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2章 長安十二時辰(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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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時的晨光透過窗欞斜斜地照進繡衣衛大堂,將青石地麵分割成明暗相間的格子。杜杲站在光影交界處,深吸一口氣,抬手敲響了通往側堂的雕花木門。他的指節與門板相觸發出沉悶的聲響,在寂靜的大堂內格外刺耳。
\"吱呀\"一聲,繡衣衛錄事參軍盛子新緩緩推開大門。這位年輕的軍官其實一直站在門外陰影處,透過門縫觀察著堂內士子們的一舉一動。他看到有人像困獸般來回踱步,腳步沉重得仿佛拖著千斤重擔;有人蜷縮在角落喃喃自語,眼神渙散如同行屍走肉;還有人抱頭痛哭,淚水打濕了華貴的錦袍前襟。最令他注意的是韋藝——那個曾經意氣風發的韋氏嫡子,此刻正用額頭抵著冰冷的石牆,十指在牆麵上抓出數道血痕,口中不斷重複著\"父親\"二字。
\"諸位公子可已有所抉擇?\"盛子新的聲音不大,卻像驚雷般在堂內炸響。他的目光如鷹隼般銳利,掃過眾人時注意到有幾個人下意識地將手中的紙張往袖中藏了藏——那是他們連夜編造的謊話,字跡歪歪扭扭,墨跡未幹處還帶著顫抖的痕跡。
杜杲向前一步,靴底碾碎了一片不知何時落下的瓦礫。碎片迸裂的聲音讓幾個士子渾身一顫。他的聲音有些沙啞,卻異常清晰:\"家父意圖顛覆漢國社稷,罪孽深重。\"說著從懷中取出一疊寫滿字跡的紙張,紙張邊緣已被汗水浸濕,\"臣已將家父所謀悉數記錄,還請漢王念在尚未釀出大禍,從輕發落。\"
盛子新注意到杜杲的手在微微發抖,但眼神卻堅定如鐵。他接過那疊供詞時,指尖觸到對方冰涼的掌心,感受到一陣輕微的顫抖。他不動聲色地側身作出一個\"請\"的手勢:\"既然如此,還請杜公子隨我入側堂一敘。\"
\"杜杲!你這個叛徒!\"韋藝突然暴起,像一頭受傷的野獸般撲來,卻被兩名繡衣使者死死按住。他的嘶吼聲中帶著哭腔,眼角泛紅,\"你忘了我們從小一起長大的情分嗎?忘了當年你落水時是誰救的你?\"
其他士子也紛紛高呼,聲音此起彼伏:\"我父無罪!還請漢王明察秋毫!這都是栽贓陷害!杜杲,你不得好死!\"
盛子新充耳不聞,冷峻的目光掃過眾人,在韋藝血紅的眼睛上停留了一瞬:\"還有三個時辰,還請諸位仔細思量。\"說完,重重關上大門,將那些絕望的哭喊聲隔絕在內。門縫合上的最後一刻,他看見韋藝癱軟在地,像個被抽走靈魂的傀儡。
側堂內,繡衣衛統領楊檦正在翻閱一疊黃麻紙,燭光在他棱角分明的臉上投下跳動的陰影。見杜杲進來,他抬頭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眼角的皺紋舒展開來:\"杜公子果然沒讓漢王失望。\"說著將手中紙張攤開,上麵密密麻麻記載著以韋夐、杜子暉為首的關隴士族所有行動細節,連某月某日在某地密談都記錄得一清二楚,墨跡新鮮得仿佛剛剛寫下。
杜杲倒吸一口涼氣,感覺一股寒意從腳底直竄上脊背——這比他交代的還要詳盡十倍!他顫抖著遞上自己的供詞,紙張在他手中發出輕微的沙沙聲。楊檦兩相對照後滿意地點點頭,手指在案幾上輕輕敲擊:\"一字不差。杜公子,你可以離開了。\"
\"不知家父會怎樣?\"杜杲急切地追問,聲音不自覺地提高了八度,在安靜的側堂內顯得格外突兀。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了,生怕觸怒這位鐵血統領。
楊檦摩挲著下巴上的胡茬,似笑非笑:\"漢王口諭,既然杜公心向魏晉之風,他也不忍強留。\"他故意停頓了一下,欣賞著杜杲緊張得喉結上下滾動的樣子,\"特許京兆杜氏所犯之罪,可依舊例,以金贖罪。\"他又停頓了一下,看著杜杲眼中燃起的希望之火,\"待罰金繳納,漢王禮送杜氏前往梁國。\"
杜杲先是一愣,隨即大喜過望——隻要能保住父親的命就好!他連忙躬身行禮,額頭幾乎要碰到膝蓋:\"多謝漢王仁義!隻是不知需要多少金?\"問出這句話時,他的聲音又低了下去,生怕聽到一個天文數字。
楊檦的笑容突然變得鋒利,像一把出鞘的刀,緩緩吐出兩個字:\"全部!\"
