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6章 潛伏者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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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州城外,秋風卷起漫天黃沙,如同千萬匹脫韁的野馬在曠野上奔騰。旌旗在風中獵獵作響,仿佛在訴說著這片土地上的血與火。劉璟勒馬立於高崗之上,甲胄在夕陽下泛著暗紅的光,像是被鮮血浸透後又風幹的顏色。他望著遠處蜿蜒如龍的軍隊,目光深沉如古井,無人能窺見其中暗藏的波瀾。
\"漢王,末將這就啟程了。\"小將劉雲單膝跪地,聲音微微發顫。他不過二十三歲,臉龐還帶著少年的稚氣,那雙明亮的眼睛中已有了曆經沙場的堅毅,此刻卻盈滿了不舍的淚水。
劉璟翻身下馬,鐵靴踏在幹裂的土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他親手扶起這位年輕的將領,感受到劉雲手臂的顫抖,心中不禁一軟。
\"起來吧,不必多禮。\"劉璟拍了拍劉雲肩上的塵土,動作輕柔得不像一個征戰天下的鐵血王者。他注意到劉雲甲胄下露出的內襯已經磨破了邊角,心中又是一陣酸楚。\"小弟,連衣服破了都不知道換…”
劉雲慌忙低頭查看,臉上一陣發燙:\"末將...末將習慣了...\"
劉璟搖搖頭,解下自己猩紅的披風,親手為劉雲係上。\"夏州風沙大,別著涼了。\"披風上還帶著劉璟的體溫和淡淡的沉香氣味,劉雲鼻子一酸,差點又落下淚來。
\"告訴豐生,\"劉璟頓了頓,目光越過劉雲望向遠處的夏州城牆,那裏炊煙嫋嫋,百姓們正在準備晚膳,\"繼續潛伏,好生治理地方。百姓疾苦,你們要多加體恤。\"他聲音低沉,卻字字清晰,像是要把每個字都刻進劉雲心裏,\"你們的功勞,我劉璟銘記於心。\"
劉雲眼眶瞬間紅了。他猛地又跪下去,額頭重重磕在硬土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漢王放心!末將身在高營心在漢,必謹遵號令!\"淚水混著塵土在他臉上劃出兩道痕跡,\"隻是...隻是舍不得離開漢王...\"話未說完,已是哽咽難言。
劉璟心中一陣絞痛。他何嚐舍得這些忠心耿耿的將士?但亂世之中,有些犧牲不得不為。他深吸一口氣,壓下胸中翻湧的情緒,再次扶起劉雲,從腰間解下一塊溫潤的白玉塞進劉雲手中。\"拿著,見玉如見人。\"
劉雲捧著玉,淚水更加洶湧。這塊玉他認得,是漢王出戰時隨身攜帶的心愛之物,玉上雕刻著精細的蟠龍紋,背麵刻著\"永鎮山河\"四個小字。玉體通體溫潤,顯然是被主人常年摩挲把玩。
\"漢王,這太貴重了...\"劉雲雙手顫抖,不敢收下。
\"叫你拿著就拿著。\"劉璟板起臉,眼中卻帶著慈父般的溫和,\"記住,無論發生什麽,保全性命最重要。若是...若是局勢有變,你和豐生就回安州,我給你們留好了退路。\"
劉雲重重點頭,將玉佩小心翼翼地貼身收好。玉的涼意透過衣衫傳到心口,卻讓他感到無比溫暖。
\"還有,\"劉璟指向遠處正在驅趕的牛羊群,成千上萬的牛羊如同移動的雲彩,覆蓋了整片草原,\"這十萬牛羊,你帶回去分給夏州百姓。就說...是漢王給他們的禮物。\"
\"漢王!\"劉雲聲音哽咽,\"這...這太多了...\"
劉璟擺擺手,嘴角揚起一絲苦笑。\"比起百姓的苦難,這些算什麽?去吧,天快黑了。\"他抬頭看了看逐漸西沉的太陽,暮色已經開始籠罩四野。
看著劉雲一步三回頭地離去,劉璟佇立良久。夕陽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孤獨地投在荒原上,與遠處的山影融為一體。三弟楊忠小心翼翼地靠近,鎧甲發出輕微的碰撞聲:\"大哥,該啟程了。\"
\"嗯。\"劉璟收回目光,聲音低沉,\"你在北庭要多對劉氏兄弟多加照顧!劉雲這小子不錯,是塊璞玉……”
楊忠咧嘴一笑,露出滿口白牙:\"大哥放心,我會看著小雲兒的。倒是您,這次回長安,可是準備對付蕭寶夤了...\"
劉璟微微一笑,眼中閃過一絲銳利:\"不錯,蕭寶夤在繼續打下去,巴蜀就要失控了……\"說罷,他最後望了一眼夏州方向,翻身上馬。馬蹄揚起一片塵土,模糊了他堅毅的側臉。他知道,這一別,不知何時才能再見這些忠心的部下。
與此同時,千裏之外的黎陽大營,燈火通明如同白晝。
年僅十一歲的征南大將軍高澄端坐在主帳中的虎皮椅上,稚嫩的麵容上是不符年齡的沉穩。他麵前攤開一張巨大的羊皮地圖,上麵標注著各方勢力的分布和動向。四位心腹謀士分列兩側,燭火將他們的影子投在帳篷上,如同幾隻蓄勢待發的猛獸。
\"元修與堂妹亂倫,宇文護毆帝三拳...\"高澄纖細的手指輕叩案幾,聲音清脆如鈴,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諸位以為,泰山大戰接下來會如何發展?\"
