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河坊街的狐仙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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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坊街的夜雨,滴滴答答敲打著周石那頂老舊紅藍條雨棚,棚下燈泡昏黃,勉強照亮他手下那雙斷了跟的女式皮鞋。雨水順著棚布縫隙滲下來,落在他後頸上,冰涼刺骨。
    “這鬼天氣!”周石低聲咒罵一句,手指被錐子紮了個小口子,冒出血珠。他煩躁地丟下工具,揉了揉發澀的眼睛。就在這當口,一股若有似無的梔子花香混進了潮濕的空氣裏。他一抬頭,整個人就愣住了。
    一個穿著素白連衣裙的姑娘不知何時站在了攤子前,雨水沾濕了她烏黑的鬢角,貼在白皙的臉頰上。她沒打傘,雨水順著發梢滑落,可那身白衣竟一點沒濕。最讓周石心跳漏了一拍的是她的眼睛,又大又亮,像浸在深潭裏的黑玉,幽幽地看過來。
    “師傅,”她的聲音清淩淩的,像雨滴敲在青石板上,“能修修我的鞋麽?”
    她伸出腳,腳上是一雙式樣很老舊的布鞋,側麵裂開了口子,沾著泥水。周石連忙在圍裙上擦了擦手,接過鞋:“能,能修!姑娘,快進來避避雨吧,外頭冷。”他側身讓開窄小的入口。
    姑娘低頭鑽進棚子,那股清幽的梔子花香更清晰了。她安靜地坐在角落的小馬紮上,看著周石笨拙地穿針引線。棚子太小,周石幾乎能感覺到她身上散發的微溫。他緊張得手心冒汗,針腳歪歪扭扭,半天也沒縫好那小小的裂口。
    “讓我試試吧。”姑娘忽然開口。
    周石有些窘迫地把鞋遞過去。隻見她纖細的手指捏著針線,動作快得幾乎看不清,針尖在布料間靈巧地跳躍,那裂口轉眼間便消失無蹤,針腳細密勻稱得如同機器縫製。周石看得目瞪口呆。
    “好了。”她將修好的鞋遞還,抬頭對他淺淺一笑。
    周石看得有點癡了,結結巴巴地問:“姑、姑娘貴姓?這麽晚了,一個人?”
    “我叫青眉,”她垂下眼睫,聲音輕得像歎息,“沒地方去了。”
    周石的心猛地一跳,鬼使神差地脫口而出:“要、要不…先在我這兒湊合一下?我、我就住在後麵巷子裏,地方是小點……”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了,自己這破地方,怎麽好意思讓人家姑娘住?可青眉抬起頭,那雙深潭似的眼睛看著他,竟緩緩地點了點頭:“那就…打擾了。”
    周石那間十平米不到的出租屋,破舊但被青眉收拾得整潔有序。她仿佛有種神奇的力量,能變出可口的飯菜,能讓周石修鞋攤的生意莫名其妙地紅火起來。她手指拂過那些破損的皮鞋、皮包,連最難處理的劃痕都能瞬間複原如新,光潔得如同從未受過損傷。周石又驚又喜,問過幾次,青眉隻淡淡一笑:“熟能生巧罷了。”
    那天收攤回來,周石興奮地晃著手裏的幾張紅票子:“青眉,你看!今天頂過去三天!咱攢攢,過陣子就能盤個小店麵了!”他眼裏閃著光,仿佛已經看到了那間亮堂堂的“周記皮具護理”招牌。
    青眉正低頭縫補周石一件磨破了袖口的工作服,聞言抬頭,眉眼彎彎,在燈光下溫柔得像一幅畫:“嗯,慢慢來,總會好的。”她放下針線,從抽屜裏拿出一個厚厚的舊筆記本,“這是我記下的賬,每一筆都清楚。錢,要省著點花。”
    周石湊過去看,本子上密密麻麻全是娟秀的小字,連買了幾根針、幾軸線都記得清清楚楚。他心頭一熱,忍不住一把抓住青眉的手:“青眉,你…你跟我好吧!等我有了店,一定讓你過好日子!”他的手心滾燙,帶著修鞋匠特有的粗糙繭子。
    青眉的手在他掌心裏微微顫了一下,沒有抽開。她抬起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定定地看著他,眼神複雜得像蒙了一層霧,有歡喜,也有一絲周石看不懂的憂慮。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輕輕“嗯”了一聲,像一片羽毛落在地上。
    “周記皮具護理”的小店真的開張了,就在河坊街稍熱鬧些的地段。青眉的手藝加上周石日漸熟練的技巧,生意蒸蒸日上。周石走路腰板都挺直了幾分,連隔壁賣茶葉蛋的張大媽都誇:“小周啊,你可真有福氣,討了青眉這麽個又能幹又漂亮的媳婦!”
