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1章 長安十二時辰(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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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繡衣衛大堂內,沉重的氣氛幾乎凝固成實體,壓得人喘不過氣來。二十餘名士族子弟如困獸般在廳內踱步,燭火將他們的影子拉長,扭曲地投射在斑駁的牆壁上,仿佛他們內心掙紮的寫照。空氣中彌漫著檀香與汗水的混合氣味,間或傳來幾聲壓抑的啜泣。
    京兆韋氏的韋藝跪在角落,雙手緊握鐵柵欄,指節因用力而發白。柵欄另一側,他的父親韋夐已經醒轉,卻像尊石像般沉默不語。韋藝能聞到父親身上傳來的酒氣混著血腥味,看到那件價值千金的雲紋錦袍如今沾滿塵土和血跡,袖口精致的金線刺繡已被撕裂。
    \"父親!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您說話啊!\"韋藝的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指甲在鐵柵上刮出刺耳的聲響。他從未見過父親如此狼狽——那個在長安城呼風喚雨的韋氏家主,那個縱橫士林的父親,此刻竟像個市井囚徒般蜷縮在陰暗角落。
    韋夐的眼神空洞,嘴角的血跡已經幹涸成暗褐色。他緩緩抬頭,目光掃過兒子年輕的麵龐——那張與他年輕時幾乎一模一樣的臉,又迅速垂下。那眼神中有什麽東西碎裂了——是驕傲,是威嚴,是韋藝十五年來所熟悉的那個不可一世的父親形象。
    \"父親!您若不說,我們全家都要遭殃!\"韋藝的眼淚砸在冰冷的地磚上,濺起細小的水花,\"楊檦隻給了十二個時辰!您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嗎?求您了,就當是為了母親和妹妹...\"
    隔壁囚室傳來杜子暉一聲長長的歎息。這位杜氏家主盤腿而坐,衣冠依舊整齊,連襆頭都沒有歪斜,仿佛身處自家書房而非死牢。他的次子杜杲跪坐在對麵,雙手緊握成拳,指節發白,手背上青筋暴起。
    \"杲兒。\"杜子暉的聲音出奇平靜,像是在講解《論語》般從容,\"你可知道漢王的均田令,斷了我們各家的生路啊。\"
    杜杲猛地抬頭,眼中滿是不敢置信:\"父親,您常說"民為邦本",漢王新政讓關隴百姓有了自己的田地,這是善政啊!去年您不還捐糧賑災嗎?\"
    杜子暉苦笑搖頭,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原本該佩戴玉佩的位置:\"你不當家,不知柴米貴。自魏晉以來,士族治鄉裏是天經地義。如今漢王派那些寒門小吏下鄉,煽動我們的佃戶逃走...\"他的聲音突然尖銳起來,像鈍刀刮過瓷器,\"上個月,藍田白氏有三百畝良田無人耕種!秋收時麥穗都爛在了地裏!\"
    \"所以你們就散布世子"無帝王之相"的謠言?\"杜杲的聲音顫抖著,像是極力壓抑著什麽,\"父親,這是欺君之罪!是要株連三族的!\"
    囚室陷入短暫的沉默。遠處傳來獄卒的腳步聲和鐵鏈碰撞的聲響,在寂靜的夜裏格外刺耳。杜子暉突然壓低聲音,眼中閃過一絲異樣的光芒:\"不止如此。\"
    杜杲感到一陣寒意爬上脊背,後頸的汗毛都豎了起來。他從未見過父親這樣的表情——那雙總是溫和教誨他的眼睛,此刻閃爍著陌生的冷光,像是冬夜裏的狼眸。
    \"半月前,我們派人聯絡了河西羌人。\"杜子暉的每個字都像冰錐刺入杜杲心髒,\"隻要羌人起事,漢王必調兵鎮壓。屆時朝堂空虛,我們便可趁機...\"
    \"父親!\"杜杲猛地站起,撞翻了身後的木凳,發出\"砰\"的一聲巨響,\"您這是謀反!\"他的聲音因震驚而變調,腦海中浮現出邊關將士浴血奮戰的畫麵——那些他曾向往成為的同袍,那些他在詩文中歌頌的英雄。
    杜子暉突然抓住兒子的手腕,力道大得驚人,指甲幾乎嵌入皮肉:\"杲兒,你記住!這一切都是為了家族!你以為漢王真在乎百姓?他不過是要削我們的權,奪我們的地!\"他的指甲深深掐進杜杲的皮肉,\"你祖父在世時,杜氏有良田萬頃,佃戶上千。如今呢?連祖墳旁的祭田都被分給了那些賤民!\"
