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七小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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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鐵車窗外的風景飛速後退,寧悅盯著自己模糊的倒影。手機屏幕亮起,是蘇夢發來的消息:\"你真要辭職?經理剛批了你升職申請!接下來要移交上級部門了……\"
    寧悅的手指懸在鍵盤上方。昨晚那封辭職信她寫了又刪,最終隻提交了年假申請。乘務員推著餐車經過,她下意識摸向口袋裏的椰子糖——文敘上次塞給她的那包,已經快吃完了。
    \"前方到站,清溪鎮。\"廣播響起,寧悅的心跳突然加速。出站口人頭攢動,她一眼就看到了文敘——他穿著簡單的白t恤,手裏舉著把黑色長柄傘,在接站人群中像一座安靜的燈塔。
    \"路上順利嗎?\"文敘接過她的行李箱,傘麵微微向她傾斜。寧悅聞到他身上淡淡的洗衣粉味道,混合著雨水的清新。這種熟悉的氣息讓她鼻尖一酸。
    \"那個孩子...\"她直接切入正題。
    文敘的喉結滾動了一下:\"是黃宏表弟文旭的。\"他聲音很輕,\"去年文旭去意大利留學,和黃宏女朋友...總之孩子出生後,文旭家裏不認。\"
    寧悅猛地停住腳步:\"文旭?那個總考倒數第一的?\"
    記憶突然閃回——小學教室後排,一個總是掛著鼻涕的瘦小男孩,他同桌也和他差不多,因為名字\"秦壽\"諧音被同學戲稱為\"禽獸\"。但是後麵他去哪了,沒有人能聯係上他,也不知道他現在過得怎麽樣。
    有次寧悅值日,因為有點遠房親戚的關係,名字又很像,她看見文敘偷偷幫文旭修改被塗鴉的作業本。
    \"他現在在深圳打工。\"文敘苦笑,\"黃宏故意那麽說,是想逼家裏承認這孩子。\"
    雨點砸在傘麵上的聲音突然變得很響。寧悅想起大學時文敘提起過,文旭父親酗酒家暴,母親跟人跑了。如今這個被所有人遺忘的同學,以這種方式重新出現在他們的生活中。
    \"我們先去你家還是...\"文敘的話被手機鈴聲打斷。寧悅看了一眼來電顯示,是母親。
    \"悅悅!\"母親的聲音刺破雨幕,\"直接來福滿樓,黃家酒席都開始了!\"
    福滿樓門口的紅燈籠在雨中洇開血色。推開包廂門,撲麵而來的是煙酒混雜的嘈雜。黃宏站在主桌旁,懷裏抱著繈褓,金發女友麵無表情地坐在一旁。
    \"喲,我們的高材生回來了!\"黃宏嗓門洪亮,酒氣熏天。他踉蹌著走過來,一把將嬰兒塞到寧悅懷裏,\"看看,像不像文敘?\"
    寧悅僵硬地抱著柔軟的小生命,嬰兒突然睜開眼——那雙清澈的眸子是淺褐色的,與文敘深邃的黑色眼睛截然不同。她鬆了口氣,卻聽見黃宏湊近耳邊:\"聽說你要辭職?是不是文敘跟你說什麽了?\"
    \"什麽?\"寧悅猛地抬頭。
    \"他連這都沒告訴你?\"黃宏誇張地瞪大眼,\"你們不是都快結婚了嗎?\"他的聲音突然拔高,\"文敘!過來看看你兒子!\"
    包廂瞬間安靜。文敘站在門口,雨水順著他的發梢滴落。所有人的目光在兩人之間來回掃視。
    \"黃宏,\"文敘的聲音很平靜,\"你喝多了。\"
    \"我他媽比誰都清醒!\"黃宏突然摔了酒杯,\"你裝什麽好人?當年要不是你...\"
    文敘大步上前,一把拽住黃宏的衣領。寧悅從未見過他這樣——額角青筋暴起,眼中燃著冰冷的怒火。
    \"在孩子麵前,注意你的言行。\"文敘一字一頓地說。