    然而,周石的發小張三卻像塊甩不掉的爛泥。張三吊兒郎當,叼著煙,一雙眼睛總在青眉身上滴溜溜地轉。
    “喲,周老板,發達啦!”張三這天又晃蕩進店裏,一屁股坐在待客的長椅上,翹起二郎腿,鞋尖上沾著泥,“晚上‘皇冠’新開業,熱鬧得很,兄弟帶你去開開眼?整天守著這破店,多沒勁!”
    周石正埋頭給一隻名貴的愛馬仕包做清洗保養,頭也沒抬:“不去,忙著呢。青眉說了,晚上得對賬。”
    張三嗤笑一聲,湊近壓低聲音:“嘖,兄弟,你這不行啊,堂堂大老爺們,被個娘們管得死死的?那地方,嘖,燈紅酒綠,漂亮妞兒多得是,一擲千金那才叫活法!你守著這針頭線腦的,能發什麽大財?”他吐了個煙圈,眼神瞟向裏間正在整理皮料的青眉,帶著點不懷好意的探究。
    周石心裏被“一擲千金”這幾個字撩撥得有些癢,嘴上還是說:“少來這套,要去你自己去。”
    張三嘿嘿一笑,拍下一張製作粗糙的燙金請柬:“話別說死,晚上八點,‘皇冠’頂層,王少組的局,全是咱市裏有頭臉的公子哥兒!兄弟我可是費了老大勁才給你弄來的機會!去不去,隨你!”說完,他晃著膀子走了。
    那張請柬像塊燒紅的炭,燙得周石坐立不安。王少的名頭他聽過,家裏搞房地產的,真正的富貴公子。他忍不住偷偷看向裏間忙碌的青眉,她穿著簡單的棉布裙,纖細的背影沉靜美好,可張三那句“守著針頭線腦能發什麽大財”卻像蒼蠅一樣在腦子裏嗡嗡作響。一股莫名的煩躁升騰起來。晚上七點半,趁青眉去後麵小廚房燒水的功夫,周石看著鏡子裏穿著廉價襯衫的自己,咬咬牙,飛快地套上那件平時舍不得穿、壓箱底的西裝外套,揣上厚厚一遝這段時間辛苦攢下的、原本打算擴張店麵用的現金,鬼使神差地溜出了店門。
    “皇冠”頂層的喧囂如同實質的浪潮,瞬間將周石淹沒。震耳欲聾的音樂,晃得人眼花的炫彩射燈,空氣裏混雜著昂貴的香水、雪茄和酒精的味道。穿著暴露、妝容精致的女郎穿梭其間。周石像個誤入仙境的土包子,手腳都不知道往哪放。張三眼尖,一把將他扯進一個巨大的環形沙發卡座裏。
    “王少!瞧瞧誰來了?我兄弟周石,周老板!河坊街數一數二的皮具護理專家!”張三誇張地拍著周石的背。
    主位上坐著的年輕人懶洋洋地抬起眼皮。王少穿著件花裏胡哨的絲綢襯衫,領口敞著,手腕上一塊金表亮得晃眼。他隨意地掃了周石一眼,嘴角扯出一個漫不經心的弧度,算是打過招呼,眼神裏那種居高臨下的淡漠讓周石渾身不自在。
    “周老板?坐。”王少隨意地揮揮手,立刻有穿著緊身短裙的姑娘端著水晶杯過來,裏麵琥珀色的液體冒著細小的氣泡。周石認出那是電視廣告裏的名貴洋酒,一瓶頂他幾個月收入。他局促地坐下,冰涼的水晶杯握在手裏沉甸甸的。
    “周老板是做皮具生意的?”王少懶懶地問,手指間夾著粗大的雪茄,煙霧繚繞。
    “啊…是,小本經營,修修鞋,保養保養皮包什麽的。”周石的聲音在震天的音樂裏顯得又幹又小。
    “皮具啊…”王少吸了口雪茄,慢悠悠地吐著煙圈,“玩過德州撲克沒?那綠絨麵的賭台,才是頂級的皮子。”他身體微微前傾,帶著一種蠱惑的笑意,“光靠縫縫補補,能掙幾個錢?男人嘛,得有點膽魄。怎麽樣,玩兩把?小賭怡情。”
    周圍幾個同樣穿金戴銀的年輕人也跟著起哄:“就是,周老板,試試手氣嘛!”“王少今天手風不順,指不定你能贏大的呢!”
