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胎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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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強把電驢塞進樓縫裏,車把刮過牆壁,蹭掉一塊灰泥。他抬頭望望,頭頂是無數人家晾曬的衣服,滴滴答答落下濕沉的水珠,打在他的額頭上。他踩著濕滑的樓梯向上爬,樓道裏飄蕩著廉價飯菜的混合氣味,仿佛一張無形的網,裹得人透不過氣。三樓那扇漆皮剝落的綠門就是家了,他掏出鑰匙,鎖孔有些滯澀,擰起來吱呀作響。
    “回來了?” 妻子李紅正坐在床沿上,借著昏暗的燈光,小心翼翼地縫補一件舊衣服。她抬起頭,臉上帶著疲憊的笑,但眼睛亮亮的,藏著期待。她下意識地撫摸著已經明顯隆起的肚子,那裏孕育著他們即將到來的孩子。周強把肩上扛著的建築工具卸下,發出沉悶的聲響,也卸下了一天的沉重。
    “嗯,累得夠嗆。”他應著,目光落在李紅肚子上,那疲憊的眉眼便舒展了,“今天咋樣?小家夥沒鬧騰你吧?”
    李紅放下針線,輕輕揉了揉腰:“還好,就是下午那會兒,突然想吃酸李子,想得心慌,口水都止不住。樓下劉姨正好有,給了我幾個,這才壓下去。”她臉上泛起一點紅暈,“你說怪不怪,以前也沒這麽饞過酸的。”
    周強嘿嘿一笑:“酸兒辣女嘛,好事兒!我看一準是個帶把的小子!”他湊過去,把耳朵貼在那圓鼓鼓的肚皮上,帶著汗味和灰塵的氣息撲向李紅。“來,讓爸爸聽聽,我兒子在裏頭幹啥呢?”
    李紅笑著輕輕推他:“聽啥呀,這會兒安靜著呢……啊!” 她突然倒抽一口冷氣,身體猛地繃緊,一隻手死死抓住周強的胳膊,另一隻手按在肚子上。
    “怎麽了?又抽筋了?”周強緊張地扶住她。
    李紅臉色有點發白,搖搖頭,聲音帶著不確定的顫音:“不……不是……剛剛……好像……好像他在裏頭動了一下,特別……特別大勁兒……”她頓了頓,眼神裏滿是困惑,甚至有點驚疑,“而且……而且好像……我聽見……聽見一個聲音,特別小……”
    周強隻當她是孕期反應,安慰道:“傻話,娃娃在肚子裏,咋會出聲?肯定是你聽岔了,要麽是隔壁電視聲兒?”他側耳聽聽,隔壁傳來模糊的爭吵聲,隱約是男人在吼“錢呢?又輸了?”,女人尖利地哭罵“日子沒法過了!”
    李紅皺著眉,沒再堅持,隻是心有餘悸地摸著肚子,總覺得剛才那一下劇烈的胎動,伴著那聲若有若無的歎息,不是錯覺。
    夜深了,城中村卻從不真正沉睡。窗外的霓虹光怪陸離地滲進來,在牆上投下變幻的光斑。周強和李紅擠在狹窄的床上,睡意昏沉。隔壁的爭吵不知何時停了,空氣裏隻剩下遠處車輛駛過的嗡鳴和周強粗重的鼾聲。
    “唉……” 一聲清晰、稚嫩,卻又帶著難以言喻的疲憊歎息,毫無征兆地在寂靜中響起。
    周強猛地一個激靈,瞬間驚醒,心髒像被一隻冰冷的手攥住,幾乎跳出嗓子眼。他僵硬地轉頭看向身邊的李紅,她也正驚恐地睜大雙眼,死死盯著他。
    “你……你聽見沒?”李紅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手指冰涼地抓住周強的手臂,指甲幾乎掐進他肉裏。
    “聽……聽見了……”周強感覺喉嚨發幹,頭皮一陣陣發麻,“好像……好像是從……”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帶著難以置信的恐懼,緩緩下移,最終死死定在李紅高高隆起的肚子上。
    黑暗的房間裏,空氣凝固了。夫妻倆屏住呼吸,仿佛連心跳都停止了。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死寂得令人窒息。就在周強幾乎要說服自己剛才隻是噩夢時——
    “吵……吵死了……” 那聲音又來了!比剛才更清晰,更近!一個細弱、帶著濃濃睡意和不耐煩的童音,真真切切地,就從李紅的肚子裏發出來!“隔壁……又哭……又鬧……還讓不讓人睡覺了……煩……”
    “啊——!” 李紅發出一聲短促而驚恐的尖叫,身體猛地向後一縮,像要逃離自己的肚子。周強也如同被烙鐵燙到,驚得直接從床上滾了下去,狼狽地摔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
    “誰?誰在說話?!”周強顧不上疼,手腳並用地爬起來,聲音劈了叉,對著妻子的肚子厲聲質問,渾身汗毛倒豎。他衝到牆邊,啪地拍亮了燈。昏黃的光線瞬間充滿小屋,驅散了黑暗,卻驅不散那深入骨髓的寒意。
    李紅蜷縮在床角,雙手緊緊護著肚子,臉色慘白如紙,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隻有眼淚無聲地洶湧而出。
    燈光下,夫妻倆驚魂未定地對視著,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同樣的震駭和恐懼。這絕不是夢!那聲音,那個抱怨隔壁吵鬧的聲音,確鑿無疑地來自那個尚未出生的胎兒!
