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4章 戰爭的終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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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暴雨如注,仿佛天河傾瀉。
    雞鳴山已成了一座孤島,渾濁的洪水從四麵八方湧來,拍打著山體,卷走一切可以卷走的東西。漢軍退兵後,陳慶之站在半山腰的一塊凸起岩石上,雨水順著他的鐵甲流淌,在腳下匯成小溪。他的白袍早已被泥水染成土黃色,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他瘦削卻堅韌的身形。
    山下,漂浮著無數屍體。
    有戰馬,肚皮鼓脹得像皮囊;有輜重車,輪子還在無力地轉動;更多的是梁軍士兵。他們有的仰麵朝天,眼睛還睜著,似乎不明白發生了什麽;有的蜷縮成一團,像嬰兒般抱緊自己;還有的手腳張開,隨波逐流,像在跳一支詭異的死亡之舞。
    陳慶之的手指深深掐入掌心,卻感覺不到疼痛。幾個時辰前,他們還是八萬雄師,旌旗蔽空;如今,洪水退去後留下的隻有死亡和絕望。
    \"三萬人...\"陳慶之喃喃自語,聲音淹沒在雨聲中。這個數字在他腦海中盤旋,像一把鈍刀,一點點剜著他的心。他想起那些年輕的麵孔——有的可能剛娶妻生子,有的或許家中還有老母倚門而望。而現在,他們都成了洪水中的一縷亡魂。
    \"將軍!將軍!\"
    身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和呼喊。陳慶之沒有回頭,他知道是誰來了——黃法氍的大嗓門,胡僧佑沉重的腳步聲,還有柳仲禮那特有的、帶著建康口音的呼喊。這些跟隨他多年的將領,如今也都成了落湯雞。
    \"將軍!\"柳仲禮第一個衝到陳慶之身邊,滿身泥水,臉上還有一道血痕,\"我們抓到那個狗頭軍師了!就是他祈的雨,現在洪水淹了我們自己!\"
    黃法氍和胡僧佑押著陸法和走上前來。這位平日仙風道骨的道士此刻狼狽不堪,道袍破爛,發髻散亂,但奇怪的是,他臉上依然掛著那種超然的微笑,仿佛眼前這場人間慘劇與他無關。
    \"請將軍殺了他!為兄弟們報仇!\"柳仲禮拔出佩劍,劍尖直指陸法和咽喉,隻需輕輕一送,就能結束這個\"禍首\"的性命。
    陳慶之緩緩轉身,雨水順著他的眉骨流下,像眼淚一樣。他看了看憤怒的將領們,又看了看平靜的陸法和,心中一片清明。三日前,當漢軍斥候開始遮蔽義陽十裏,靠近的一律射殺時,他就應該想到——劉璟早已察覺他們的計劃。
    \"夠了。\"陳慶之聲音低沉,卻不容置疑,\"此事與軍師無關。\"
    胡僧佑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這個鐵塔般的漢子眼中布滿血絲:\"將軍!三日前明明是他——\"
    \"是我們自己疏忽。\"陳慶之打斷他,聲音疲憊卻堅定,\"漢軍改道淮水,引水倒灌雞鳴山。這場災難,是劉璟的計謀,不是陸軍師的法術。\"
    陸法和微微頷首,眼中閃過一絲讚賞。這個道士從始至終一言不發,似乎早已料到陳慶之會看穿真相。
    \"陸軍師跟我進帳。\"陳慶之簡短地說,目光掃過眾將,\"其他人,在外麵等著。\"
    ——————
    軍帳內,雨水從篷布縫隙滲入,在地上積成小水窪。陳慶之摘下頭盔,露出蒼白的麵容和深陷的眼窩。他每一次閉眼,都會看到那些被洪水吞噬的士兵絕望的眼神。
    陸法和站在帳中央,依然一言不發,隻是微笑地看著他,那種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
    \"軍師,\"陳慶之開口,聲音沙啞如磨砂,\"事已至此,可有對策?\"
    陸法和輕輕拂去衣袖上的水珠,淡淡說出兩個字:\"投降。\"
    帳外立刻炸開了鍋。
    \"什麽?!\"胡僧佑第一個衝進來,鐵塔般的身軀幾乎撞倒了帳篷,\"臭道士,你再說一遍!\"他一把掐住陸法和的脖子,將瘦弱的道士提離地麵,青筋暴起的手臂顯示出他此刻的暴怒。
    陸法和麵色漲紅,卻依然不語,眼中甚至帶著幾分憐憫,仿佛在看一個不懂事的孩子。
    \"放開他!\"陳慶之厲聲喝道,一掌拍在案幾上,震得水碗翻倒。
    胡僧佑不甘心地鬆開手,陸法和跌坐在地,咳嗽了幾聲,卻還是那副超然物外的表情,仿佛生死早已看淡。
    \"將軍,我們還能戰!\"黃法氍拍著胸脯進來,這個年輕將領眼中還燃燒著不屈的火焰,\"山下的洪水正在退去,我們還有五萬將士,完全可以——\"
    \"可以什麽?\"陳慶之打斷他,聲音陡然提高,\"徒步涉水去攻打義陽城?還是等劉璟的鐵騎來收割我們的性命?\"
    柳仲禮上前一步,這個出身建康貴族的將領即使滿身泥汙也保持著優雅姿態:\"將軍,就算戰至最後一兵一卒,也不能投降啊!我們梁軍何時向北方蠻子低過頭?\"
    陳慶之被幾人吵得頭疼欲裂。他何嚐不想戰?但現實擺在眼前——糧草盡沒,兵器鏽蝕,將士疲憊不堪...