    張三也在旁邊猛戳周石的腰眼,低聲慫恿:“上啊兄弟!贏了王少一局,夠你修一年破鞋!機會難得!”
    周石看著那張鋪著墨綠色絲絨的賭台,燈光下,絨麵閃爍著誘人的光澤。他口袋裏那遝厚厚的、帶著青眉整理賬目時指尖溫度的鈔票,此刻像烙鐵一樣燙著他的大腿。酒精開始上頭,周圍那些豔羨的目光和王少看似隨意的挑釁,像無數隻小手推著他。他猛地灌下杯中剩下的酒,一股灼熱的豪氣直衝腦門,豁出去般地抽出那遝錢拍在桌上,聲音因緊張和激動有些變調:“玩就玩!”
    賭局一開始,周石手氣竟出奇地好,連贏了兩把不大的。看著麵前堆起一小摞花花綠綠的籌碼,聽著張三在旁邊興奮地大呼小叫“兄弟你行啊!”,周石感覺整個人都飄了起來,臉頰發燙,眼睛放光。原來這就是贏錢的感覺?原來被人圍著叫“周老板”這麽痛快!他早把青眉的叮囑、那個記滿收支的舊筆記本拋到了九霄雲外。下注的籌碼越來越大,動作也越來越放肆,學著王少的樣子,把籌碼往台子上瀟灑地一推。然而,好運氣就像指縫裏的沙子,很快就溜走了。接下來幾把,他輸得一塌糊塗。麵前小山般的籌碼迅速坍塌、消失。他額頭的汗冒了出來,眼睛死死盯著牌麵,手指微微發抖,把口袋裏剩下的錢全部掏出來,換成了最後的籌碼,孤注一擲地押了下去。
    牌麵翻開的瞬間,周石像被抽掉了骨頭,癱軟在沙發裏,臉色慘白,冷汗順著鬢角往下淌。沒了,全沒了。那厚厚一遝錢,那凝聚著青眉無數個夜晚對賬的心血、承載著他們小店擴張夢想的錢,轉眼間就變成了別人麵前冰冷的籌碼。震耳的音樂此刻像尖利的嘲笑,射燈的光刺得他眼睛生疼。
    “嘖,周老板,手氣差了點兒啊。”王少慢條斯理地收攏著贏來的籌碼,臉上掛著玩味的笑容,眼神掃過周石慘白的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要不再來點?我借你?利息嘛,好說。”他旁邊的跟班也嘻嘻哈哈地附和著。
    張三也湊過來,帶著一身酒氣:“是啊兄弟,翻本啊!怕什麽,有王少在!”
    巨大的羞恥和絕望攫住了周石。他猛地站起來,動作太大帶倒了桌上的空酒瓶,哐當一聲脆響摔得粉碎。他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困獸,血紅的眼睛狠狠瞪了王少和張三一眼,喉嚨裏發出一聲模糊的嗚咽,轉身跌跌撞撞地衝出了這紙醉金迷的魔窟。
    淩晨的冷風像刀子一樣刮在周石滾燙的臉上。他失魂落魄地推開小店的門,一眼就看到青眉坐在燈下。她麵前的舊賬本攤開著,旁邊還放著半碗早已冷透的麵條。聽到門響,她抬起頭,臉上沒有預想中的憤怒質問,隻有一種深不見底的疲憊和悲傷。她的眼睛依舊那麽黑,卻像兩口枯井,失去了所有光亮。
    “回來了?”她的聲音平靜得可怕。
    周石不敢看她的眼睛,羞愧和殘餘的酒精讓他渾身發抖,他低著頭,像個做錯事的孩子,聲音嘶啞:“青眉…我…我對不起你…錢…錢沒了…”
    “去哪了?”青眉的聲音很輕,卻像重錘敲在周石心上。
    “賭…賭輸了…”周石艱難地吐出這幾個字,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死一般的寂靜籠罩著小小的店鋪。過了許久,久到周石幾乎窒息,才聽到青眉極輕極緩地吸了一口氣,那聲音裏帶著難以言喻的痛楚和失望。
    “周石,”她第一次連名帶姓地叫他,聲音冷得像冰,“我早說過,張三不是善類,那等地方,是吃人的窟窿。那些人的錢,是血,是孽,沾不得。”她的目光銳利地刺向他,“你隻看到他們人前的風光,可曾想過人後的肮髒?王少?他父親起家的第一桶金,是強拆逼死人命換來的!他的錢,每一張都帶著怨氣!你…你怎麽就聽不進一句勸?”
