的。"蘇清寧晃了晃袋子,裏麵是半張發黃的當票,"另外半張應該被凶手拿走了。"
    許沉舟接過證物袋,就著台燈的光仔細辨認。當票上的字跡已經模糊,隻能看出"民國七年閘北典當"幾個詞,最下方蓋著"永昌當鋪"的朱紅印章。
    "死者身上還有別的發現嗎?"
    蘇清寧推了推眼鏡:"右手指甲縫裏有織物纖維,初步判斷是絲綢。後腦有鈍器擊打傷,但致命傷是胸口的刀傷——凶器刺穿了左心室。"她頓了頓,"有意思的是,刀插入的角度非常專業,避開了肋骨直接刺入心髒。"
    許沉舟皺眉:"職業殺手?"
    "更像是懂解剖學的人。"蘇清寧的目光掃過書架,"或者醫生。"
    窗外一道閃電劈過,照亮了書房角落的保險櫃。許沉舟這才注意到保險櫃門虛掩著,地上散落著幾份文件。他走過去,發現最上麵是張地契,蓋著工部局的藍色印章。
    "杜老爺最近在談一筆大生意。"門口傳來顫抖的聲音。杜家的老管家撐著門框,臉色慘白,"是和日本三井洋行的棉紗交易,老爺說...說能賺這個數。"他伸出五根手指。
    許沉舟正要追問,忽然瞥見書桌抽屜縫裏露出一角暗紅。他拉開抽屜,裏麵是本牛皮封麵的賬冊。翻開第一頁,密密麻麻記著數字和符號,像是某種密碼。在賬冊夾層裏,他摸到一塊硬物——半枚青玉扳指,斷口參差不齊,像是被人生生掰斷的。
    "探長!"王副官慌慌張張跑進來,"剛接到電話,公共租界又發生命案,死者是日本商會的山本健次郎,也是被刀..."
    許沉舟猛地合上賬本:"同樣的凶器?"
    王副官咽了口唾沫:"不,這次是把剪刀,但傷口特征相似。而且..."他壓低聲音,"山本手裏也抓著半張當票。"
    雨聲忽然大了起來。許沉舟望向窗外,法租界的輪廓在雨幕中模糊不清。十六年前閘北大火那晚,也是這樣的暴雨。他下意識摸了摸右臂的傷疤,那裏又開始隱隱作痛。
    "許探長認識這種刀?"蘇清寧不知何時站在了他身旁,手裏拿著那把凶器的照片。
    許沉舟搖頭,卻在接過照片時注意到刀柄底部刻著極小的篆體字。他掏出放大鏡,辨認出兩個字:"裁...骨..."
    ""裁骨刀"。"蘇清寧突然說,"我在巴黎的東方文物展上見過類似藏品。明代錦衣衛專門用來處決犯人的刑具,刀刃的波浪紋能在拔出時擴大傷口。"她鏡片後的眼睛閃著冷光,"據說最後一位使用者是個綽號"裁骨匠"的劊子手。"
    許沉舟心頭一震。十六年前,在閘北的火場裏,他恍惚聽見有人喊過這個名號。當時濃煙滾滾,他隻記得有人把他推出窗外,而那個人再也沒出來...
    "許探長?"蘇清寧疑惑地看著他,"你臉色很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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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許沉舟回過神來,發現對方正盯著自己的右臂。他這才意識到袖口被雨水打濕後,傷疤的形狀透了出來。
    "小時候的燒傷。"他勉強笑了笑,卻看見蘇清寧的眼神突然變了。她伸手想說什麽,樓下突然傳來喧嘩聲。
    一個穿西裝的年輕男子闖進書房,身後跟著兩個巡捕。"我是杜家明的律師!"他揮舞著公文包,"在遺囑公證前,任何人不得動杜先生的私人物品!"
