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 滎陽外的三個大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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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後·滎陽城外
夕陽下出現三個孤獨的身影。為首的中年僧人麵容清臒,顴骨高聳,額頭上還留著未消的戒疤,顯然剛剃度不久。他抬頭望向滎陽城頭飄揚的\"劉\"字大旗,眼中閃過一絲銳利的光芒,隨即又恢複成出家人的平和。
\"師兄,前麵就是滎陽城了。\"周文育壓低聲音,粗糙的手指不自覺地摩挲著腰間暗藏的短刀。這個昔日的猛將如今穿著寬大的僧袍,卻掩不住一身彪悍之氣。\"斥候說劉璟的部隊這幾日剛攻占這裏,守備森嚴得很。\"
吳明徹緊張地摸了摸新剃的光頭,後頸的汗珠順著脊椎滑入衣領。他偷瞄了一眼城門處森嚴的守衛,喉結上下滾動:\"將...不,師兄,我們真要...\"
\"阿彌陀佛。\"陳慶之打斷他,聲音低沉而平穩,\"明徹師弟,記住我們現在的身份——是弘法寺的僧人,奉師命前往襄陽講經。\"他整了整肩上破舊的袈裟,布料摩擦發出沙沙聲響,\"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從今往後,世上再無白袍將軍,隻有慧明和尚。\"
城門口,守軍正在粗暴地盤查過往行人。一個滿臉橫肉的校尉一腳踢翻老農的菜筐,蘿卜滾了一地。三人剛走近,就被長矛交叉攔住。
\"站住!哪來的禿驢?\"校尉眯起三角眼,狐疑地打量著他們。他注意到中間那個清瘦和尚的雙手——那絕不是敲木魚的手,指節分明,虎口處有厚厚的老繭。
陳慶之雙手合十,微微躬身:\"阿彌陀佛,貧僧三人自洛陽弘法寺來,欲往襄陽...\"他的聲音不急不緩,帶著出家人特有的平和。
\"放屁!\"校尉突然拔刀,寒光閃過三人眼前,\"陳慶之!你以為剃了光頭老子就認不出你了?老子在守城時見過你!\"刀刃抵上陳慶之的咽喉,一滴血珠順著雪亮的刀鋒滑落。
周文育肌肉瞬間繃緊,右手已經摸到袍內短刀。吳明徹臉色煞白,額頭滲出細密汗珠。陳慶之卻紋絲不動,連眼皮都沒眨一下。
就在千鈞一發之際,城內傳來清脆的馬鈴聲。一個威嚴的聲音喝道:\"住手!\"
一隊精銳玄甲騎兵簇擁著一位金甲將軍緩緩而來。陽光在那人精致的明光鎧上跳躍,勾勒出修長挺拔的身形。他約莫二十不到的年紀,麵容俊朗如刀削,眉宇間卻帶著超越年齡的沉穩。
校尉慌忙收刀行禮:\"主公,這三個人形跡可疑,尤其是中間這個...\"
劉璟擺擺手,目光如電般掃過三人。當他的視線與陳慶之相遇時,兩人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驚訝和欣賞。良久,劉璟唇角微揚:\"帶他們到我帳中。\"他轉身時,披風揚起一道優美的弧線,\"備茶。\"
大帳內,檀香嫋嫋。劉璟親自為三人斟上熱茶,琥珀色的茶湯在青瓷杯中蕩漾。他屏退左右,帳內隻剩下四人。
\"陳將軍,別來無恙啊。\"劉璟的聲音很輕,卻像重錘敲在三人心上。周文育的茶杯\"哢\"地裂開一道縫,吳明徹的手不受控製地顫抖起來。
陳慶之長歎一聲,將茶杯輕輕放在案幾上。瓷器相碰,發出清脆的聲響。\"劉將軍既已識破,要殺要剮,悉聽尊便。\"他抬起頭,眼中閃爍著決絕的光芒,\"隻求放過我這二位兄弟。他們隻是奉命行事。\"
劉璟搖搖頭,突然笑了:\"我若要殺你,何必費這番周折?\"他站起身,走到帳中懸掛的中原地圖前,背對著三人,\"陳將軍可知,我本不願來此?\"
