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名將的敗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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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後·河中渚大營
河中渚的元顥大營內,燈火通明,絲竹之聲不絕於耳。初夏的夜風裹挾著黃河水汽,卻吹不散營帳內彌漫的酒香與脂粉氣息。
\"陛下,再飲一杯!\"軍師王曄搖晃著站起身,華貴的紫袍上已沾滿酒漬。他高舉鎏金酒杯,臉上因酒意而泛著不自然的紅光,\"爾朱榮已死,爾朱兆那黃口小兒不足為懼!我大魏江山,終將重歸正統!\"
帳內頓時響起一片附和之聲。十幾位身著錦袍的大臣圍坐在鋪著波斯地毯的中央,每人身邊都偎依著一名或多名歌姬。燭火搖曳間,金樽玉盞折射出奢靡的光芒。
元顥斜倚在鋪著白虎皮的軟榻上,左手摟著一名身著輕紗的歌姬,右手隨意地舉起酒杯。他四十出頭的年紀,麵容俊朗卻透著幾分浮華,眼角已有了縱欲過度的細紋。
\"王軍師所言極是!\"元顥大笑著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酒液順著他的下巴滴落在繡金蟒袍上,\"有陳將軍在北方牽製,爾朱兆敢來送死?哈哈哈...來人,再上酒!\"
歌姬嬌笑著為他斟滿酒杯,纖細的手指有意無意地劃過他的手背。元顥眼中閃過一絲欲色,正要將她拉入懷中,帳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殿下!\"將軍竇泰掀開帳簾大步走入,鐵甲在燭光下泛著冷冽的光。他四十餘歲,麵容剛毅,右頰上有一道猙獰的傷疤,此刻眉頭緊鎖,與帳內奢靡的氛圍格格不入。
元顥的笑容頓時僵在臉上:\"竇將軍,何事如此慌張?沒看見朕正在宴請諸位大人嗎?\"
竇泰單膝跪地,聲音低沉:\"斥候來報,北岸發現敵軍活動跡象。臣請陛下允許加強河防。\"
\"又是這種無稽之談!\"元顥不耐煩地揮手,\"這半個月來,你天天喊著敵軍來襲,結果呢?連個鬼影子都沒有!\"
王曄嗤笑一聲:\"竇將軍莫非是怕了那爾朱兆?陛下說得對,有陳慶之將軍在北,爾朱氏哪敢輕舉妄動?\"
竇泰額角青筋暴起:\"陛下!兵法雲"驕兵必敗"。我軍近日防備鬆懈,若敵軍趁夜渡河...\"
\"夠了!\"元顥猛地拍案,酒杯被震倒,琥珀色的酒液灑了一地,\"竇泰,你三番五次掃朕的興,莫非是存心與朕作對?\"
帳內瞬間安靜下來,歌姬們瑟縮著退到一旁。竇泰深吸一口氣,正要再諫,將軍吳明徹從帳外匆匆趕來,在他耳邊低語幾句。
竇泰臉色驟變:\"陛下,剛接到急報,北中城方向有火光!\"
元顥不以為然地撇嘴:\"定是楊侃那廝又在騷擾我軍。竇泰,你若再危言聳聽,休怪朕不念舊情!\"
吳明徹上前一步,年輕的麵龐上寫滿焦急:\"陛下,末將願以性命擔保,此事非同小可!請允許末將率一隊輕騎前去查探。\"
元顥正要嗬斥,王曄突然笑道:\"吳將軍年輕有為,忠心可嘉。不過今夜良辰美景,何必自尋煩惱?來,陪本官喝一杯!\"
吳明徹握緊了腰間佩劍,指節發白。他看向竇泰,後者微不可察地搖了搖頭。
\"既然陛下有令,末將告退。\"吳明徹咬牙行禮,轉身時與竇泰交換了一個眼神。
二人退出大帳,夜風撲麵而來,稍稍吹散了酒氣。吳明徹壓低聲音:\"將軍,北麵確有異動。周文育剛從河邊回來,說聽到對岸有馬匹嘶鳴聲。\"
竇泰眉頭緊鎖:\"我早該堅持己見...元顥如此剛愎自用,遲早...\"
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打斷了他的話。周文育策馬奔來,不及下馬便喊道:\"將軍!北岸發現大量火把移動,敵軍正在搭建浮橋!\"
竇泰臉色鐵青:\"傳令全軍戒備!吳明徹,你立刻去召集我的親兵隊。周文育,通知各營將士準備迎敵!\"
\"來不及了!\"周文育指向北方,聲音發顫,\"他們已經過來了!\"
仿佛印證他的話一般,遠處的黑暗中突然亮起無數火把,如星河傾瀉而下。緊接著,第一支火箭劃破夜空,帶著尖銳的呼嘯聲釘在大帳的帷幔上,瞬間點燃了絲綢布料。
\"敵襲!爾朱軍來了!\"侍衛的尖叫撕裂了歡宴的氣氛。
帳內頓時亂作一團。歌姬們尖叫著四散奔逃,大臣們慌不擇路,有人被絆倒,有人打翻了燭台。火勢迅速蔓延,將奢華的營帳變成一片火海。
元顥猛地推開懷中歌姬,酒醒了大半。他踉蹌著站起身,蟒袍上沾滿了酒漬和灰燼:\"什麽?不可能!楊侃不是在北中城嗎?\"
崔孝芬麵如土色,顫抖著指向帳外:\"陛…陛下,是爾朱世隆的旗號!\"
帳外已是一片混亂。爾朱世隆親率三萬六鎮精銳如潮水般湧過浮橋,火光中,那些久經沙場的鮮卑戰士麵目猙獰,見人就砍。元顥的士兵大多醉醺醺的,根本組織不起有效抵抗。
\"保護陛下!\"竇泰拔劍高呼,卻發現自己的親兵早已醉倒大半。他咬牙踹醒幾個,心中暗罵:這些日子太過鬆懈,竟讓敵軍摸到了大營門口!