    許沉舟把賬本和扳指悄悄塞進大衣口袋,轉身時瞥見蘇清寧正用鑷子從地毯上夾起一根長發——在台燈下泛著淡淡的棕紅色,和他記憶裏那個總愛紮蝴蝶結的小女孩發色一模一樣。
    暴雨拍打著窗玻璃。許沉舟突然想起什麽,猛地看向蘇清寧的左手。在她小拇指根部,有一道月牙形的淺疤——那是他七歲時不小心用削筆刀劃傷的。
    "清...寧?"他試探著叫出這個名字。
    女法醫的手抖了一下,鑷子上的發絲飄落在地。窗外雷聲轟鳴,十六年的時光在這一刻被閃電劈開。許沉舟終於明白為何第一眼就覺得她眼熟,也終於知道為什麽那半枚青玉扳指看起來如此熟悉——另半枚應該還在閘北火災的廢墟裏,和他父母的黑白照片埋在一起。許沉舟站在公共租界中央巡捕房的停屍間裏,盯著山本健次郎的屍體。日本人胸口插著一把裁縫剪刀,傷口呈鋸齒狀,和杜月生身上的刀傷如出一轍。
    "手法相同。"蘇清寧戴著橡膠手套,輕輕撥開死者的衣領,"都是精準避開肋骨直刺心髒。"她小拇指上的月牙疤在冷光下格外明顯。
    許沉舟移開視線,從口袋裏掏出那本密碼賬本。自從在杜家書房認出蘇清寧,兩人之間就橫亙著十六年的沉默。他想問閘北大火那晚她是怎麽逃出來的,想問這些年她在法國經曆了什麽,但最終隻是公事公辦地遞過賬本。
    "能看出這是什麽密碼嗎?"
    蘇清寧接過賬本,金絲眼鏡後的眼睛微微眯起。停屍間的白熾燈在她臉上投下冷光,襯得她皮膚像上好的白瓷。許沉舟突然想起小時候她總愛在弄堂口那棵梧桐樹下看書,陽光透過樹葉在她臉上灑下斑駁的光影。
    "這不是普通商業密碼。"蘇清寧突然說,"看這些符號的排列,像樂譜。"她修長的手指劃過紙麵,"但每個符號都多了附加筆畫...像是某種變體五線譜。"
    許沉舟湊近看,聞到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混著梔子花香——是蘇清寧頭發上的味道。他強迫自己集中注意力在賬本上:"能破譯嗎?"
    "給我點時間。"蘇清寧從白大褂口袋裏掏出鋼筆,在空白紙上快速畫著什麽,"我在巴黎學過密碼學,這種加密方式..."
    她的話被敲門聲打斷。王副官探頭進來:"探長,法國領事館來人了,說要見您。"
    許沉舟皺眉:"告訴他們我在辦案。"
    "是莫裏斯領事親自來的。"王副官壓低聲音,"還帶了兩個巡捕房總辦。"
    許沉舟暗罵一聲,轉頭對蘇清寧說:"你繼續研究這個,我去應付他們。"
    領事館的人等在會議室,空氣中飄著濃重的古龍水味。莫裏斯是個五十多歲的法國人,灰白胡子修剪得一絲不苟,正用戴白手套的手指敲打桌麵。
    "許探長,杜月生的案子必須盡快結案。"莫裏斯開門見山,"他和三井洋行的交易關係到法租界下半年的稅收。"
    許沉舟不動聲色:"命案調查需要時間。"
    "三天。"莫裏斯豎起三根手指,"紡織行會不能群龍無首。"他示意隨從遞上一個牛皮紙袋,"這是杜月生最近接觸的人員名單,或許對你有幫助。"
    許沉舟接過紙袋,摸到裏麵除了文件還有硬物。他餘光瞥見莫裏斯的目光一直往他口袋裏瞟——那裏裝著那半枚青玉扳指。
    離開會議室,許沉舟躲進洗手間打開紙袋。除了一份簡短名單,裏麵竟是一張泛黃的照片:一群穿長衫的中國人和幾個西裝洋行站在某處碼頭,照片角落有個模糊人影,手裏似乎拿著什麽反光的東西。照片背麵用鋼筆寫著"1921.7.15,匯山碼頭"。
