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他們不是資料,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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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隋點著油燈,燈火昏黃,映得地下站台像一間年代久遠的骨房。他沉著臉翻看手裏的幾頁編號卡複印件,眉頭皺得像絞布,一道一道的褶,像他的命運刻痕。
“淨空,”他第一次喊我這個名字,不再是‘程安南’,也不再是牆上的‘qs001’。
“這份檔案……你自己看看。”<128的資料。照片是一張模糊的側臉,背景明顯是晨豐工業舊樓區,名字欄卻是空的,隻寫著:“編號持有者已注銷,資料歸檔於a3死檔區”。
但最讓我警覺的,是資料的第二頁。
第二頁不是官方數據,而是手寫的一段話,用鉛筆歪歪扭扭地寫著:
“我不想忘了我叫什麽。但他們說,叫出來,就會被刪。”
那一刻,我心裏像被什麽猛地擊打了一下。
“這不是廠方的記錄。”我說。
“不是。”老隋冷笑一聲,“這是我們從編號者遺留背包裏翻出來的一頁筆記。我一直以為是孤例,後來查到係統裏竟有兩份關於‘q128’的記錄。”
他把另一個紙夾抽出來,拍在桌上。<128的“替代檔案”。其中包括了一張臉部算法圖,自動生成的假名叫“杜成偉”,入職記錄地點為“南境後線設備廠”,入職時間為三個月前。
但這個“杜成偉”,根本不存在於任何真實場景中。
“他們在用老編號者的身份,套上新的假人。”我喃喃。
“更精確地說,是為了填補編號空檔——數據不允許太多編號崩潰,必須有‘活的編號’掛在係統裏。”老隋歎道,“但真正的人,早死了。”
我這才明白,編號係統,不隻是刪人,它也替人。
數據被刪,是毀滅;數據被替,是褻瀆。
“這不叫歸檔,這叫褻瀆人的存在。”我低吼道。
老隋盯著我,眼神清冷如刀:“你明白了。編號者不是‘資料’,他們是人。你若真想留下他們的名字,就別做個編號搬運工。”
我怔住。
“資料,是給機器看的。人,是要被講出來的。”
“講出來?”
他點頭:“你寫過東西吧,文字、故事、報告、悔過書、記錄信……不管什麽形式,把一個人寫出來,是唯一能讓他‘活在別人的腦子裏’的方法。”
我沉默許久,緩緩點頭:“我寫。但我要寫得像他們在跟你說話。”
“好。”他從抽屜裏拿出一本粗糙的黃皮筆記本,扔給我,“這叫《編號者回憶錄》。你是第一位主編。”
我雙手接過本子,心裏沉重得像捧著幾百條命。
——
我挑了第一個人:小翠。
不是因為她死得最慘,而是因為她在死前笑得最純粹。
我寫她的出身,她的藍色工衣,她在大食堂裏偷偷把炒蛋多給阿妹一點的樣子。
我寫她晚上趴在床上看廠裏發的破舊小電視,看那些婆媳劇看得流淚;我寫她半夜在廁所裏把自己割腕,卻怕血滴到瓷磚被廠方罰款,於是忍著痛用毛巾包著手;
我寫她在跳樓前,在走廊盡頭看了整整十分鍾天空,然後扭頭看著我們,說:“記住我,好嗎?”
我一字一句地寫下:“她叫小翠,不是qe031。”
寫完那頁,我把本子放到牆邊,合上筆蓋。
老隋過來看了一眼,輕聲說:“繼續。她不是唯一的一個。”
接下來的幾天,我像瘋了一樣找資料、翻舊紙張、回憶語氣動作神態。我開始把每一個編號背後的人寫出來,不用係統語言,不寫什麽“事發單位”“績效異常”“自動清除”。我寫他們愛吃什麽、說過什麽話、哭的時候是不是會發抖。
林澈看見我寫得滿眼紅血絲,說:“你寫這些,係統不認。就算你發出去,也沒人相信。”
我停下筆:“我不寫給係統看,我寫給他們自己。”
“他們已經死了。”他低聲說。
“那我就寫給還活著的人。”我抬起頭,“我隻要有人,看見他們在故事裏活過。”
——
一個星期後,我寫了八個人。每人一章,每章都以一句話開頭:
“他存在過。”
我給這本集子起名:《編號回音錄》。
林澈拿著這份手寫本默然良久,終於說:“我可以聯係境外鏡像論壇的朋友,把它數字化。”
我點點頭,卻沒接話。
心底卻越來越明白一個事實——
編號,是社會的毒,但講述,是我們唯一的解毒方式。
係統可以屏蔽數據、抹除工號、焚毀檔案,但它無法禁掉一件事——
有人記得,有人講。
那晚,我在牆下點上一支蠟燭,默默對著四十八張照片念了一句:
“你不是編號,你是人。你活過,我寫下你了。”
風吹滅蠟燭時,我低聲對自己說:“我要把你們都寫出來。”
一個也不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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