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死而複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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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是逃出來的,我是從地底“流出來”的。
    如果說第一階段是地獄,那麽逃出那座廠,並非走出煉獄,而是從一口通向黑河的水井,被洪流裹著衝向了未知的城市邊緣——那不是重生的出口,而是一處更大、更冷的墳場。
    我從昏迷中醒來的時候,是一陣嗆鼻的腐臭味先鑽入了鼻腔。
    身體像塊泡軟的屍體,濕、冷、重,頭頂一圈圈嗡嗡響,嘴唇幹裂得像沙皮。眼皮睜不開,耳朵卻先聽到了人聲。
    “喂,這人還活著不?”
    “活著個屁,你看這嘴青的,都像剛泡屍溝裏出來的。”
    “別亂說……他手裏還抓著個破包,死了也別扔,萬一是值錢貨。”
    “唔……你聞這身子,好臭喲,像……像哪來的廢水廠下水鬼。”
    “算了,給個塑料布吧。叫救護車?別,直接拖到環衛棚裏曬曬……”
    我試圖動動手指,發現連眼皮都跟水泥一樣重。
    隱約間,有人拽我腳,又有人用竹竿戳我腰。接著是一陣拖行——我像一具半截活屍,被扯上了什麽木板車。
    在最後一絲意識潰散前,我聽見一個粗嗓子的男人嘟噥一句:“這人啊,肯定不是在城市裏活出來的。”
    我再醒來,是三天後。
    陽光從破布棚的縫隙間斜照進來,晃得我一陣反胃。
    眼前是一片鏽跡斑斑的棚戶區,水泥與木板拚接的牆壁上滿是塗鴉和黴漬,空氣中混著洗衣粉、餿油味和潮濕黴泥的混合味。身下是墊了一層泡沫塑料的地板,蓋著一塊早已褪色的舊被子。
    我抬頭,看見一個人坐在角落,穿著綠色環衛製服,正撕方便麵包。
    “醒了?”
    他的聲音沙啞,眼角的魚尾紋像被劃開的鋸齒。他看起來五十多歲,頭發灰白,皮膚因長期戶外暴曬而粗糙蠟黃。
    “你是……”我聲音幹啞。
    “你是我從下水溝口撈上來的。”他一邊咀嚼一邊說,“剛好那天井蓋沒關死,你就像一隻淹死的老鼠一樣被衝了出來。”
    “你……救了我?”
    “別說得我像英雄。”他咂咂嘴,“我隻是怕你堵井。”
    我試圖坐起來,身子一陣劇痛,差點摔倒。他扔給我一瓶礦泉水:“喝吧。你三天沒吃喝了。”
    我一口氣喝掉大半瓶,隨即開始咳嗽。
    他把剩下的麵撕開一小塊:“吃慢點,不然你胃會炸。”
    我點點頭,一口一口咀嚼,眼淚突然就掉了下來。
    他沒安慰我,隻是遞了張皺紙巾:“你是哪個廠的?”
    我沉默了一會兒,艱難擠出兩個字:“南境。”
    他沒多問,隻“哦”了一聲,低頭繼續吃麵,像是聽慣了。
    等我能下地走路的時候,已經是第五天。那幾天裏,我整天躺在這間八平米的破棚裏,靠著那位名叫“老秦”的環衛大哥喂我水、麵、粥。他沒問我太多,也沒告訴我太多。
    “你是怎麽進溝的?”他第六天的時候終於問。
    我低聲說:“從一座工廠裏逃出來,地下通道崩了,被衝進去的。”
    “哦。”他點頭,“你逃出來幹啥?”
    “救命。”
    他嘖了一聲:“城裏沒人想知道你命是怎麽保下來的。”
    “我知道。”我盯著天花板,“但我得活著,說點什麽。”
    “說給誰聽?”
    我不說話了。
    我花了一整天才找回我那個包。
    是個破帆布袋,藏在他棚子一角,下麵墊了兩層爛鞋和一堆廢報紙。
    我撕開布縫,檢查內容——
    那本《z類名單》原稿已被汙水泡透,字跡模糊;
    圖紙部分折頁殘存,可辨區域不足三分之一;
    usb隨身盤保存完好,但我沒電腦;
    底部夾層的紙幣、身份證複印頁、偽造工卡全部還在。
    我癱倒在地,像個剛完成墳中考古的人,笑不出來。
    “你這包,是啥?”老秦問我。
    “證據。”
    “啥證據?”
    “死人留下的。”
    他盯著我看了幾秒,然後轉過身去:“少拿死人做幌子。活人都沒人管,死人更沒人信。”
    第八天,我決定出門。
    老秦提醒我:“別走遠,這片棚戶區是等拆遷的,外人不認,城裏人更不想管。”
    我走在城市邊緣的馬路上,看著兩側高架橋下一排排橫七豎八的鐵棚與塑料布圍成的“家”。
    我試著找到公安局、勞監所、媒體站——全部不收“無預約、不登記、無名指控”。
    我站在某電視台門口,拿著那張被汙水洗過的名單,被保安喝退:“別搞這些沒用的,真有問題你去法院。”
    我去法院,又被推去市仲裁辦。仲裁辦說:“沒正式合同,按勞務糾紛不立案。”
    我去街道辦,連門都沒進,被一句“你不是本地戶口,建議回原籍解決”堵回來。
    我愣在原地,像個提著屍體行走的人,卻沒人信我那屍體存在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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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回到棚裏,把名單殘頁掛在牆上,一筆一筆重新謄寫。
    老秦走進來,看了一眼:“你還在寫?”
    我說:“我要寫到有人看見為止。”
    他點了支煙:“沒人會看。”
    我說:“你看見了。”
    他沉默了。
    很久,他才說:“你不是第一個從廠裏逃出來的。”
    我抬頭。
    “以前有個小孩,十六歲,也是我從垃圾場後麵的水渠撈上來的。死了,嘴裏還塞著一張寫著‘我沒偷東西’的小紙。”
    我握緊拳。
    “他也想證明自己不是賊,是被冤的。”
    “可我問你——他現在在哪?沒人知道。沒人查。沒人信。”
    “所以你要明白,人出來了,不等於命就值錢了。”
    我緩緩地說:“那他有沒有寫下名字?”
    老秦愣住。
    我從牆上撕下一頁殘紙,交到他手上。
    “你把你的名字寫上去。”
    “為什麽?”
    “我不隻是替死的寫,我也要替活著的。”
    “你不怕被抓?”
    我笑了笑:“我被抓一次了,還活著。”
    “那你真是命硬。”
    我點點頭:“那就看看,我能不能把命,換成火。”
    那天晚上,我把紙釘在牆上,一行一行寫:
    “編號081:淨空,男,逃出者,仍存。”
    “編號082:老秦,男,環衛員,目擊者。”
    然後我對著破鏡子裏的自己說:
    “你還沒死,你得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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