    周石被這從未有過的嚴厲質問和話語裏透出的驚人信息震住了,他猛地抬起頭,辯解的話衝口而出,帶著被戳破後的惱羞成怒:“夠了!少在這裝神弄鬼教訓我!什麽怨氣不怨氣的!你就是看不得我痛快!看不得我像個人樣地活一回!整天就知道省省省,記記記!煩不煩?我受夠了!”他像頭暴怒的獅子,一腳踹翻了旁邊的小凳子,發出巨大的聲響。他喘著粗氣,指著青眉,口不擇言地吼道:“你以為你是誰?不就是個沒爹沒媽、來曆不明的野女人嗎?裝什麽清高!要不是我收留你,你指不定在哪兒要飯呢!”
    話一出口,周石自己都愣住了。他看到青眉的身體劇烈地晃了一下,仿佛被無形的重拳擊中,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如紙,連嘴唇都失去了血色。那雙深潭般的眼眸裏,先是極度的震驚和難以置信,隨即湧上來的,是鋪天蓋地的、碎裂般的哀傷,濃烈得讓周石窒息。她死死地盯著他,眼神複雜得如同千年古井被投入巨石,那裏麵翻湧的痛楚和絕望,讓周石瞬間如墜冰窟,酒醒了大半,一股滅頂的悔意攫住了他。
    “青眉…我…我不是…”他慌亂地想上前,語無倫次地想解釋。
    青眉卻猛地後退一步,避開了他伸過來的手。她沒有哭,甚至沒有再說一個字。隻是用一種周石從未見過的、冰冷到極致的眼神,深深地、絕望地看了他最後一眼。那一眼,像一把淬了寒冰的刀,狠狠紮進周石心裏。然後,她決然地轉身,衝進了後麵狹小的臥室,砰地一聲關上了門,落鎖的聲音清脆而冰冷,如同斬斷一切的利刃。
    周石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氣,頹然癱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耳邊隻有自己粗重的喘息和心髒狂跳的聲音。那一晚,臥室的門再也沒有打開。悔恨像毒蛇一樣噬咬著他的心。他蜷縮在門外,一遍遍道歉、哀求、拍打著門板,直到聲音嘶啞,手掌紅腫,裏麵卻始終死寂一片。第二天天剛蒙蒙亮,當他終於支撐不住昏睡過去又驚醒時,那扇緊閉的房門終於開了。
    裏麵空空蕩蕩。
    青眉走了。帶走了她僅有的幾件素淨衣物,帶走了那本她視若珍寶的舊賬本,帶走了滿屋清幽的梔子花香。仿佛她從未出現過。隻有周石知道,他失去的是什麽。世界瞬間失去了所有顏色和聲音,隻剩下無邊無際的灰暗和死寂。
    巨大的債務像山一樣壓下來。為了翻本,周石不僅輸光了積蓄,還鬼迷心竅地借了王少的高利貸。如今利滾利,已經是個足以將他碾碎的天文數字。王少派來催債的人凶神惡煞,堵門砸店成了家常便飯。“周記皮具護理”的玻璃門被砸得稀碎,招牌也被潑上了刺眼的紅漆,像一道道猙獰的血痕。店裏值錢的工具、顧客送來保養的貴重皮包,被洗劫一空。周石被逼得走投無路,隻能白天躲躲藏藏,晚上偷偷溜回來,蜷縮在狼藉一片的店鋪角落裏,像條喪家之犬。他整夜整夜睡不著,一閉眼就是青眉最後那個冰冷絕望的眼神,還有她消失時那決絕的背影。悔恨像硫酸一樣腐蝕著他的心。他狠狠地抽自己耳光,痛哭流涕,可一切都晚了。
    這天深夜,他又一次被噩夢驚醒,夢裏全是青眉那雙含淚的眼睛。外麵寒風呼嘯,刮得破爛的窗戶紙嗚嗚作響。突然,一陣濃烈的、刺鼻的汽油味毫無征兆地鑽入他的鼻腔!