    許沉舟心頭一跳。1921年——正是閘北大火前兩年。他翻出那半枚扳指對著光看,在玉的內側發現極小的"永昌"二字。
    "永昌當鋪..."他喃喃自語,想起杜月生手中那半張當票上的印章。
    回到停屍間,蘇清寧不在原位。她的筆記本攤在桌上,上麵畫滿了音樂符號和對應的漢字。許沉舟正要看,突然發現解剖台下的陰影裏有什麽東西在反光。
    他彎腰撿起一枚銅紐扣,上麵刻著三瓣櫻花圖案——日本商會的標誌。
    "山本指甲裏有同樣的絲綢纖維。"蘇清寧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嚇得許沉舟差點跳起來。她手裏拿著兩份化驗報告,"和杜月生指甲裏的一模一樣。"
    許沉舟把銅紐扣遞給她:"你剛才去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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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查了杜月生的就醫記錄。"蘇清寧推了推眼鏡,"有趣的是,上個月他頻繁去廣慈醫院看心髒病,但屍檢顯示他的心髒非常健康。"
    許沉舟剛要說話,王副官又急匆匆跑來:"探長!青幫的人把杜家二姨太帶走了!說是什麽"幫規處置"!"
    "什麽時候的事?"
    "就剛才!杜家司機跑來報的案,說二姨太偷人被當場抓住..."
    許沉舟抓起外套就往外跑,蘇清寧緊隨其後。兩人跳上停在院裏的黑色雪佛蘭,許沉舟猛踩油門,車子咆哮著衝出巡捕房。
    "青幫為什麽插手杜家家事?"蘇清寧抓緊車門上方的把手,車子在南京路上急轉彎,驚起一片自行車鈴聲。
    "杜月生名義上是紡織商人,實際是青幫"通"字輩大佬。"許沉舟緊握方向盤,"他死了,底下人肯定要亂。"
    車子拐進福煦路一條窄巷,停在掛著紅燈籠的大院前。兩個穿黑褂子的壯漢守在門口,看見巡捕房的車也不讓路。
    許沉舟亮出警徽:"巡捕房辦案。"
    "青幫清理門戶,不勞官府費心。"左側的漢子冷笑,右手摸向腰間。
    許沉舟突然出手,一記手刀砍在對方頸側,同時抬膝猛擊另一人腹部。兩人悶哼著倒地,他趁機踹開朱漆大門。
    院內景象讓兩人同時倒吸冷氣。二姨太被綁在院子中央的梨花木椅上,一個戴圓框眼鏡的老者正用煙槍挑起她的下巴。周圍站著十幾個青幫弟子,最前排的漢子手裏捧著個紅木托盤,上麵擺著把明晃晃的短刀——刀柄象牙,頂端嵌綠鬆石。
    "裁骨刀!"蘇清寧低呼。
    老者轉頭,看見許沉舟也不驚慌:"許探長擅闖香堂,不合規矩吧?"
    許沉舟認得他是青幫"大"字輩元老杜心五,按輩分算杜月生的師叔。"杜老,命案調查期間,涉案人員必須由巡捕房看管。"
    杜心五嗬嗬一笑,煙槍指向二姨太:"這賤人勾結外人害死月生,按幫規該受三刀六洞之刑。"他示意弟子遞上托盤,"既然許探長來了,不如看看這個?"
    托盤裏除了刀,還有半張當票——正好能與杜月生手中那半張拚成完整一張。
    許沉舟心跳加速:"這是從哪來的?"
    "月生上個月就察覺有人要對他不利。"杜心五眯起眼,"他查到些舊事,關於十六年前閘北那場大火..."
