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念的墓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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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院的走廊長得沒有盡頭。
我扶著林嵐,她的身體輕得像片落葉,隨時可能被風吹走。三天沒合眼,她的眼下掛著兩輪青黑,嘴唇幹裂得滲出血絲。走廊盡頭的診室門開了,醫生走出來,手裏捏著一疊報告。
\"張建國先生的腦部ct顯示有明顯的海馬體萎縮,\"醫生推了推眼鏡,\"結合臨床表現,可以確診為阿爾茨海默病,也就是老年癡呆。\"
林嵐的手指掐進我的手臂,指甲陷進肉裏。我盯著醫生白大褂上別著的鋼筆,墨藍色的,和我記憶中帆檣最喜歡的那支水彩筆一個顏色。
\"他最近總說些奇怪的話,\"我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關於什麽實驗、記憶移植......\"
醫生歎了口氣:\"典型症狀。患者會虛構記憶來填補空白,有時會把自己過去的職業經曆扭曲成幻想。\"他遞給我一份病曆,\"您嶽父是退休物理教師對吧?他可能把教學內容和某些科幻情節混淆了。\"
林嵐突然鬆開我的手臂,掏出手機瘋狂滑動相冊:\"你看!這是帆檣上周的照片!他還存在!\"
我湊過去,心髒猛地一縮——照片上本該是帆檣在遊樂園吃冰淇淋的畫麵,現在隻剩下一個模糊的冰淇淋輪廓,孩子的部分像被橡皮擦擦過一樣,隻剩下半透明的殘影。
\"這......\"醫生露出尷尬而憐憫的表情,\"楊太太,您可能需要休息......\"
\"你不懂!\"林嵐尖叫起來,聲音在走廊上回蕩,\"我兒子六歲了!他叫楊帆檣!他......\"她的聲音突然卡住,眼神變得茫然,\"他喜歡......喜歡......\"
我看著她扭曲的表情,恐懼如潮水般湧來。我也突然想不起帆檣最喜歡吃的零食是什麽了。是薯片?還是小熊餅幹?
醫生給了我們心理谘詢師的聯係方式。走出醫院時,雨下得很大,像是要把整個世界衝刷幹淨。
\"去福利院。\"林嵐鑽進車裏,聲音嘶啞,\"就是爸說的那個。\"
我發動車子,雨刷器徒勞地與暴雨對抗。嶽父三天前突然清醒,說出了一個地址——陽光福利院。然後他又陷入混沌,現在被留在醫院觀察。
雨水模糊了擋風玻璃,也模糊了我的記憶。我拚命回想帆檣出生那天的情景:林嵐疼了十二個小時,最後剖腹產,孩子抱出來時哇哇大哭,左耳後麵有個心形的小胎記......這些記憶如此鮮活,怎麽可能是假的?
福利院的鐵門鏽跡斑斑,院子裏積著水窪。我們按了半天門鈴,才有個中年女人來開門。
\"您好,我們想打聽一個孩子,\"我聲音發抖,\"六歲左右,男孩,可能這幾天被送來的......\"
女人——名牌上寫著\"陳院長\"——搖搖頭:\"最近沒有新收的孩子。你們有具體信息嗎?\"
林嵐突然推開我,擠到前麵:\"楊帆檣!他叫楊帆檣!圓臉,大眼睛,左耳後麵......\"
陳院長表情變了:\"你們是說那個"無名氏"?\"
我的心髒幾乎停跳。她帶我們穿過濕漉漉的院子,來到一棟舊樓前。透過一樓的玻璃窗,我看見活動室裏十幾個孩子在玩積木。然後我看到了他——靠窗坐著的男孩,正用藍色積木搭一艘船。
\"帆檣......\"林嵐的呼喚像一聲嗚咽。
男孩抬起頭,看向窗外。那是帆檣的眼睛,帆檣的鼻子,帆檣左耳後麵的心形胎記在短發下若隱若現。
\"那是我的兒子!\"林嵐拍打著玻璃,聲音撕裂,\"帆檣!媽媽在這裏!\"
男孩露出驚恐的表情,往後退去。其他孩子都停下來看著我們,有個小女孩開始哭。
陳院長拉住林嵐:\"女士,請冷靜!那個孩子是上周派出所送來的,他不記得自己的名字,我們暫時叫他"小安"。\"
\"你胡說!\"林嵐掙脫開來,她的瘋狂讓我害怕,\"那是我兒子!你看他的胎記!他搭船的樣子!帆檣的名字就是桅檣的意思!\"
兩個工作人員跑來幫忙控製局麵。我被推到一邊,看著妻子被三個人按住,她還在嘶吼著帆檣的名字,眼淚和雨水混在一起流下臉頰。
\"楊先生,\"陳院長遞給我一張名片,\"您太太需要專業幫助。\"
我麻木地接過名片,最後看了一眼窗內的男孩。他躲在老師身後,偷偷看向我們,眼神陌生而好奇。那一刻,我突然不確定了——那真的是帆檣嗎?還是隻是一個長得像的陌生孩子?