    周石一個激靈,猛地從地上彈起來,心髒狂跳。他衝到門邊,透過被砸壞的縫隙往外看——幾個鬼鬼祟祟的黑影正提著塑料桶,往店鋪門板和旁邊的木製窗框上瘋狂潑灑著液體!刺鼻的汽油味洶湧而來。其中一個身影,雖然戴著兜帽,但那個吊兒郎當的站姿和動作,周石死也認得——是張三!
    “媽的,王少說了,這小子油鹽不進,幹脆一把火燒幹淨!看他還拿什麽抵債!”張三壓低的聲音帶著殘忍的快意傳來。
    “快點!潑勻了!”另一個黑影催促道。
    周石嚇得魂飛魄散,想衝出去,可門被他們從外麵用什麽東西頂住了!絕望瞬間攫住了他!他徒勞地拍打著門板,嘶吼著:“張三!你個王八蛋!開門!放我出去!”
    回答他的,是“嗤啦”一聲輕響,緊接著,一道刺目的火光在門外猛地騰起!火舌貪婪地舔舐著潑滿汽油的門板和牆壁,發出劈劈啪啪的爆響,濃煙瞬間彌漫開來!熱浪透過門縫撲麵而來,幾乎要灼傷周石的臉!他嗆咳著,被濃煙逼得連連後退,眼睜睜看著火勢以驚人的速度蔓延,封死了唯一的出口!完了!他絕望地閉上眼睛,腦子裏隻剩下青眉的影子。
    就在這生死一瞬,一聲淒厲尖銳、完全不似人聲的長嘯撕裂了夜空!那嘯聲帶著穿透靈魂的力量,直刺而來!堵門的重物被一股難以想象的巨力轟然撞飛!緊閉的、燃燒著的店門被一股狂暴的氣流猛地衝開!
    烈焰濃煙之中,一個身影如同離弦之箭般衝了進來!是青眉!
    她散亂的長發在灼熱的氣流和火光中狂舞,如同燃燒的黑色火焰。那張總是沉靜秀美的臉,此刻因極致的憤怒和某種非人的力量而扭曲,白皙的皮膚下隱隱透出一種詭異的青色光暈。最駭人的是她的眼睛——那雙曾經如同深潭的黑眸,此刻竟迸射出兩道懾人心魄、幽冷無比的青綠色光芒!仿佛荒野裏被逼到絕境的母狼,帶著毀滅一切的瘋狂!
    她一眼就看到了蜷縮在角落、被濃煙嗆得奄奄一息的周石。沒有絲毫猶豫,她像一道白色的閃電,無視了周圍瘋狂舔舐的火焰和不斷掉落的燃燒碎塊,直撲到他身邊!滾燙的熱浪和濃煙似乎對她毫無影響。
    “周石!”她的聲音嘶啞尖利,完全變了調,帶著一種非人的穿透力。
    周石被濃煙熏得意識模糊,隻感覺一股冰冷的力量猛地將他拽起!青眉的手臂纖細,此刻卻蘊含著不可思議的力量,像鐵箍一樣緊緊攬住他,將他半扛在肩上!她周身散發著一種冰冷的氣息,竟暫時逼退了撲麵而來的灼熱火浪。
    “抓住他們!別讓姓周的跑了!”門外傳來張三氣急敗壞的嘶吼和雜亂的腳步聲。
    青眉猛地回頭!那雙燃燒著青綠光芒的眸子,如同地獄的鬼火,精準地鎖定了門外的張三!她發出一聲更加淒厲、充滿警告和暴怒的尖嘯!同時,她空著的那隻手,朝著燃燒的門框方向狠狠一拂!
    不可思議的一幕發生了!門框上幾塊燃燒得最猛烈、眼看就要砸落下來的巨大木塊,仿佛被無形的巨手操控,竟猛地改變了墜落的方向,帶著熊熊烈焰,如同燃燒的炮彈般,呼嘯著朝門外張三幾人所在的位置狠狠砸去!