陳慶之眉頭微蹙:\"那為何...\"
\"因為我不願將軍枉死!\"劉璟猛地轉身,甲胄鏗鏘作響。他眼中閃過一絲痛惜,\"我劉璟一生最敬重的,就是真正的英雄。我先祖昭烈帝也曾以弱旅屢戰曹賊,百折不撓。\"他走到陳慶之麵前,親手為他續上熱茶,\"陳將軍以七千白袍橫掃中原,連克三十二城,雖敗猶榮!\"
周文育和吳明徹麵麵相覷,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帳內陷入短暫的沉默,隻有茶水沸騰的咕嘟聲。
劉璟繼續道:\"我可以送陳將軍回南梁,但有一個條件。\"
\"請講。\"陳慶之警惕地握緊茶杯,熱度透過瓷器灼燒著他的掌心。
\"必須留下一人為我效力。\"劉璟直視著陳慶之的眼睛,一字一頓道,\"我劉璟從不白給人幫忙。\"
帳內空氣仿佛凝固了。吳明徹突然站起來,茶碗翻倒在案幾上,茶湯在木質紋理間蜿蜒流淌。\"我留下!\"他的聲音有些發抖,卻異常堅定。
\"明徹!\"陳慶之和周文育同時驚呼。陳慶之猛地站起,僧袍帶倒了座椅。他抓住吳明徹的肩膀,手指幾乎要嵌入對方的肌肉。\"你瘋了?你知道留下意味著什麽?\"
吳明徹笑了笑,眼中泛起淚光:\"將軍,若非當年您從行伍中提拔,我吳明徹至今還是個無名小卒。\"他深吸一口氣,\"記得在考城下,是您為我擋下那一箭。今日能報答將軍,是我的榮幸。\"
陳慶之喉頭滾動,卻說不出話來。他想起七年前在壽陽初見吳明徹時,那個衣衫襤褸卻目光炯炯的年輕人。想起他們並肩作戰的日日夜夜,想起金墉城外那個充滿迷霧的早晨...
劉璟點點頭,金甲在燭光下泛著冷冽的光芒:\"好!三日後,我會派親信護送陳將軍從荊州小道返回南梁。\"他鄭重地向吳明徹行了一禮,\"至於吳將軍...劉某必以兄弟相待。\"
吳明徹隨陳慶之走出大帳告別時,王思政悄然入內,低聲道:\"主公,為何不把他們都留下?放陳慶之回南梁,恐生大患啊。\"
劉璟望著帳外相擁而泣的二人,輕聲道:\"陳慶之已老,他的戰法我已摸透。\"他摩挲著腰間玉佩,目光深遠,\"經此一戰,已不足為慮。\"
其實他心中另有計較——史書上那個叫侯景的惡魔遲早會南下,而羊侃已被他俘虜。南朝需要陳慶之這樣的將領來對抗未來的劫難。更重要的是,他絕不能讓侯景建立那個短命的\"漢\"國,否則他劉璟\"興複漢室\"的大旗將失去大義名分。
......
一月後,建康城外,秋風送爽。
蕭衍不顧群臣勸阻,親自率領文武百官出城十裏相迎。當那個消瘦的身影出現在官道上時,年過六旬的皇帝竟提起龍袍下擺,踉蹌著向前奔去。
\"慶之!朕的慶之回來了!\"蕭衍聲音顫抖,渾濁的淚水順著皺紋縱橫的臉頰滑落。他伸手想要撫摸愛將的臉龐,卻在看到那些新增的傷疤時僵在半空。
陳慶之跪倒在塵土中,重重叩首:\"臣...有負陛下重托...\"他的額頭抵在冰冷的土地上,肩膀微微抖動。那些死在北方的白袍兒郎們的麵孔在他腦海中閃回,特別是洪水來臨時,那個死死抱住浮木將他推向上遊的親兵...
蕭衍連忙扶起他,發現昔日意氣風發的將軍如今輕得像片落葉:\"愛卿何出此言?\"他緊緊攥住陳慶之的手,\"七千白袍橫掃中原,威震河洛,雖古之名將不過如此!\"
當夜,皇宮燈火通明。蕭衍破例讓陳慶之坐在自己身側,親自為他斟滿琥珀色的美酒。當皇帝宣布封賞時,滿朝文武的賀喜聲如潮水般湧來。
陳慶之望著杯中晃動的酒水,恍惚間又看到嵩高河畔那些被洪水吞噬的白袍將士,看到吳明徹臨別時含淚的笑臉。酒水中倒映著宮燈的碎光,像極了那夜黃河上的星光。
他仰頭一飲而盡,酒水混著淚水滑入喉中,苦澀難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