回醫院的路上,林嵐蜷縮在座位上一言不發。雨停了,但天色更暗了。我的手機突然震動,是醫院的號碼。
\"楊先生,您最好盡快回來,\"護士的聲音很急,\"張老先生情況突然惡化,但他一直說要見您。\"
嶽父躺在病床上,身上連著各種儀器。看到我們進來,他渾濁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
\"誌強......嵐嵐......\"他氣若遊絲,\"筆記本......實驗室......\"
我握住他枯瘦的手:\"爸,什麽實驗室?\"
\"城南......廢棄的......\"他的呼吸變得急促,\"三十年前......記憶嫁接......\"
心電監護儀發出刺耳的警報聲。醫護人員衝進來讓我們離開。在最後時刻,嶽父突然掙紮著坐起來,眼神清明得可怕:\"對不起......我給了你們一個孩子......又把他帶走了......\"
然後他倒回枕上,變成了一條平直的綠線。
葬禮很簡單。林嵐從福利院回來後就不怎麽說話,隻是整天抱著那本越來越薄的相冊發呆。每過一天,相冊裏就會少幾張照片,就像帆檣的存在正從世界上被一點點擦除。
葬禮後的晚上,我獨自驅車前往城南。在工業區最偏僻的角落,有一棟被爬山虎吞噬的老建築,門口掛著\"市物理研究所\"的褪色牌子。
門鎖早已鏽壞。我打著手電筒走進去,灰塵在光束中飛舞。走廊盡頭有一扇金屬門,上麵用紅漆畫著早已模糊的警告標誌。
門內是個小型實驗室,設備上蒙著厚厚的灰。牆上的白板還留著一些公式和圖表,其中一個詞讓我的血液凍結:\"記憶嫁接實驗\"。
我在檔案櫃裏找到了署名\"張建國\"的研究日誌。隨著閱讀,一個可怕的真相逐漸浮出水麵:三十年前,嶽父曾主持一項秘密實驗,試圖通過量子幹涉將虛構記憶植入人腦。實驗因倫理問題被叫停,所有數據應該已被銷毀。
最後一頁日誌寫著:\"如果記憶足夠真實,是否就能創造出一個真實存在的人?為了嵐嵐,我必須嚐試。\"
我癱坐在積滿灰塵的椅子上,手電筒的光漸漸變暗。原來如此。林嵐一直無法懷孕,我們嚐試了所有方法都失敗了。嶽父知道女兒的痛苦,用他未完成的技術給了我們一個\"孩子\"——一個隻存在於我們記憶中的孩子。
但實驗出了問題。記憶開始消退,就像沙堡被潮水帶走。而福利院那個男孩,不過是巧合下長得像我們幻想中的孩子罷了。
回到家已是淩晨。林嵐睡在帆檣的床上,懷裏抱著他的恐龍玩偶。我輕輕拿走玩偶,發現它標簽上寫的不是\"恐龍\",而是\"小熊\"。
第二天早晨,陽光出奇地好。我做了早餐,林嵐安靜地吃著,眼神空洞。
\"我昨天去了爸說的實驗室,\"我輕聲說,\"我明白發生了什麽。\"
林嵐的勺子停在半空。
\"帆檣他......\"我的喉嚨發緊,\"從來就不存在。是爸的實驗,他把記憶植入我們的......\"
\"我們去福利院吧。\"林嵐突然說,聲音平靜得可怕,\"我想再看看那個孩子。\"
陽光福利院的院子裏,孩子們正在做早操。那個叫\"小安\"的男孩站在最後一排,動作笨拙但認真。他看見我們時,沒有害怕,反而好奇地多看了幾眼。
\"你想收養他?\"陳院長問。
我看向林嵐,她眼中閃爍著奇異的光芒:\"是的。\"
\"但他不是......\"
\"我知道。\"林嵐打斷她,露出這一個月來第一個微笑,\"但他可以是。\"
手續辦得很快。一個月後,我們帶著\"楊帆檣\"回家。他坐在車後座,好奇地看著窗外的景色,左耳後麵的心形胎記在陽光下清晰可見。
\"爸爸,\"他突然問我,\"我小時候也喜歡看雲嗎?\"
我的手在方向盤上顫抖。我沒告訴過他我喜歡看雲,這是帆檣——原來那個記憶中的帆檣——最喜歡的活動。
在後視鏡裏,我看見林嵐微笑著撫摸男孩的頭發,眼神既幸福又悲傷。我不知道這個孩子是真的記得什麽,還是又一個精心設計的巧合。但此刻,在盛夏刺眼的陽光下,我決定不再追問。
有些記憶,就讓它永遠成為記憶吧。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