    “媽呀!”門外頓時響起一片驚恐到極致的慘叫和鬼哭狼嚎,夾雜著火焰灼燒皮肉的滋滋聲和慌亂的奔逃聲。
    青眉不再理會,趁著這短暫的混亂,咬緊牙關,扛著幾乎失去意識的周石,化作一道迅疾的白影,決絕地衝出了已成煉獄的火海!冰冷的夜風瞬間包裹了他們,身後是衝天而起的烈焰和滾滾濃煙,映紅了半條河坊街的天空。
    周石是在顛簸中恢複意識的。他發現自己被青眉背著,正在一條僻靜無人的小巷裏狂奔。夜風很冷,但他能感覺到背著他的青眉,身體在微微發抖,呼吸急促而紊亂。她的長發散亂地披拂在他臉上,帶著濃重的焦糊味和…一絲淡淡的、若有似無的梔子花香。
    “青眉…”他艱難地開口,喉嚨被煙熏得火辣辣地疼,聲音沙啞破碎,“你…你回來了…”
    青眉的腳步猛地頓住。她緩緩地、極其小心地將周石從背上放下來,讓他靠在冰涼潮濕的巷壁上。她沒有立刻回答,隻是背對著他,肩膀微微聳動,似乎在極力壓抑著什麽。
    周石借著遠處火光映過來的一點微光,這才看清她的樣子。她身上的白色連衣裙多處被火燎得焦黑,邊緣卷曲,臉上也蹭滿了煙灰,嘴角甚至殘留著一絲未幹的血跡,襯得她臉色更加蒼白如紙,透出一種近乎透明的脆弱。周石的心像被一隻大手狠狠攥住,痛得無法呼吸。他想伸手去擦她嘴角的血跡,手指卻抖得厲害。
    “青眉…對不起…是我混蛋!是我瞎了眼!我不是人!”巨大的悔恨和失而複得的後怕如同海嘯般將他淹沒,他語無倫次,淚水洶湧而出,“你別走…求求你…我再也不賭了!我什麽都聽你的!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青眉終於慢慢轉過身。她看著周石涕淚橫流、狼狽不堪的臉,那雙曾因憤怒而迸射青芒的眼睛,此刻隻剩下無盡的疲憊和深不見底的悲傷,像兩口即將枯竭的古井。遠處的火光在她蒼白的臉上跳躍,映出她嘴角那一抹帶著血痕的、苦澀到極致的弧度。
    她抬起手,冰涼的手指極其輕柔地拂過周石臉上被火焰燎出的水泡,動作帶著一種訣別的溫柔。她的聲音很輕,很飄忽,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每一個字都像冰珠砸在周石心上:
    “周石…你我塵緣…盡了。”
    周石如遭雷擊,渾身劇震,猛地抓住她那隻冰冷的手,死死攥住,仿佛溺水的人抓住最後一根浮木:“不!青眉!別這麽說!我知道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我們離開這裏!去別的地方,重新開始!求你了!”他泣不成聲,卑微地哀求著。
    青眉任由他攥著自己的手,沒有掙脫。她隻是靜靜地看著他,看著他眼中洶湧的悔恨和絕望,眼神複雜得如同解不開的亂麻。她輕輕搖了搖頭,那動作帶著一種無法挽回的決絕。
    “遲了…”她低低地歎息,聲音裏充滿了宿命般的蒼涼,“我本是山中狐,百年修煉得人身。當年你祖父入山采藥,風雪迷途,救我一命。此恩不報,難脫塵劫。我尋你而來,伴你左右,助你立業,盼你行善積福,平安終老…便是我報恩了卻塵緣之時。”
    周石徹底呆住了,像一尊石化的雕像。祖父?采藥?狐?這些字眼如同天方夜譚,卻又詭異地串聯起青眉身上所有的不尋常——那不可思議的手藝,那夜半偶爾聽到的奇怪低語,那場大火中她非人的力量和速度,那雙燃燒著青芒的眼睛…原來,一切都有了解釋。原來,她所有的付出,所有的忍耐,都隻為償還一份祖輩的恩情。而他,卻親手將這份恩情,連同她可能的真心,踐踏得粉碎。
    “可…可是…”周石喉嚨哽住,巨大的震驚和更深的絕望讓他幾乎窒息。