不遠處,丘大千正組織殘兵抵抗,卻被一支流矢射中咽喉。這位身經百戰的老將瞪大眼睛,雙手徒勞地抓著箭杆,緩緩倒了下去。
竇泰見狀,心中一凜:\"完了,大勢已去!\"
他轉頭看向大帳方向,元顥正衣衫不整地爬上一匹馬,在崔孝芬等幾名心腹保護下倉皇南逃。竇泰啐了一口,眼中滿是鄙夷:\"豎子不足與謀!\"
\"將軍,我們怎麽辦?\"吳明徹帶著二十餘名親兵殺到竇泰身邊,鎧甲上已濺滿鮮血。
竇泰環顧四周,火光映照下,爾朱軍的鐵騎如入無人之境。他深吸一口氣:\"吳明徹、周文育,你們帶人向北突圍,去北中城找陳將軍報信!\"
\"那您呢?\"周文育急問。
竇泰冷笑一聲:\"我自有去處。告訴陳將軍,元顥無德無能,不值得效忠!\"說完,他翻身上馬,招呼自己的親兵:\"隨我向西南豫州方向),投奔宇文泰去!\"
吳明徹與周文育對視一眼,同時點頭。兩人背靠背殺出一條血路,身後跟著僅存的幾十名親兵。
\"文育,跟緊我!\"吳明徹揮刀砍倒一名敵兵,溫熱的鮮血濺在他臉上。他顧不上擦拭,目光緊盯著北方的黑暗,\"隻要過了浮橋,我們就能到北中城!\"
周文育舞動長槍,挑飛一名衝來的騎兵:\"明徹,就算死,也要把消息送到!陳將軍若不知情,北中城危矣!\"
兩人在火光與慘叫聲中殺出重圍,向北疾馳而去。身後,元顥的大營已是一片火海,映紅了半邊夜空。
河對岸,爾朱世隆勒馬而立,冷眼看著這場屠殺。他身旁的副將笑道:\"將軍神機妙算,元顥果然毫無防備。\"
爾朱世隆輕撫胡須,眼中閃過一絲輕蔑:\"元顥沉迷酒色,豈是我爾朱氏的對手?傳令下去,不必追擊逃兵,全軍直取北中城!\"
副將遲疑道:\"可是逃走的那些人若是去報信...\"
\"報信?\"爾朱世隆大笑,\"陳慶之遠在北中城,等他得到消息,我軍早已兵臨城下,屆時和楊侃夾擊,必能一舉殲滅這支南軍!\"
黃河南岸·北中城
七日的圍城如同鈍刀割肉,北中城外,楊侃的一萬大軍將城池圍得水泄不通。熱風卷著碎布,在城牆下打著旋兒,仿佛在嘲笑守軍的困境。城牆上,白袍軍的旗幟在風中獵獵作響,卻掩不住將士們眼中的疲憊與血絲。
\"將軍,楊侃軍又在擊鼓了。\"副將馬佛念拖著沉重的步伐走上城牆,鐵甲碰撞聲在寂靜的城頭格外刺耳。他眉頭緊鎖,幹裂的嘴唇微微顫抖。遠處,敵軍陣中鼓聲如雷,晝夜不息,那節奏仿佛敲在每個人的神經上。
陳慶之負手而立,修長的身影在夕陽下拉出長長的影子。這位以七千白袍軍橫掃北魏三十餘城的傳奇將領,此刻麵容憔悴卻依然挺拔如鬆。他深邃的目光如炬般穿透暮色,望向敵營中升起的炊煙。
\"佛念,傳令下去,讓將士們用碎布塞耳,輪番休息。\"陳慶之的聲音平靜得可怕,\"楊侃這是想耗盡我們的精力,不必理會。\"
馬佛念握緊了腰間的刀柄,指節發白:\"可是將軍,將士們已經四日未能安眠了。今早巡營時,我看到好幾個小夥子站著就睡著了...\"他的聲音哽咽了一下,\"再這樣下去...\"
\"再這樣下去,也比貿然出擊送死強。\"陳慶之突然轉身,眼中閃過一絲銳利的光芒。他抬手按住馬佛念的肩膀,感受到手下傳來的輕微顫抖:\"我們隻有四千人,城外是一萬精兵。元顥殿下的大營就在河中渚,隻要堅持到他派來援軍...\"
就在這時,遠處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打破了黃昏的寂靜。陳慶之眯起眼睛,隻見塵土飛揚中,幾騎快馬正朝城門疾馳而來,馬背上的人影搖搖欲墜。
\"是吳明徹和周文育!\"馬佛念驚呼出聲,聲音裏滿是難以置信,\"他們怎麽從那個方向來?那不是...\"
陳慶之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一股寒意從脊背竄上來。他清楚地記得,三天前派這兩人去河中渚求援時,他們走的是東門。而現在,他們卻從西麵歸來...