    “別……別怕……”周強強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聲音幹澀地安慰妻子,更像是安慰自己,“可能……可能是咱們太累了……幻聽……”他重新爬上床,把瑟瑟發抖的李紅摟進懷裏,感覺到她單薄的身體在劇烈地顫抖。
    “是他……真的是他……”李紅把頭埋在周強汗濕的胸口,聲音悶悶的,帶著哭腔,“他說‘吵死了’……他說‘煩’……他在嫌隔壁吵……”
    “噓……”周強拍著她的背,腦子亂成一鍋粥。他下意識地看向那麵薄薄的牆壁,隔壁那對夫妻的爭吵聲早已平息,死寂一片。可那肚子裏的聲音,卻聽得清清楚楚!他低頭看著妻子那孕育著生命的腹部,那裏依舊安靜地隆起,在燈光下投下圓潤的陰影。一切如常,仿佛剛才那驚悚的童音從未響起。
    然而,死寂並未持續太久。
    “明……明天……” 那細弱的童音再次毫無預兆地響起,帶著一種奇異的篤定,穿透了夜的死寂。這一次,沒有抱怨,隻有平靜的陳述,卻讓周強和李紅瞬間如墜冰窟。
    “明天……阿坤叔……在工地……腳……踩釘子……”聲音斷斷續續,卻字字清晰。
    周強身體猛地一僵,摟著李紅的手臂瞬間繃緊。阿坤?是他那個大大咧咧、幹活最毛躁的工友!
    “啊!”李紅又發出一聲壓抑的驚叫,猛地抬起頭,淚眼婆娑地看著周強,眼神裏充滿了無助和更深的恐懼,“他又說話了!他說阿坤……釘子?”
    周強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頭頂,渾身的血液似乎都凍住了。他張了張嘴,喉嚨卻像被堵住,發不出任何聲音。恐懼像藤蔓一樣纏緊了他的心髒,越收越緊。
    第二天清晨,周強帶著濃重的黑眼圈和滿腹的驚疑去了工地。他心神不寧,搬磚時幾次差點脫手。他忍不住偷偷觀察著不遠處正大聲吆喝著指揮吊車的阿坤。阿坤穿著那雙磨得發白的舊勞保鞋,在鋼筋水泥的叢林裏靈活地穿梭,看起來一切如常。
    “強子,發什麽愣呢!趕緊的,這車磚等著上呢!”工頭粗聲大氣地吼了一嗓子。
    周強猛地回過神,應了一聲,趕緊彎腰去搬磚。就在他彎腰的瞬間,眼角餘光瞥見阿坤正大步走向一堆新卸下的鋼筋旁,似乎要彎腰去挪動什麽。
    周強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他想大喊“小心!”,但聲音卡在喉嚨裏。
    “啊——!!!”一聲淒厲的慘叫猛地劃破工地的喧囂!
    是阿坤!他抱著左腳,單腿在原地瘋狂地跳著,臉孔因劇痛而扭曲變形。周強腦子嗡的一聲,一片空白,他幾乎是憑著本能衝了過去。
    “坤哥!咋了?!”