    陸法和緩緩站起,整理了一下被扯亂的道袍:\"諸位將軍若不死心,不如...三日後再議?\"
    \"三日?\"胡僧佑冷笑,\"三日能有什麽不同?漢軍會自己退兵嗎?\"
    陸法和笑而不語,眼中閃過一絲莫測高深的光芒。陳慶之注視著這個神秘的道士,突然明白了什麽,一股寒意從脊背竄上來。
    \"就依軍師所言。\"陳慶之沉聲道,\"三日後,再議去留。\"
    ——————
    當夜,慘叫聲開始在軍營各處響起。
    幾十個口渴難耐的梁軍士兵喝了生水,不久便開始腹瀉不止,麵色發青,渾身抽搐。更有士兵私自收斂戰友泡得發脹的屍體後,開始嘔吐惡心,皮膚上冒出可怕的紅疹。
    第二日下午,瘟疫如野火般蔓延。
    近六千將士病倒,軍營裏到處是痛苦的呻吟和絕望的哭泣。被陳慶之囚禁的六皇子蕭綸也沒能幸免,他躺在簡陋的床鋪上,不停打著擺子,口吐白沫,華麗的錦袍被汗水浸透,哪裏還有半分皇子的威儀。
    \"水...給我水...\"蕭綸虛弱地伸出手,指甲已經變成了可怕的青紫色。這個曾經驕橫跋扈的皇子,如今像條瀕死的魚一樣在床上掙紮。
    軍醫束手無策,隻能搖頭退開。這種症狀他們見過——洪水過後的瘟疫,十人得病,九人難活。更可怕的是,瘟疫不分貴賤,將領與士兵一樣在死亡線上掙紮。
    陳慶之巡視軍營,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將士們用悲傷、絕望、驚恐的眼神看著他,那些眼神像無數把利劍,刺得他體無完膚。他是他們的統帥,卻無法保護他們免受瘟疫侵襲。
    \"將軍...救救我們...\"一個年輕士兵抓住他的披風,手上滿是膿瘡。陳慶之認出他是軍中的號手,半月前還在吹響衝鋒的號角,如今卻奄奄一息。
    陳慶之蹲下身,想說什麽,卻發現喉嚨哽住了。他能說什麽?告訴這個孩子,建康的援軍不會來了?告訴這個可能還不到二十歲的士兵,他的生命即將終結在這座被洪水圍困的孤山上?
    第三日清晨,陳慶之再次召集眾將。這次,許多將領都是被攙扶著來的,他們麵色灰敗,眼中再無前日的鬥誌。胡僧佑高大的身軀佝僂著,不停地咳嗽;柳仲禮俊美的臉上出現了可怕的疹子;隻有黃法氍症狀較輕,但也是麵色蒼白。
    陸法和走在最後,一言不發,隻是用那雙能看透一切的眼睛,靜靜地看著他們。
    無需多言,大家都明白了——這就是陸法和說要\"三日後再議\"的原因。洪水之後必有瘟疫,若不投降求援,隻有死路一條。
    帳內一片死寂,隻有外麵病患的呻吟聲不斷傳來,像一首絕望的挽歌。
    就在這壓抑的沉默中,帳簾被掀開,老將蘭欽緩步走入。這位曾經威風凜凜的鎮北將軍,如今背已佝僂,眼中布滿血絲,仿佛一夜之間老了十歲。
    \"慶之...\"蘭欽聲音沙啞,像砂紙摩擦,\"降了吧。\"
    胡僧佑想說什麽,被蘭欽抬手製止。這個動作似乎用盡了他全部力氣,手臂顫抖得厲害。
    \"不降,所有的將士都得死。\"蘭欽環視眾人,眼中含淚,\"他們都有父母家人在等著他們回去...我的京兒...\"說到這裏,蘭欽的聲音哽咽了。他想起了自己的兒子蘭京,那個癡迷廚藝的傻孩子。劉璟已經將蘭京送往北魏,此生能否再見,都是未知數。
    陳慶之沒有立即回答。他站起身,掀開帳簾,看著滿營哀嚎的景象——士兵們蜷縮在泥濘中,有的已經不動了,有的還在掙紮;醫官來回奔忙,卻無藥可用;幾個尚有力氣的士兵正在挖坑,準備埋葬死去的同伴。
    雨還在下,仿佛上天也在為這場人間慘劇哭泣。
    陳慶之放下帳簾,轉身麵對陸法和,做出了他軍事生涯中最艱難的決定:\"軍師,麻煩你替我出使,去見一見劉璟。\"
    陸法和點點頭,眼中終於流露出一絲欣慰。這個神秘的軍師似乎早已預見這一切。
    \"黃法氍,\"陳慶之喚來年輕的小將,\"你護送軍師前往義陽城。\"
    \"我?\"黃法氍勉強站直身體,\"將軍,我...\"
    \"你症狀最輕。\"陳慶之打斷他,聲音不容置疑,\"拆一頂帳篷做竹筏,即刻出發。\"
    ——————
    當陸法和與黃法氍下去準備後,陳慶之獨自站在帳外,望著遠方義陽城的輪廓。雨水打在他的臉上,與淚水混為一體。
    他想起二十年前初入行伍時的豪言壯語,想起白袍軍的輝煌戰績,想起曾經蕭衍對他的信任...一切榮耀,如今都淹沒在這滔天洪水中。作為統帥,他辜負了皇帝的信任;作為將領,他沒能保護好麾下將士;甚至作為對手,他也未能識破劉璟的水攻之計。
    \"報——!\"傳令兵慌張跑來,打斷了陳慶之的自責,\"漢軍...漢軍派使者上山了!\"
    陳慶之猛地轉身,隻見一葉小舟正破浪而來,舟上立著一名漢軍文士,手持赤旗。那麵旗幟在雨中依然鮮豔奪目,像一團燃燒的火焰。
    戰爭,即將迎來終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