    杜杲掙脫父親的手,踉蹌後退,後背撞上冰冷的石牆。他想起數月前在城南看到的場景:一群剛分到田地的農夫跪在田裏向王宮方向叩首,額頭上沾滿泥土,卻笑得那麽開心。那一刻,他為自己能見證這樣的盛世而自豪。
    \"還有呢?\"杜杲機械地問道,聲音幹澀得像是另一個人在說話。他需要知道全部真相,即使那會讓他更加痛苦。
    杜子暉整理了一下衣襟,這個習慣性的動作在此刻顯得如此諷刺:\"我們聯絡了朝中大臣,準備聯名上奏。隻要漢王恢複我們的特權,我們自會出麵平息流言,出資平定羌亂。\"他眼中閃過一絲得意,嘴角微微上揚,\"這本是萬全之策...\"
    \"砰\"的一聲巨響打斷了他的話。隔壁囚室,韋夐突然暴起,用鐐銬砸向牆壁:\"我知道了!是鄭道昭!一定是他出賣了我們!\"他的麵容扭曲如惡鬼,全無平日\"逍遙公\"的儒雅風範。
    韋藝被父親突如其來的爆發嚇得跌坐在地。他從未見過父親這般模樣——雙目赤紅,口沫橫飛,活像個市井瘋漢。
    \"今日他故意不來,就是他向漢王告的密!\"韋夐歇斯底裏地吼道,聲音在石壁間回蕩,\"他是高昂的嶽父,早就不是我們的人了!\"說著竟嚎啕大哭,像個市井潑婦般捶胸頓足,完全不顧及四周投來的驚詫目光。
    大堂外的陰影處,漢王劉璟負手而立,月光透過窗欞在他俊朗的臉上投下斑駁的影子。他身旁的韋孝寬——韋夐的親弟弟,此刻麵色慘白如紙,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這個剛從玉壁凱旋的將軍,此刻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
    劉璟拍了拍韋孝寬的肩膀,聲音溫和卻不容置疑:\"孝寬不必介懷。你在玉壁大破高歡,功在社稷。你兄長是你兄長,你是你。\"
    韋孝寬的手在微微發抖,鎧甲下的內衫已被冷汗浸透。他想為兄長求情,卻想起邊境那些為了國家在風雪之中挺立的士兵——那些年輕的麵孔,那些再也不會回家的兒郎。最終,他隻是深深一揖,聲音哽咽:\"臣...無顏以對。\"
    年輕的漢王眼中閃過一絲憐憫,但很快又恢複了深不可測的平靜:\"別急,才過了兩個時辰。\"他的目光投向大堂內那些彷徨的年輕人,像是看著棋盤上的棋子,\"讓他們再想想。\"
    大堂內,杜杲的世界已經天翻地覆。他望著父親熟悉又陌生的臉,突然發現那些他崇拜的智慧皺紋裏,藏著多少算計?那些他銘記的諄諄教誨中,又有幾分真心?記憶中那個教他\"君子喻於義\"的父親,與眼前這個密謀造反的叛臣,究竟哪個才是真實的?
    \"父親...\"杜杲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您教導兒子忠君愛國,原來都是謊言嗎?\"
    杜子暉的表情突然鬆動,眼中閃過一絲痛楚。他伸手想撫摸兒子的頭,就像杜杲小時候背完《孝經》時那樣,卻被躲開了。他的手懸在半空,最終無力垂下,像片枯萎的落葉。
    \"杲兒,這世上有些事...不是非黑即白。\"杜子暉的眼中第一次流露出疲憊,聲音也蒼老了許多,\"為父隻希望你...活下去。\"
    杜杲轉身走向柵欄,望向大堂中央的沙漏——時間的象征。細沙無聲流瀉,就像他們家族的榮耀,正在一點點消逝。每一粒沙都像是一把利刃,割在他心上。
    韋藝仍在哀求沉默的父親,聲音已經嘶啞得不成人聲;其他士族子弟或呆坐如木偶,或低聲啜泣,或憤怒地踱步。杜杲突然意識到,這十二個時辰不僅是對他們生命的倒計時,更是對靈魂的拷問。他必須做出選擇——是忠於家族,還是忠於自己的良知?
    門外,劉璟的目光落在杜杲挺直的背影上。年輕的漢王微微頷首,對身旁的楊檦低聲道:\"那個杜家次子,倒是個可造之材。\"
    楊檦順著主君的目光看去,隻見杜杲正扶起一個跌倒的同窗,動作堅定而不失溫柔。繡衣衛統領的眼中閃過一絲讚賞,但很快又恢複了冷峻:\"大王,時辰還早,且看他們如何抉擇。\"
    沙漏中的細沙繼續流淌,大堂內的燭火搖曳,將眾人不安的影子投在牆上,如同皮影戲中即將迎來命運轉折的角色。而在長安城上空,啟明星已經悄然升起,黎明前的黑暗最為深沉。遠處傳來第一聲雞鳴,撕破了死寂的夜空。
    杜杲站在窗前,看著東方泛起的一線魚肚白。他忽然想起雍州刺史元修伯曾對他說過的話:\"治國如醫病,有時需用猛藥。\"當時他不解其意,現在想來,竟是如此痛徹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