    阿坤痛得齜牙咧嘴,冷汗瞬間布滿額頭:“媽的!踩……踩釘子了!好長的生鏽釘子!操!倒黴透了!”他指著地上,一根沾著新鮮血跡的、足有巴掌長的粗大鐵釘,赫然躺在一堆散亂的木板縫隙裏。
    周強隻覺得一股寒氣再次席卷全身,手腳冰涼。他幫工友扶住幾乎站不穩的阿坤,看著工友們七手八腳地抬人、叫車,現場一片混亂。而他腦子裏,隻有一個聲音在瘋狂回響,清晰得如同昨夜親耳所聞:“明……明天……阿坤叔……在工地……腳……踩釘子……”
    預言,成真了!
    當周強拖著灌了鉛似的雙腿回到出租屋時,李紅正坐在床邊發呆,臉色依舊蒼白。周強把阿坤踩釘子的事一說,李紅捂住了嘴,眼裏又蓄滿了淚水,這次是純粹的恐懼。
    “真是他說的……真的是他……”她喃喃道,手無意識地放在肚子上,“這……這到底是……”
    周強沉默地坐在小凳子上,點燃一根最便宜的煙,辛辣的煙霧嗆得他咳嗽了幾聲。他盯著牆角一塊潮濕發黴的汙漬,心裏的驚懼慢慢沉澱,另一種微妙的、帶著試探和一絲難以言喻的狂野期盼的東西,卻如同水底的暗流,悄然滋生、湧動。
    晚上,夫妻倆躺在黑暗中,誰也沒有睡意。隔壁又隱約傳來摔東西的聲音和女人的哭罵。沉默像一塊沉重的石頭壓在兩人心頭。終於,周強舔了舔幹裂的嘴唇,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他自己都覺得陌生的試探:
    “紅……你說……咱兒子……”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他……他能不能……知道點別的?比如……比如……”他猶豫著,後麵的話燙嘴似的說不出來。
    李紅猛地轉過頭,即使在黑暗裏,周強也能感覺到她目光中的震驚和責備:“強子!你想說什麽?!”
    就在這時,那個細弱的童音,如同等待已久般,再次在兩人緊繃的神經上響起:
    “明天……晚上……彩票……開獎……號碼……”聲音慢悠悠的,帶著一種孩童特有的、漫不經心的天真,卻又奇異地清晰,“……三……八……十五……二十……後麵……忘了……”
    周強的呼吸驟然停止!全身的血液似乎都衝向了大腦,耳朵裏嗡嗡作響,隻剩下那幾個數字在瘋狂地衝撞——三、八、十五、二十!後麵忘了?忘了?!巨大的狂喜和更巨大的失落瞬間交織在一起,幾乎讓他窒息!
    “他說了!他說了!”周強猛地坐起來,聲音因為激動而變調,在黑暗中顯得異常突兀,“紅!你聽見沒?彩票!他說了四個號!三、八、十五、二十!”他激動得語無倫次,黑暗中摸索著抓住李紅的手,那手冰涼。
    李紅卻像被燙到一樣猛地抽回了手,聲音帶著哭腔和前所未有的嚴厲:“周強!你瘋了嗎?!那是你兒子!不是……不是算命的工具!你聽聽他聲音!他……他累了!你怎麽能……”她說不下去了,一種巨大的不安和悲傷攫住了她。
    “紅!你想想!”周強的聲音因為激動和急於說服而微微發抖,在黑暗中顯得格外亢奮,“四個號!四個號!隻要押對了,哪怕後麵蒙對一個,那也是錢!是錢啊!有了錢,咱就能搬出這鬼地方!再不用聞這黴味!不用聽隔壁天天吵!孩子生下來就有好奶粉,能上好學校!紅,這是老天爺給的機會!是咱兒子給咱指的路啊!”