    嬰兒突然啼哭起來。金發女子迅速抱回孩子,用意大利語低聲咒罵。混亂中,寧悅感覺有人拉她的袖子——是母親,臉色鐵青地示意她出去。
    洗手間的鏡子裏,寧悅看到自己蒼白的臉。母親跟進來,反鎖了門。
    \"悅悅,\"母親的聲音反常地柔和,\"文敘是個好孩子,但...有些事你不知道。\"
    \"什麽事?\"
    母親擰開水龍頭,水流聲掩蓋了她的低語:\"文家有種遺傳病,男性四十歲後視力會急劇下降...文敘父親現在幾乎全盲了。\"
    寧悅的指甲陷入掌心。她突然明白為什麽文敘總在陽光強烈時眯眼,為什麽他拒絕學開車。
    \"他申請上海交流的事...\"
    \"就是為了離大醫院近。\"母親歎氣,\"悅悅,媽媽不反對你們,但你要想清楚...\"
    回到酒席上,寧悅發現文敘不見了。黃宏醉倒在沙發上,金發女子正用蹩腳中文跟服務員要醒酒湯。寧悅悄悄退出包廂,在酒店後巷找到了文敘——他蹲在雨中,手裏捏著一支沒點燃的煙。
    \"你不抽煙。\"寧悅站到他麵前。
    文敘抬頭,雨水順著他的臉頰流下,像眼淚:\"高中學會的,壓力大時拿出來聞聞。\"他苦笑,\"不敢真抽,怕你聞到味道。\"
    寧悅的心髒像被狠狠攥住。她蹲下來,與文敘平視:\"為什麽不告訴我遺傳病的事?\"
    文敘的瞳孔猛地收縮:\"你...知道了?\"他手中的煙被捏得變形,\"我不想綁架你的選擇。\"
    \"所以你寧願等我發現?等我三十歲、四十歲時突然麵對丈夫失明?\"
    \"不。\"文敘終於看向她,\"我申請了基因治療實驗組,成功率有六成。\"他聲音發顫,\"如果失敗...我會離開。\"
    寧悅想起蘇夢的話,想起母親欲言又止的表情,想起那個被稱作\"禽獸\"的同學如今漂泊他鄉。三十歲,工作搖搖欲墜,感情一片空白,回到這個她曾經拚命逃離的小鎮,麵對一個可能失明的青梅竹馬——這簡直像命運惡意的玩笑。
    雨越下越大。文敘脫下外套罩在寧悅頭上,自己淋得透濕:\"我送你回家。\"
    寧悅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如果...\"她的聲音淹沒在雷聲中,\"如果我選擇留下呢?\"
    文敘的呼吸停滯了一瞬。他緩緩抽出手,從口袋裏掏出一張折疊的紙——是上海某醫院的預約單。
    \"下周三,\"他的聲音輕得像羽毛,\"如果你來,我們就一起麵對。如果不來...\"他頓了頓,\"我理解。\"
    回到家中,寧悅翻出鐵盒裏所有文敘寫給她的紙條。從小學歪歪扭扭的\"明天給你帶糖\",到初中小心翼翼的\"畢業能不能不分開\",再到前天的\"關於你的事,我都記得\"。二十年的時光在這些泛黃的紙片上靜靜流淌。
    手機亮起,是蘇夢:\"老板說你再不回來就真不用回來了!\"
    寧悅走到窗前。雨停了,月光照亮院子裏那棵老梨樹——她和文敘小時候常在那裏寫作業。樹幹上還留著他們刻的歪歪扭扭的笑臉。
    三十歲,一無所有,回到起點。但或許起點才是她真正該在的地方。
    她拍下那張醫院預約單,發給蘇夢:\"幫我個忙,查查這個醫生的資料。\"
    遠處,文敘家的燈還亮著。寧悅想起他淋雨時顫抖的肩膀,想起他捏著煙說\"怕你聞到味道\",想起他每次等她時專注的目光。不是退而求其次的選擇,而是穿越時光依然堅定的初心。
    手機震動,文敘發來一張照片:月光下的梨樹,枝頭掛著幾個青澀的小梨。
    \"熟了。\"簡單的兩個字,卻讓寧悅淚流滿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