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屍體未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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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被宣布“死亡”並不需要屍體。隻需要一句話,一份文件,一行數據。
廠裏的人死去,不需要埋葬,隻需要從名單上“刪除”。
我被從“精神重訓室”轉回崗位的那天,是一場詭異的晴天。
南境六月的陽光帶著毒性,廠區地麵熱得像蒸鍋,鞋底踩下去都能聽見“滋滋”聲。可我卻覺得比冷庫還冷。因為我知道——外麵的熱隻是假的,裏麵的冷才是真的。
廠裏給我重新安排了崗位,叫“電檢輔助員”,表麵上是修理車間設備監控係統,實則是“編外邊緣人”。
我知道,這是“觀測期”。
他們在看我,會不會再“出問題”。
許洪亮被安排去“二車間雜務組”,沒人再提他曾逃跑、曾被關。廠裏對他的定位,是“劣等不穩定勞動力”。
沒人跟我們說話。
就連阿昌也開始避我遠遠的。
而小韓的名字,在公告欄上出現了一次——
“因自願離職、拒不返崗,韓一鳴同誌視為自動終止勞動關係。”
這行字打在白紙上,用藍筆勾畫框線,貼在公示欄左下角,旁邊是幾張罰款通報。
我站在欄前盯著那行字看了三分鍾。
沒有離職書、沒有簽字、沒有最後工時——隻有“終止”。
那一刻,我意識到:
他們正在把小韓從世界上“抹除”。
那天晚上,我例行去東側洗手間打水。
從洗手間到水房,要路過廢舊的冷庫牆體,一段幾乎沒人走的窄路。牆體已多年風化,水泥掉落,鏽斑如血。
就在我靠近那麵牆時,突然聽見一聲極低的笑——
那笑不是刺耳的大聲,而是一種幹裂、黏滯的氣音,像是喉嚨破爛之後從氣管裏擠出來的“嘿……嘿嘿……”
我背後一冷,轉身卻沒人。
我靠近那堵牆,用耳朵貼著水泥,什麽也沒聽見。
我以為是幻覺,正要離開,忽聽“咚——咚——咚”三聲,像是有人在牆後用什麽東西敲地。
這不是幻聽。
我壓低呼吸,湊近,貼耳傾聽。
那邊再次傳來極微弱的聲響——
“……空……”
我全身一震。
那是人的聲音,含混、氣弱,卻實實在在。
那一刻,我確定:小韓沒有死。
他,就在這麵牆後。
我回宿舍後徹夜未眠。
我將那麵牆的位置與廠區地圖比對,發現它正好在冷庫的二層後側,那是一個被焊死的原料儲藏間,按廠裏資料,早就“廢除”。
我知道他們在撒謊。
他們不是放了小韓,是把他藏了起來。
關押、懲戒、甚至試圖“改造”。
因為小韓不是普通工人,他懂技術,逃跑也差點成功,若被人學樣,就是製度漏洞的破口。
所以,他們不會殺他。
也不會放他。
隻會讓他慢慢爛掉。
第二天,我在工作時偷偷繞道那麵牆邊。
發現那裏被新加了三塊鋼板,四個鐵栓,全是新焊接的痕跡。
我心中怒火壓不住。
中午吃飯時,我湊到老六身邊。
他正在默默啃饅頭,牙齒不好,啃得慢。
我低聲說:“老韓還活著。”
他咀嚼的動作頓了一下,眼神斜睨我一眼。
“冷庫後麵那間房……你知道的吧。”
他放下饅頭,擦擦嘴:“你以為我不想救?誰敢動那塊鐵板,就等於提前寫遺書。”
“你之前不是說,留下來才能看到最深的底層?”
“對,但沒說能救人。”
“那你看著他被關死?”
他歎了一口氣:“小韓的命是他自己選的路。你要救,也得看你有沒有那個命。”
我看著他,眼神沒有退讓。
他沉默了幾秒,從懷裏掏出一個破鐵片,遞給我。
“這是那扇門的原開口位置。夜裏九點半到十點,巡邏員會在南區交接崗,留空五分鍾……你要賭,就賭這一把。”
晚上,我沒有回宿舍,而是繞行南區後巷,躲進一堆廢料桶裏,死死盯著那麵牆。
九點三十五分,南區警燈閃了一下——是交接時間。
我立刻行動,貓腰貼地爬到鋼板前,用帶來的螺絲刀在鋼板邊緣輕輕敲擊三下。
回應隻有雨滴聲。
我再敲三下,節奏加快。
終於,牆內傳來一聲微弱的敲擊——三下,一長,兩短。
那是我們曾在冷庫學會的“生存節拍”,意思是:“我活著。”
我鼻子一酸,幾乎要哭出來。
他還在。
他在等。
我連夜找老六,要來一份鐵鋸和兩枚鉗子。
“你瘋了嗎?”老六問我。
“他要死了。”
“那你救了他,就真成了刺頭,下一次你進的可不止是冷庫。”
“無所謂。我已經凍過一次了。”
老六咬牙,終於遞給我一瓶舊機油和一塊破電布:“明天晚上。我陪你。”
我看著他,第一次握住他的手。
那是一隻老繭橫生的手,粗糙而沉穩。
他說:“咱們不一定能救得出來。但起碼……不能讓他屍體未涼,就被說成‘逃跑者’。”
那夜風大,我把許洪亮照顧睡下,輕聲在他耳邊說:“等我們回來。”
他迷迷糊糊地說:“韓……要救他……”
我點頭。
這世上很多人沒死在刀下,而是死在沒人替他說話之後。
我不想變成那種人。
哪怕我也活不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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