    他越說越激動,仿佛已經看到了嶄新的生活畫卷在眼前展開。那彩票號碼的誘惑,像魔鬼的低語,輕易地壓倒了昨夜那令人膽寒的恐懼和妻子此刻的憂慮。
    第二天一早,周強揣著僅有的二十塊錢,鬼使神差地走進了城中村那家煙霧繚繞、永遠人聲鼎沸的彩票站。劣質煙草和汗味混合的氣味撲麵而來。他擠到櫃台前,心髒在胸腔裏狂跳,手心全是汗。
    “老板,買……買張彩票。”聲音有些發幹。
    “啥玩法?雙色球?大樂透?”老板頭也不抬,手指在油膩的鍵盤上敲著。
    “雙……雙色球。”周強咽了口唾沫,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正常,“紅球……三、八、十五、二十……”他報出這四個數字,後麵三個,他猶豫了一下,胡亂選了“二十二、三十三、六”。藍球則隨手填了個“九”。
    彩票打出來,薄薄的一張紙片,卻仿佛有千斤重。他小心翼翼地把它折好,塞進貼身的襯衣口袋裏,隔著粗糙的布料,似乎能感覺到那張紙片在發燙。
    晚上九點十五分,開獎直播開始。狹小的出租屋裏,隻有電視屏幕的光在閃爍。周強和李紅並排坐在床邊,周強身體前傾,眼睛死死盯著屏幕,呼吸粗重。李紅則低著頭,雙手緊緊絞在一起,指節發白,根本不敢看。
    一個個紅球號碼在搖獎機裏翻滾、跳出。
    第一個球:三!
    周強身體猛地一震,拳頭瞬間握緊!
    第二個球:八!
    “中了!又中了!”周強幾乎要跳起來,聲音因為激動而嘶啞。
    第三個球:十五!
    “啊!”周強低吼一聲,眼睛瞪得溜圓,血絲都爆了出來。
    第四個球:二十!
    “全中!四個!全中了!”周強再也控製不住,猛地從床上彈起來,揮舞著拳頭,在狹窄的空間裏轉著圈,臉漲得通紅,像一頭亢奮的困獸,“紅!你看見沒!全中!全中了!四個紅球!我的天!獎金!好幾萬!好幾萬啊!”他激動得語無倫次,巨大的狂喜如同海嘯般將他淹沒。
    李紅被他劇烈的動作帶得晃了一下,她抬起頭,臉上卻沒有絲毫喜悅,隻有一片死灰般的慘白和深不見底的恐懼。她看著丈夫那張因狂喜而扭曲變形的臉,隻覺得無比陌生。她下意識地護住肚子,那裏一片死寂,昨夜之後,那個聲音再也沒有響起過。一種冰冷的、不祥的預感,像毒蛇一樣纏繞上她的心頭。
    “錢……錢還沒到手呢……”她聲音微弱,帶著絕望的提醒。
    周強哪裏還聽得進去。他衝到牆角那個破舊的旅行包前,那是他打算用來裝錢的!他興奮地搓著手,在狹小的空間裏來回踱步,嘴裏念念有詞:“對!明天就去兌獎!有了這筆錢,先還債!然後租個像樣的房子!紅,你想要啥?給你買新衣服!給孩子買最好的奶粉!”他沉浸在巨大的狂想裏,眼睛亮得嚇人。
    “強子……”李紅的聲音帶著哭腔,試圖把他拉回現實,“你冷靜點!兒子……兒子昨晚說完就再沒動靜了……我……我害怕……”
    “怕什麽!”周強猛地轉身,臉上是前所未有的狂熱和一種被巨大驚喜衝昏頭腦後的偏執,“這是咱兒子的本事!是老天爺開眼!等著吧,紅!好日子來了!真正的翻身仗!”他完全忽略了妻子眼中深切的憂慮和腹中那詭異的死寂。
    第二天,周強破天荒地請了一天假,把自己收拾得還算利索,懷揣著那張改變命運的彩票,心髒像擂鼓一樣走進了市彩票中心。兌獎的過程比他想象的要繁瑣些,簽字、登記、複印身份證,工作人員例行公事的臉上看不出什麽表情。但當那張印著稅後三十八萬五千塊的支票遞到他手裏時,周強感覺全身的血液都沸騰了,巨大的眩暈感襲來,他死死攥著那張輕飄飄又重逾千斤的紙片,手抖得厲害,反複確認上麵的數字——叁拾捌萬伍仟元整。每一個字都閃著金光!
    他幾乎是飄著走出彩票中心的。陽光刺眼,他卻覺得從未如此明媚。他沒有絲毫猶豫,直奔銀行,把這筆巨款存進了自己唯一的那張銀行卡裏。看著at機上那一長串令人眩暈的數字,他咧開嘴,無聲地笑了,笑容裏充滿了貪婪和一種近乎瘋狂的滿足。
    回到那間散發著黴味的出租屋,周強像打了勝仗的將軍。他一把將銀行卡拍在桌上,發出清脆的響聲,臉上是掩飾不住的得意和亢奮:“紅!看看!三十八萬五!白紙黑字!存進去了!”