參軍陳元康率先出列。這位年僅二十五歲的謀士眉目清朗,腰間玉佩隨著他的動作輕輕晃動,在燭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澤。\"大將軍,\"他拱手行禮,聲音不急不緩,\"楚王賀拔嶽絕不會放過這個機會。若宇文泰不能及時醒來,偽朝軍隊危矣。\"
高澄微微頷首,修長的手指在地圖上泰山的位置畫了個圈,然後轉向另一位謀士張嶽。這位已過三十的參軍捋著胡須道:\"若宇文泰戰敗,我軍是否該趁勢進軍洛陽,拿下河南?以大將軍之威名,必能一舉而定。\"
\"正當如此!\"崔暹忍不住出言讚同,這位性情急躁的謀士激動得胡須直顫,\"偽朝皇帝奸淫宗室女子,簡直厚顏無恥!宇文護以臣毆君,更是駭人聽聞!\"他拍案而起,\"此等朝廷必不能長久,我們應當立即出兵,分一杯羹!\"
高澄眼中閃過一絲不以為然。他雖然年幼,卻繼承了父親高歡對宇文泰的輕視。在他眼中,真正的威脅是賀拔嶽的統帥才能。忽然,他注意到祖珽一直沉默不語,目光卻時不時瞟向陳元康腰間的玉佩,眼中閃爍著貪婪的光芒。
\"孝征,\"高澄突然開口,聲音雖輕卻讓帳內瞬間安靜下來,\"你怎麽看?\"
祖珽正盤算著如何神不知鬼不覺地順走那塊上等玉佩,被點名時微微一怔。他眼珠一轉,計上心來,故意打了個哈欠才慢悠悠地開口。
\"大將軍,\"祖珽慢條斯理地捋了捋衣袖,趁機又偷瞄了一眼那塊誘人的玉佩,\"在下以為,我軍當出兵青徐,直搗賀拔嶽老巢。\"他故意停頓,看著高澄逐漸前傾的身體,知道自己抓住了這位少年將軍的興趣。
帳內頓時一靜。高澄眼睛亮了起來,像發現了獵物的幼虎。
祖珽繼續道,聲音忽然變得鏗鏘有力:\"宇文泰不過是一隻小狗,賀拔嶽卻是猛虎。一旦猛虎占據中原...\"他再次停頓,目光掃過在場每一個人,\"我們再想渡河南征就難了。\"
\"說下去。\"高澄聲音裏帶著壓抑的興奮,身體已經完全前傾,雙手撐在案幾上。
\"趁賀拔嶽兵力盡在前線,後方空虛。我軍應速攻齊、青、光三州。\"祖珽手指在地圖上劃過,指甲縫裏還殘留著不知從哪裏蹭來的汙漬,\"如此,即便他拿下中原,我軍仍有回旋餘地。況且...\"他忽然壓低聲音,露出一個狡黠的笑容,\"賀拔嶽若知老家被端,必會分兵回援,宇文泰那邊壓力自然減輕。咱們既得了地盤,又賣了人情,一箭雙雕啊!\"
高澄猛地拍案,震得茶杯裏的水濺了出來:\"妙!孝征此策,正合我意!\"他稚嫩的臉上浮現出與年齡不符的銳利,眼中閃爍著野心的光芒,\"傳令下去,七日後渡河攻齊州!\"他頓了頓繼續說,聲音中帶著掩飾不住的得意:\"給宇文泰那小狗寫封信,就說我要助他一臂之力!\"
議事散去,張嶽一把拉住準備溜走的祖珽。\"孝征,借一步說話。\"他壓低聲音,眼中滿是疑慮。
兩人走到一處僻靜角落。張嶽環顧四周,確定無人偷聽後質問道:\"為何勸高澄小兒攻賀拔嶽?宇文泰才是我們的大敵!\"
祖珽懶洋洋地靠在柱子上,手指不經意地擺弄著剛順來的錢袋——不知何時已從張嶽腰間到了他袖中。\"不是我勸他,是他自己就想這麽幹。\"他打了個哈欠,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我不過是把他想的說出來罷了。\"
張嶽皺眉,眉毛幾乎擰成一團:\"你對中原局勢究竟怎麽看?別跟我打馬虎眼!\"
\"若我們不插手,\"祖珽突然正色,眼中閃過一絲精光,整個人的氣質瞬間從輕浮變得深沉,\"賀拔嶽必勝無疑。屆時不僅高歡無法南下,漢王也難以出關。\"他湊近張嶽耳邊,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除掉賀拔嶽,中原才能重新洗牌。宇文泰那老狐狸,自有漢王去對付。\"
張嶽心頭一震。他仔細打量著眼前這個看似放蕩不羈的同僚,忽然覺得有些看不透。\"你...\"他欲言又止。
祖珽已經直起身,又恢複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樣。\"對了,\"他回頭露出一個輕佻的笑容,\"今晚我去城南李寡婦家喝酒,莫要尋我。\"說完哼著小曲轉身離去,寬大的袖袍隨風飄動,活像個浪蕩子。
張嶽下意識摸向腰間,發現錢袋已不翼而飛。他搖頭苦笑,心中卻升起一絲不安。祖珽此人,看似荒唐,卻總能在關鍵時刻提出致命一擊的策略。他究竟是真心為漢王謀劃,還是另有所圖?
而此時的祖珽,哼著淫詞豔曲走在黎陽城的街道上,左手拋接著張嶽的錢袋,右手摩挲著袖中另一件\"戰利品\"——陳元康的那塊玉佩不知何時已落入他手中。月光下,他臉上的輕浮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思索。
\"李寡婦家的酒...還是王寡婦家的琴呢?\"他自言自語,眼中卻閃過一絲與輕浮外表不符的深思。天下大勢如棋局,而他,早已看透了幾步之後的走法。袖中的玉佩觸感冰涼,就像他此刻冷靜算計的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