    “可是,我貪心了…”青眉的聲音陡然哽咽,一滴晶瑩的淚珠終於不受控製地滑落,在她滿是煙灰的臉頰上衝出一道清晰的痕跡。她望著周石,眼中是濃得化不開的哀傷,“我…動了凡心。我明知你本性純良,卻總盼著你能看透浮華,守住本心…我一次次勸你,等你回頭…”她痛苦地閉了閉眼,再睜開時,那悲傷幾乎要將周石溺斃,“那夜你說我‘野女人’、‘要飯的’…周石,你可知道,那一句,斷的不僅是情,更是我的道行根基…那場火,更是耗盡了…我最後的元氣。”
    周石渾身冰冷,如墜萬丈深淵。原來他的混賬話,竟是對她最致命的傷害!他張著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隻有滾燙的淚水無聲地洶湧流淌。
    青眉看著他絕望痛苦的臉,嘴角努力想彎起一個安撫的弧度,卻隻牽起一片淒楚。她極其緩慢地、一根一根地,將自己的手指從周石那死死攥緊、指節發白的手中抽了出來。她的指尖冰冷,仿佛沒有一絲活氣。
    “好好…活下去。”她用盡最後一絲力氣,說出了這句話,聲音輕得像風中飄散的歎息。她最後深深地、深深地看了周石一眼,那眼神包含了太多太多——百年的因果,塵世的眷戀,刻骨的傷痛,以及最終的無悔。仿佛要將他的模樣永遠刻入靈魂深處。
    然後,在周石撕心裂肺的哭喊聲中,在河坊街方向衝天火光的映照下,青眉的身影開始變得極其淺淡,如同晨曦中即將消散的霧氣。她周身泛起一層極其微弱、朦朧的青色光暈,那光暈溫柔地包裹著她,越來越淡。她那身被火燎焦的白裙,她散亂的長發,她蒼白沾血的臉頰,都在晨光熹微與青色光暈的交融中,迅速地、無聲地淡化、透明,最終徹底消散在清冷的空氣裏。
    隻有地上那幾點深色的、屬於她的血跡,和空氣中殘留的最後一絲微弱到幾乎聞不到的梔子花香,證明她曾經真實地存在過。
    “青眉——!!!”周石撲向那空無一物的地方,雙手徒勞地在冰冷的空氣中抓撓,最終隻抱住一片虛無。他跪倒在肮髒潮濕的小巷裏,臉深深埋進掌心,肩膀劇烈地聳動,發出野獸瀕死般壓抑到極致的哀嚎。那哭聲在寂靜的黎明裏回蕩,撕心裂肺。
    許多年後,河坊街早已變了模樣。高樓林立,霓虹閃爍。隻有街角深處,還保留著一家小小的、不起眼的皮具護理店。店麵很小,沒有名字,隻在玻璃門內側貼著一張泛黃的字條,上麵是工整的手寫字:“誠信為本,精工細作”。
    店主是個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叫周石。他手藝極好,尤其擅長修複那些破損嚴重的舊皮具,經他手的東西總能煥發新生。他收費不高,日子過得清貧卻踏實。他從不與人多言,眼神裏總帶著一種揮之不去的沉鬱和寂寥。有老街坊偶爾提起,說他年輕時好像有過一個特別漂亮的媳婦,後來不知怎麽就沒了。再後來,聽說那個叫張三的,在一場蹊蹺的車禍裏斷了兩條腿,而那個風光無限的王少,家裏因為涉黑和非法集資徹底倒了,人也進去了,判得很重。有人說,是報應。
    周石從不參與這些議論。他總是一個人,安靜地坐在工作台前,對著燈光,極其專注地穿針引線。他的工作台上,永遠擺著一本邊緣磨損得厲害的舊筆記本,紙張已經泛黃發脆。他從不翻開它,隻是偶爾在疲憊的間隙,會伸出手,極其珍重、極其輕柔地撫摸一下那陳舊的封麵,動作溫柔得如同觸碰最易碎的珍寶。指尖拂過那粗糙的紙麵,仿佛還能感受到一絲早已消散在歲月裏的、清幽的梔子花香。
    每當這時,他那雙被生活磨礪得粗糙、總是顯得沉靜無波的眼睛裏,才會極其短暫地掠過一絲深埋的、刻骨銘心的痛楚和溫柔。他微微仰起頭,目光似乎穿透了小小的店鋪,望向某個遙不可及的地方,嘴唇無聲地翕動一下。
    沒有人能聽清那微弱的氣音,隻有他自己知道,那是在呼喚一個永遠無法再回應他的名字:
    “青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