    李紅坐在床邊,看著他意氣風發的樣子,臉上擠不出一絲笑容。她隻是下意識地、一遍又一遍地撫摸著自己異常安靜的肚子,眼神空洞而迷茫。自從那晚說出彩票號碼後,肚子裏那個曾經會“說話”的小生命,再也沒有任何異樣的動靜,連普通的胎動都變得極其微弱。這種死寂,比當初那詭異的童音更讓她感到深入骨髓的恐懼。
    “強子……”她抬起頭,聲音幹澀,帶著最後一絲哀求,“錢……我們省著點花,好不好?給孩子留著……我怕……我怕這錢來得……不幹淨……”她不敢說出那個縈繞心頭的可怕念頭——這錢,是不是用兒子的“異常”換來的?
    “胡說八道!”周強眉頭一皺,不耐煩地打斷她,語氣斬釘截鐵,“什麽不幹淨?這是老天爺賞的!是咱兒子的福氣!你懂什麽!”他完全沉浸在暴富的狂喜和對未來的無限憧憬裏,妻子的憂慮在他眼中成了掃興的婦人之見。他大手一揮,“行了!別瞎琢磨了!明天我就去找工頭,這破工不打了!咱得想想,這錢怎麽錢生錢!”
    接下來的日子,周強像變了個人。工地的活計徹底扔到了一邊,他穿著新買的、並不怎麽合身的廉價西裝,皮鞋擦得鋥亮,開始頻繁地出入一些他以前連門都不敢張望的茶樓、棋牌室。他身邊很快聚集了幾個“朋友”,其中就有以前在工地認識的包工頭老錢。
    “喲,強哥!最近發財啦?氣色都不一樣了!”老錢叼著煙,眯縫著眼打量著周強的新行頭。
    周強努力擺出見過世麵的樣子,故作輕鬆地彈了彈西裝袖口並不存在的灰:“嗨,小錢,小錢!運氣好,中了點彩票。”他把“三十八萬”這個數字含糊地一帶而過,卻足以讓周圍人投來豔羨或算計的目光。
    “強哥牛啊!”旁邊一個精瘦的男人湊上來,正是以前慫恿他買彩票的工友阿飛,“我就說強哥你有後福!怎麽樣,錢放銀行吃那點死利息多虧?跟著錢哥幹工程,那才是來錢的道兒!包你翻著跟頭往上漲!”
    老錢吐了個煙圈,慢悠悠地開口:“小飛說得在理。強子,我手上正好有個小項目,修段村路,穩賺不賠,就是前期墊資……不多,二十萬就夠。你投進來,最多三個月,連本帶利給你二十五萬!怎麽樣?機會難得!”
    二十萬!周強心裏咯噔一下,這可是他大半的身家!他臉上掠過一絲猶豫。
    “哎呀,強哥!還猶豫啥?”阿飛在一旁使勁攛掇,唾沫星子橫飛,“錢哥是什麽人?還能坑你?這年頭,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你那點錢存銀行,一年才幾個子兒?跟著錢哥幹,那就是坐家裏數錢啊!”
    “就是!強子,過了這村可沒這店了!”另一個“朋友”也幫腔。
    周圍嘈雜的人聲、麻將牌的碰撞聲、煙霧繚繞的空氣,還有眼前唾手可得的“暴利”誘惑,像一張無形的大網裹住了周強。他想到存折上那串數字,想到阿飛說的“翻跟頭”,想到老錢承諾的二十五萬……銀行那點利息,相比之下簡直微不足道!他的心開始劇烈地動搖,貪婪像藤蔓一樣瘋長,瞬間纏緊了他僅存的理智。
    “行!”周強猛地一拍桌子,杯裏的茶水都震了出來,他臉上是豁出去的賭徒般的狂熱,“錢哥!我信你!二十萬,我投了!”他甚至沒要求看任何合同。
    老錢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精光,哈哈笑著拍了拍周強的肩膀:“爽快!強子,有魄力!等著數錢吧!”
