儲藏室裏，陶德舟的質問像回聲一樣撞擊著冰冷的金屬牆壁，然後消散在濃稠的黑暗裏。吳璐桃閉著眼睛，長長的睫毛在慘白應急燈光下投下淡淡的陰影，仿佛不堪重負。
    “謊言即氧氣……”陶德舟低聲重複，這個比喻荒誕又冰冷，讓他渾身不適，“什麽意思？氧氣維持生命，謊言……謊言隻會帶來毀滅。”
    吳璐桃終於睜開眼睛，那雙眸子深處是化不開的疲憊和一種近乎認命的蒼涼。“對我們來說，氧氣是生存的必需品。但對這個地方，對‘終極殯葬’，對懸停區裏的一切……謊言，才是維持它們存在的‘氧氣’。”
    她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遠處警報的嗚咽，每一個字都帶著沉甸甸的分量，砸在陶德舟的心上。
    “整個計劃，從立項開始，就建立在一個巨大的謊言之上。”吳璐桃繼續說，目光投向虛空，似乎在回憶某些被塵封的記錄，“對外界，必須徹底隱瞞懸停區的真實性質和目的，用各種科研項目、生物工程的名義做掩護。對內部，信息嚴格分級管製，大部分工作人員，甚至包括一些研究員，都隻知道自己負責的那一小塊，根本不清楚全局。他們以為自己在做一項偉大的、造福人類的事業，或者至少，是一項尖端的技術研究。”
    陶德舟想到了自己，一個普通的化學研究員，每天和試劑、數據打交道，對實驗室的核心區域幾乎一無所知。他和其他許多人，確實就像是這個龐大謊言機器上的螺絲釘，懵懂無知地運轉著。
    “還不止這些。”吳璐桃的語氣變得更加晦澀，“為了維持懸停區內那些‘量子共生體’的穩定……需要持續不斷地向它們‘灌輸’特定的信息流。有時候是經過篩選的現實片段，有時候……是構建出來的虛假記憶，或者被引導、放大的特定情感。恐懼是最常用的，但不是唯一。”
    陶德舟的後背竄起一股寒意。他想到了母親那張栩栩如生的臉，那微弱的、與他同步的呼吸。如果吳璐桃說的是真的，那麽維持母親那個“存在”的，不僅僅是冰冷的機器和未知的能量，還有……謊言？什麽樣的謊言？篡改了她的記憶？還是放大了她臨終前的恐懼？
    “為什麽要這樣做？”陶德舟的聲音有些發顫。
    “因為真相太殘酷，太不穩定。”吳璐桃輕輕搖頭，“完整的記憶，真實的情感，對於脆弱的量子態來說，可能是毀滅性的衝擊。隻有在精心編織的謊言溫室裏，它們才能勉強維持‘存在’。這個係統……它需要謊言來保持平衡，就像生命體需要氧氣才能呼吸。”
    她頓了頓，目光重新落回陶德舟臉上，帶著一種近乎憐憫的神色。“一旦核心的謊言被徹底揭穿，整個懸停區，甚至與它連接的一切，都會瞬間失衡。就像生物突然被抽走了所有氧氣，結果……隻會是崩潰，是徹底的、無法挽回的災難。”
    陶德舟的心髒狂跳起來。他終於明白了那句話背後令人毛骨悚然的含義。謊言不是毒藥，在這個扭曲的地方，它居然是維係一切的基礎。
    “那……‘殺死說謊者’……”他艱難地吐出這幾個字，感覺喉嚨發緊。
    吳璐桃的眼神變得複雜。“我不知道《逃生之書》為什麽會給出這樣的指令。但如果‘說謊者’指的是維持這個謊言體係的關鍵節點，或者……是某個核心謊言本身……”她沒有繼續說下去，但其中的含義不言而喻。
    打破平衡，揭穿謊言，帶來的可能不是解放，而是同歸於盡。
    陶德舟感到一陣眩暈。信息量太大，太顛覆。他一直以為自己要對抗的是一個邪惡的組織，一個瘋狂的計劃。現在看來，他要對抗的，可能是一種已經深入骨髓、與整個係統共生的“生存法則”。殺死說謊者，就等於親手掐斷這裏的“氧氣供應”？
    他看著吳璐桃，之前的懷疑並未完全消散，反而因為這番話變得更加複雜。她知道這麽多，她的家族世代牽扯其中，她自己也承認有所隱瞞。她口中的“謊言體係”，她自己是不是也是其中一部分？她此刻說的這些，有多少是真的？又有多少，是為了讓他接受某種“必要之惡”而編造的新謊言？
    “你……”陶德舟張了張嘴，想問她到底隱瞞了什麽，想問她的家族扮演了什麽角色，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現在追問這些，似乎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吳璐桃的話，無論真假，都指向了一個更可怕的現實。
    他下意識地看向角落裏的烏雲。那隻貓不知何時已經停止了舔毛，正歪著頭，用那雙洞悉一切的金色豎瞳看著他。它的眼神平靜無波，既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吳璐桃的話，仿佛一個置身事外的觀察者。
    “最大的謊言……”陶德舟喃喃自語，腦子裏亂成一團麻，“維持這一切運轉的……最大的謊言，到底是什麽？”
    是懸停區的存在本身？是“終極殯葬”計劃的真正目的？是母親“複活”的真相？還是……別的什麽，更深層、更核心的東西？
    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無力感。在這個由謊言構築的囚籠裏，真相似乎不僅遙不可及，甚至可能是致命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薄冰上，下麵是深不見底的黑暗。
    吳璐桃看著他失魂落魄的樣子，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麽，但最終隻是化作一聲微不可查的歎息，再次將頭靠回冰冷的設備箱上，閉上了眼睛。
    儲藏室裏，隻剩下遠處越來越微弱的警報聲，以及陶德舟自己越來越粗重的呼吸聲。他感覺自己肺部的空氣似乎真的在變少，不是因為缺氧，而是因為那個名為“謊言”的東西，正無處不在地充斥著這個空間，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
    突然，他想起一件事。吳璐桃剛才說，逃離實驗室不是結束，真正的危機在於懸停區本身和那個倒計時。她還說，那不是實驗室崩潰的時間。
    “那個倒計時……”陶德舟猛地抬頭，看向吳璐桃緊閉的雙眼，“你剛才說，那不是崩潰的時間。那它……到底是什麽時間？”
    吳璐桃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她沒有睜開眼睛，聲音卻帶著一種細微的、幾乎難以察覺的顫抖。
    “那是……另一個謊言的終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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