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機器漏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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廢料三號熱渣機從啟動開始就像個被反複擰緊的發條人形,響聲古怪,振動紊亂,最外層的鐵皮包裹上已經燒出了不規則的黑斑,像得了皮膚病。
但係統給它的狀態標注依舊是綠色:“運行穩定,周期合規。”
誰都知道這不是實話,但沒人敢改。因為它是“計劃內設備”,屬於“上崗審批”中的“必維設備”之一,修改狀態需要三級審批。而這三個審批員,都是空名。
“這個廠啊,最牛逼的不是有製度,而是這些製度的批準人,全都活在數據外。”
劉乾曾這麽說過。他說得冷靜,就像在說一個真理。
那天晚上,他替我值班,是他主動提的。
“你這兩天別露麵。”他低聲說,“你跟那高澗攪得太近,雖然你裝得像,但係統未必不留影。”
我一愣:“你怎麽知道我裝的?”
“你手指敲表格的速度在變。”他說,“你以前會在每個異常數值前停頓兩秒,這幾天沒有了。”
我沒說話。
他接著說:“這代表你在避讓,不是適應。”
“這在係統眼裏,是逃避識別,不是合規。”
“我來值。你今天留下來,把編號備份表再整理一次。”
我沉默幾秒,最後點了頭。
那晚我留在調度室加班,係統屏幕上閃爍著默認綠光。
設備運行情況一欄裏,“廢料三號熱渣機”後邊,赫然標注:
當前狀態:運行中
報警等級:無
維檢記錄:周期完備
風險評估:低
可我明明記得,上個月那台熱渣機出過兩次“排壓不暢”記錄,前周還因“異常漏煙”觸發過黃警。那時我們手動回報“溫控異常已解決”,其實是停了一晚上,讓它“自降溫”。
現在,這台老掉牙的機器,被係統強行“複活”。
而替我頂班去看它的,是劉乾。
淩晨一點三十七分,係統主警跳紅:
事故發生:3hr03b
類型:高溫脫壓爆燃
初報:值守異常信號丟失
狀態:封鎖
報警位置:廢料區·三號熱渣機
我當時正好翻開編號對照表,整個人僵住了。
我立刻衝向事故主控界麵,想查看現場監控——被權限鎖定。
接著十分鍾內,調度室接連封鎖三台主屏,所有操作員都接到係統通告:
請維持值守崗位
事故由應急組處理
數據上傳暫停
外部通訊暫緩
待通知放行
這是最嚴重級別的“係統封閉式事故”。
也就是說——係統要自己消化這場爆炸。
我瘋了一樣衝下六樓,沿著夜路奔向廢料區。
那是我熟悉的路,一次又一次夢回的路徑。
三號熱渣機被拉起黃色警戒線,五米之內無人可近。
但我看到,廠醫的擔架車拖出來一具裹著焦黑布單的屍體。
我認得那副身形,那雙手垂在擔架邊緣,食指外側有一道老舊燒痕。
是劉乾。
我想衝過去,一名穿著橘色製服的“緊急保障員”攔住我。
“不能靠近。”
我啞著嗓子:“他是我同事。”
那人看我一眼:“這人沒有工號。”
我一瞬間冷了。
“你說什麽?”
“這人不是值守班的,今天沒人排他班。”
我咬緊牙:“我有調度班排班記錄。”
“調度班今天係統清盤,數據重置。”
我愣在原地。
係統,刪除了劉乾值守的證據。
他們想把他從這班崗裏抹去。
不,是從整個“存在”裏抹去。
我衝回調度室,點開“人員調度檔案”頁麵,輸入“劉乾”。
結果彈出:
無此人。
再輸入他的工號——空白。
再查昨日登錄記錄,顯示最後登錄為三天前。
也就是說:他從三天前開始,就“邏輯死亡”了。
不是今晚死的。
是被判定為“不存在”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死了”。
我坐在工位上,雙手發抖。
屏幕右上角彈出廠方通告:
“近日因崗位調整,原調度班輔助工劉乾已提出辭職,現已離崗。感謝其服務。”
我笑了。
那是一種慘白的笑,像被火燒掉神經之後,剩下的僵硬扭曲。
劉乾沒有辭職。
他是頂替我值守,被熱渣機炸死的。
但係統說他“辭職”。
就像它說廢料五線那場爆炸是“違規操作”。
說晨豐的老六是“崗位調離”。
說高澗是“身體原因離崗”。
說我們每一個“不再順從”的人,都是“自願離開”。
我忽然想起劉乾最後對我說的那句話。
“你不是順民,也不是壞人。”
“你是係統眼裏的‘變量’。”
“變量一多,係統就崩。”
“所以你要活著。”
“不是為了你自己,是為了讓它不能一幀一幀地完美下去。”
我站起身,從桌下拉出編號備份箱,把劉乾的工號——那張紙片,貼在編號者牆上:
工號:dj001
姓名:劉乾
狀態:被係統清除
死因:三號熱渣機爆炸
係統記錄:無
實際狀態:存在過
我點起一根香,插在鍵盤旁邊。
我知道他不信鬼神,也不需要香火。
但這是我唯一能給他的送別方式。
他用沉默替我擋了一次咬擊。
我要讓他的名字,在“係統的嘴”之外,重新活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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