    就在周強簽下那張粗糙的、條款模糊的所謂“投資協議”,把二十萬轉給老錢的第二天晚上。李紅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無法入睡。這錢投出去後,她的心就一直懸著,七上八下。黑暗中,她習慣性地將手放在肚子上,感受著裏麵小生命微弱到幾乎難以察覺的動靜。忽然,一陣極其輕微、如同羽毛拂過般的胎動傳來,緊接著,那個消失了很久的、細弱而疲憊的童音,帶著一種令人心碎的虛弱感,再次響起:
    “爸爸……錢……錢要跑了……”
    李紅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凝固了!她猛地坐起,心髒狂跳,在死寂的夜裏聲音大得嚇人。
    “強子!強子!快醒醒!”她拚命搖晃著身邊熟睡的周強,聲音帶著哭腔和極度的驚恐,“兒子說話了!他說……他說‘錢要跑了’!強子!你快醒醒啊!”
    周強被猛地搖醒,睡眼惺忪,腦子還迷糊著。聽到“兒子說話”,他先是一愣,隨即不耐煩地揮開李紅的手:“大半夜的,吵什麽吵!什麽錢跑了?做夢呢吧!”他翻了個身,嘟囔著,“別一驚一乍的,錢在工程裏生錢呢!快睡!”說完,鼾聲很快又響了起來。
    李紅僵在原地,手還保持著搖晃的姿勢。黑暗中,她看著丈夫毫無警覺的背影,聽著那均勻的鼾聲,再感受著肚子裏那重新陷入死寂的虛無,一股冰冷的絕望如同潮水般將她徹底淹沒。完了……她心底有個聲音在尖叫,一切都完了……
    幾天後,周強哼著小曲,再次來到那家茶樓找老錢。他得問問工程進度,順便暢想一下三個月後拿到二十五萬的美好景象。然而,熟悉的包間裏空無一人。
    “老錢?錢哥人呢?”周強拉住一個服務員問。
    服務員一臉茫然:“錢老板?好幾天沒來了啊。聽說……好像回老家了?”
    “回老家?”周強心裏咯噔一下,一股不祥的預感瞬間攫住了他。他立刻掏出手機撥打老錢的電話。
    “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冰冷的電子女聲像一盆冰水,兜頭澆下。
    周強不死心,又打給阿飛。電話響了很久才接通。
    “喂?阿飛!老錢呢?怎麽關機了?工程怎麽樣了?”周強急切地問。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傳來阿飛含含糊糊、明顯帶著醉意的聲音:“強……強哥啊?什麽老錢……不認識……工程?啥工程?你喝……喝多了吧?嘟嘟嘟……”電話被掛斷了。
    周強握著手機,如遭雷擊,僵在原地。茶樓裏嘈雜的人聲仿佛瞬間離他遠去,世界隻剩下冰冷的忙音和自己越來越快的心跳聲。冷汗,瞬間濕透了他廉價的西裝襯衣。他瘋了一樣衝出茶樓,跑到銀行at機前,顫抖著插卡、輸入密碼……
    屏幕上,餘額清晰地顯示著:18,500.00。
    那二十萬,連同他暴富的美夢,如同被黑洞吞噬,消失得無影無蹤!隻剩下零頭!周強隻覺得天旋地轉,眼前陣陣發黑,他死死抓住冰冷的at機外殼才沒有癱倒。完了!真的完了!兒子那虛弱的聲音“錢要跑了”,像一把冰冷的錐子,狠狠紮進他的心髒,痛得他無法呼吸!
    失魂落魄地回到出租屋,周強像一具被抽走了靈魂的軀殼,癱倒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眼神空洞地望著天花板。李紅默默地看著他,沒有責備,隻有深不見底的悲傷和一種近乎麻木的平靜。她早就知道,隻是無力阻止。她輕輕撫摸著肚子,那裏依舊安靜。
    日子仿佛又回到了原點,甚至更糟。周強不得不重新回到工地,像一頭沉默的騾子,用透支體力來麻痹巨大的失落和悔恨。那筆巨款的消失,如同一個巨大的空洞,吞噬了他所有的精氣神,整個人迅速地憔悴、佝僂下去。
    這天,他拖著灌了鉛的雙腿下班回來,剛走到樓下,就聽見房東王嬸尖利刺耳的叫罵聲,混雜著圍觀鄰居的議論。
    “造孽啊!真是造孽!哪來的這麽多死老鼠!啃得稀巴爛!惡心死人了!”
    周強心頭莫名一跳,一種極其不祥的預感湧上來。他撥開圍觀的人群,擠到自己那間出租屋門口。眼前的景象讓他瞬間如墜冰窟,渾身的血液都凍住了!