    蘇清寧的手突然抓住許沉舟的胳膊,指甲幾乎掐進肉裏。許沉舟強自鎮定:"杜老知道"裁骨匠"嗎?"
    院中霎時寂靜。杜心五的臉色變了,他揮手示意弟子們退下,隻留兩個心腹。
    "那把刀,"老人指著托盤,"是"裁骨匠"的信物。民國七年,上海灘有過六起命案,死者都是胸口插著這種刀。"他壓低聲音,"最後一起命案就在閘北大火前夜。"
    許沉舟如墜冰窟。他父母就死在閘北大火,官方說法是意外,但火場裏那具焦屍手中緊握的半枚扳指,他一直藏在懷表裏。
    "杜月生查到了什麽?"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幹澀異常。
    杜心五剛要開口,院牆外突然傳來哨聲。老人臉色驟變:"快走!"他一把推開許沉舟,"他們來了!"
    幾乎同時,牆頭閃過幾道黑影。許沉舟本能地撲倒蘇清寧,一排飛刀釘在他們剛才站立的位置。杜心五的兩個心腹慘叫倒地,胸口插著鋸齒狀的短刀。
    "上房!"許沉舟拔出手槍,拽著蘇清寧衝向廂房。他們剛跳上屋頂,身後就傳來爆炸聲——院子中央的梨花木椅被炸得粉碎,二姨太倒在血泊中。
    許沉舟回頭,看見一個穿黑色鬥篷的身影站在對麵屋脊上,手中短刀在月光下泛著藍光。那人臉上戴著慘白的麵具,麵具額頭上用朱砂寫著"裁"字。
    "裁骨匠..."蘇清寧的聲音發抖。
    黑衣人突然揚手,一道寒光朝他們飛來。許沉舟推開蘇清寧,刀鋒擦過他耳邊,釘入身後煙囪。等他再回頭,黑衣人已消失在夜色中。
    回到巡捕房已是淩晨。許沉舟的辦公室堆滿了證物:兩把凶器、拚好的當票、密碼賬本,還有那枚三瓣櫻花紐扣。
    蘇清寧熬紅了眼睛,終於破譯出部分密碼:"賬本記錄的不是交易,是名單。"她在紙上寫下一串名字,"杜月生、山本健次郎、莫裏斯領事、杜心五...還有許..."她突然停住。
    許沉舟接過紙,看見最後一個名字是"許明遠"——他父親的名字。
    "這不可能..."他聲音嘶啞,"我父親隻是聖約翰大學的教授。"
    蘇清寧猶豫了一下,從包裏取出個牛皮紙信封:"我去查了閘北大火的檔案。官方記錄是電線短路引發火災,但..."她抽出一張燒焦的紙頁,"消防隊在廢墟裏發現了這個。"
    紙上隱約可見"永昌當鋪玉扳指贖金"等字樣,最下方是半個血指印。
    許沉舟的懷表突然變得沉重。他掏出懷表,按下隱藏按鈕,表蓋內側露出另半枚青玉扳指——與杜月生書房找到的正好能拚成完整一枚。
    "我父親死前把這塞給我。"他聲音低沉,"說無論如何不能弄丟。"
    蘇清寧輕輕握住他的手:"密碼裏還有組數字,像是日期...1921年7月15日。"
    許沉舟猛地想起莫裏斯給的照片背麵正是這個日期。他翻出照片,兩人湊在一起研究。照片角落那個模糊人影手中拿的,在放大鏡下看分明是把短刀——刀柄象牙,頂端嵌綠鬆石。
    "裁骨刀十六年前就出現過。"蘇清寧倒吸一口氣,"你父親可能知道些什麽..."
    話音未落,辦公室的窗玻璃突然爆裂。一支弩箭釘在牆上,箭上綁著紙條。許沉舟衝到窗前,隻看見對麵屋頂黑影一閃。
    他取下紙條,上麵用血寫著七個字:
    "裁骨匠回來了,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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