城下的騎士越來越近,陳慶之看清了吳明徹那張沾滿血汙的臉。年輕的將領頭盔不知去向,發髻散亂,左臂不自然地垂著。他身後的周文育更是伏在馬背上,背上插著三支羽箭。
\"開城門!快!\"陳慶之厲聲喝道,聲音裏是自己都沒察覺的顫抖。他快步走下城牆,心中不祥的預感如毒蛇般纏繞上來,越勒越緊。
北中城門緩緩開啟,放入了渾身是血的吳明徹一行人。
\"將軍!\"吳明徹滾鞍下馬,跪倒在陳慶之麵前,聲音哽咽,\"元顥大營被爾朱世隆攻破,全軍覆沒!元顥…元顥已經南逃了!\"
城樓上一片死寂。陳慶之的手微微顫抖,卻仍保持著統帥的威嚴。他早該想到的,元顥驕縱輕敵,遲早會...但沒想到敗得如此之快,如此之慘。
\"楊侃故意放你們過來。\"陳慶之忽然道,聲音冷靜得可怕,\"他是想讓我們知道,已成孤軍。\"
周文育抬頭,眼中含淚:\"將軍,我們...該怎麽辦?\"
陳慶之轉身望向南方,那是他們來時的路,是家鄉的方向。四千白袍軍將士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等待著他的決定。
馬佛念上前一步:\"將軍,趁楊侃、爾朱世隆還未合圍,我們突圍吧!\"
陳慶之閉上眼睛,腦海中閃過這半年來的一幕幕:渡過淮河時的壯誌,攻克金墉時的豪情,洛陽城下百姓的歡呼...一切都如夢幻泡影。北伐大業,終究功敗垂成。
\"傳令全軍。\"他睜開眼,聲音低沉卻堅定,\"棄守北中城,立即向南突圍。\"
片刻之後,北中城南門突然洞開。四千白袍軍如離弦之箭衝出城門,直撲楊侃軍陣。
\"攔住他們!\"楊侃在陣中高呼,卻見白袍軍將士個個視死如歸,衝鋒之勢銳不可當。
馬佛念衝在最前,長槍如龍,連挑數名敵將。\"將軍快走!\"他回頭大喊,卻被亂箭射中後背,跌落馬下。
\"佛念!\"陳慶之目眥欲裂,正要回馬相救,卻被吳明徹拉住韁繩。
\"將軍,大局為重!\"吳明徹眼中含淚,\"馬將軍用命為我們開路,不能辜負啊!\"
陳慶之咬牙,最後看了一眼倒在血泊中的摯友,猛地揮鞭:\"全軍聽令,隨我突圍!\"
白袍軍如一把尖刀,硬生生在楊侃軍中撕開一道口子。陳慶之衝在最前,心中隻有一個念頭:帶他們回家,帶這些追隨自己北伐的兒郎們回家。
殘月如鉤,映照著這支殘軍南下的背影。陳慶之不知道前路還有多少艱險,但他知道,隻要一息尚存,就絕不會放棄這些信任他的將士。
\"文育,清點人數。\"衝出重圍後,陳慶之啞聲吩咐。
\"回將軍,還剩...一千七百二十五人。\"周文育聲音哽咽。
陳慶之點點頭,望向南方連綿的群山。那裏有長江,有家鄉,有等待他們歸去的親人。
\"走,\"他輕聲道,\"我們回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