    隻見房門敞開著,房東王嬸正捏著鼻子,用掃帚厭惡地扒拉著門口一堆黑乎乎、毛茸茸的東西——是死老鼠!不止一隻,是十幾隻!橫七豎八地堆在那裏,有的肚子鼓脹,有的肢體殘缺,散發著一股令人作嘔的腐臭。更詭異的是,其中幾隻死老鼠的脖子上,竟然套著一些亮晶晶的小環!在昏暗的光線下,赫然是幾段被啃咬得變形、沾滿汙跡的……細金鏈子!
    周強隻覺得頭皮轟然炸開!他猛地衝進屋裏。眼前的景象讓他徹底崩潰!
    牆角那個破舊的旅行包——那個他曾經夢想用來裝獎金的包,被拖到了屋子中央,拉鏈大開。包裏麵,還有包周圍的水泥地上,鋪滿了花花綠綠的碎紙屑!那紙屑的質地、顏色……分明就是人民幣!
    而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在那一堆狼藉的碎紙屑中間,混雜著更多的死老鼠!它們姿態扭曲,肚子鼓脹,顯然是被撐死的!其中幾隻的嘴邊,還殘留著未吞下的鈔票碎片!
    “我的錢!!!”周強發出一聲撕心裂肺、不似人聲的嚎叫,雙腿一軟,撲通一聲跪倒在那堆碎屑和死鼠中間。他顫抖著抓起一把碎屑,看著上麵殘缺的國徽圖案和“人民”字樣,隻覺得眼前陣陣發黑,整個世界都在瘋狂旋轉、崩塌!那三十多萬的巨款,竟然……竟然被一群老鼠拖出來啃成了碎片!那些金鏈子……是他發財後給李紅買的唯一一件小首飾,也被拖了出來!
    “哇——!”一聲嘹亮的嬰兒啼哭,如同劃破絕望陰霾的利劍,猛地從裏間傳來!那哭聲充滿了蓬勃的生命力,瞬間穿透了屋外房東的叫罵和鄰居的議論。
    周強渾身一震,如同被這哭聲驚醒。他猛地回頭,隻見李紅不知何時已站在裏間門口。她臉色蒼白,額頭上布滿細密的汗珠,眼神卻異常明亮、清澈,帶著一種劫後餘生的疲憊和初為人母的巨大喜悅。她懷裏,緊緊抱著一個包裹在舊毛巾裏、正放聲大哭的新生兒。
    “強子……”李紅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安定力量,“是個兒子……很健康……手腳都有勁兒……”
    周強呆呆地跪在冰冷的、鋪滿錢屑和死鼠的地上,看著妻子懷中那個閉著眼睛、小臉皺成一團、卻哭得中氣十足的小生命。再看看自己手裏那一把毫無價值的碎紙片,還有地上那些撐死的、戴著金鏈子的老鼠……
    狂喜、悔恨、恐懼、後怕、劫後餘生的茫然……無數種情緒如同洶湧的潮水,瞬間將他徹底淹沒。他張著嘴,想說什麽,喉嚨卻像被堵住,隻發出嗬嗬的怪聲。最終,所有的情緒都化作了滾燙的淚水,決堤般洶湧而出,混合著地上的灰塵和錢屑,在他肮髒的臉上衝開兩道泥濘的溝壑。
    他連滾爬爬地撲到床邊,伸出沾滿汙跡、顫抖不止的手,想要觸碰那個新生的、純潔的小生命。他的指尖在距離嬰兒柔軟臉頰幾厘米的地方停住,劇烈地顫抖著,仿佛怕自己滿身的汙濁會玷汙了那份純淨。
    “比……比五百萬……值……”周強哽咽著,聲音嘶啞破碎,每一個字都像從血淚裏擠出來。
    李紅看著丈夫眼中那幾乎要溢出來的悔痛和此刻卑微的、小心翼翼的渴望,又低頭看看懷中哭累了、正咂巴著小嘴沉沉睡去的兒子。她蒼白的臉上,緩緩地、極其艱難地,綻開了一絲微弱的、帶著無盡疲憊卻又充滿釋然的笑容。
    她什麽也沒說,隻是輕輕點了點頭,一滴滾燙的淚,終於也落了下來,滴在包裹著兒子的舊毛巾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溫暖的濕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