\"全部?\"杜杲如遭雷擊,踉蹌後退半步,後背撞上了冰冷的牆壁。他腦海中閃過家中庫房裏堆積如山的金銀珠寶,那是杜氏幾代人積累的財富,\"那敢問我京兆杜氏以後何以持家?\"
\"京兆杜氏素來以詩書傳家,\"楊檦冷笑道,手指輕輕敲擊著案幾,每一下都像敲在杜杲心上,\"要那麽多金銀財寶做什麽?不如用來賑濟漢國百姓。如此一來,也算贖罪。\"他的目光如刀,似乎能看透人心,\"還是說,杜公子覺得令尊的性命,不值這個價?\"
杜杲的臉\"騰\"地紅到了耳根。他想起家中那些用民脂民膏換來的珍寶——南海珊瑚、西域美玉、蜀錦吳綾,哪一件不是沾著百姓血淚?最終,他深深一揖,聲音哽咽:\"統領教訓的是。杜氏願獻全部家資,隻求漢王開恩。\"
盛子新親自將杜杲送出繡衣衛大門。清晨的寒風卷著雪花撲麵而來,杜杲不由得打了個寒顫。臨別時,他突然抓住盛子新的手臂,力道大得驚人:\"盛參軍,我有一事相求。\"他的眼神複雜難明,既有愧疚又有決絕,\"韋藝...他其實並不知情。能否...\"
\"杜公子,\"盛子新輕輕掙脫,聲音平靜得像一潭死水,\"漢王自有聖斷。\"他看著杜杲眼中的光芒一點點熄滅,最終變成一片死灰。
回到側堂,盛子新忍不住問道:\"統領,難道就這麽放過他們了嗎?\"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了,這不是一個下屬該問的問題。
楊檦突然哈哈大笑,笑聲震得案幾上的燭火搖曳不定,在牆上投下扭曲的影子:\"漢王素來仁善,不喜隨意殺戮。\"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著漸亮的天色,背影顯得格外高大,\"更何況,這些士族既然想恢複魏晉時榮光,不妨把他們送去給蕭衍老兒。\"
\"蕭衍?\"盛子新一時沒反應過來,眉頭微蹙。
\"就是那個整天吃齋念佛的梁國皇帝。\"楊檦轉身,眼中閃爍著狡黠的光芒,像一隻抓到獵物的狐狸,\"說不定蕭衍的佛法還真能感化他們從善,不再盤剝百姓。\"他模仿著和尚念經的腔調,聲音滑稽卻讓人笑不出來,\"佛法裏麵不是有一句什麽,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嗎?\"
盛子新雖然年輕,但也知道事情沒這麽簡單。他想起已故父親在世時說過的話——有時候不殺比殺更讓人痛苦。這些養尊處優的士族到了南梁,失去家產又無根基,恐怕比死還難受。但看著楊檦意味深長的笑容,他隻是恭敬地拱手:\"漢王聖明。\"心中卻泛起一絲寒意。
此時,大堂內的沙漏已經流去了四分之三。除了杜杲,再沒有第二個人走出來。盛子新透過門縫望去,隻見韋藝正跪在地上,用碎瓷片在手臂上劃出一道道血痕,鮮血順著指尖滴落在地上,形成一小灘暗紅色的水窪。他嘴裏喃喃念著\"不孝\"二字,聲音嘶啞得不成人聲。其他士子或呆若木雞,眼神空洞地望著虛空;或抱頭痛哭,肩膀劇烈地抖動著;還有幾個圍在一起,似乎在商量最後的對策,時而激烈爭論,時而沉默不語。
距離十二時辰截止,還剩不到三個時辰了。
盛子新退回陰影處,心中翻湧著複雜的情緒。他理解漢王為何要對這些士族下手——他們確實在動搖國本。但看著這些與他年齡相仿的年輕人麵臨如此殘酷的抉擇,他又不禁心生憐憫。特別是韋藝,那個曾經在長安街頭策馬揚鞭、意氣風發的少年郎,如今卻像個瘋子般自殘。
\"怎麽,心軟了?\"楊檦不知何時站在了他身後,聲音低沉。
盛子新一驚,連忙收斂心神:\"屬下不敢。隻是...\"
\"隻是覺得他們可憐?\"楊檦冷笑,\"那你可知道,就在去年這個時候,韋夐為了擴建別院,強拆了三十多戶民宅?那些百姓跪在雪地裏求他開恩時,他可曾心軟?杜子暉為了壓低糧價牟利,故意囤積糧食導致京郊餓死上百人時,他可曾憐憫?\"
盛子新沉默了。他想起了河東那些餓得皮包骨的流民,想起了為了一口糧食賣兒賣女的百姓。
\"記住,子新,\"楊檦的聲音突然變得嚴肅,\"在這長安城裏,對敵人仁慈,就是對自己殘忍。今日若放過他們,明日死的就是你我,還有千千萬萬無辜的百姓。\"
盛子新深深點頭,但心中的矛盾並未完全消散。他望向大堂方向,那裏的哭聲隱約可聞。沙漏中的沙子仍在不斷流逝,如同這些士族子弟最後的希望,一點一點消失殆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