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永生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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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夜晚的霓虹燈像永不疲倦的眼睛,把天空都映成了渾濁的紫紅色。夏姬踩著細高跟,獨自走在喧囂散盡的街頭,風衣下擺掃過人行道上的落葉,發出細碎的聲響。她拐進一條窄巷深處,推開一扇不起眼的木門,喧囂的音樂和渾濁的空氣立刻撲麵而來。這家名叫“暗河”的地下酒吧,是她漫長歲月裏偶爾停靠的驛站。她徑直走到吧台最角落的高腳凳坐下,點了一杯威士忌,冰塊在琥珀色的液體裏輕輕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喧囂的音樂震得耳膜嗡嗡作響,舞池裏人影晃動,像一團團模糊的色塊。夏姬抿了一口酒,辛辣的液體滑過喉嚨,帶來一絲短暫的暖意。她微微側過頭,目光習慣性地掃過那些年輕、鮮活、卻又在酒精和欲望中顯得如此短暫的麵孔。她在這裏坐了多久?十年?二十年?時間對她而言,早已失去了刻度。酒保換了又換,裝修風格也變了幾輪,唯有她,仿佛凝固在角落裏的一道影子。
酒吧厚重的門簾又一次被粗暴地掀開,帶進一股冷風。一個年輕男人踉蹌著衝了進來,頭發淩亂,臉色蒼白得像一張揉皺的紙,眼神空洞地掃過整個空間,最終跌跌撞撞地撲到吧台夏姬旁邊的空位上,把頭深深埋進臂彎裏。濃重的酒氣立刻彌漫開來。
“再來一杯!”他含糊不清地對著吧台後年輕的酒保吼道,聲音嘶啞。
酒保皺了皺眉,一邊擦著杯子一邊冷淡地說:“哥們兒,你這都第幾杯了?悠著點,我可不想一會兒還得替你叫救護車。”
男人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瞪著酒保,帶著一種被逼到絕路的瘋狂:“少廢話!怕老子給不起錢嗎?給老子倒酒!”他用力拍打著吧台,發出沉悶的響聲。
夏姬的目光終於從酒杯上抬起,平靜地落在男人那張寫滿痛苦和絕望的臉上。那是一張年輕、本應充滿朝氣的臉,此刻卻被巨大的悲傷扭曲了。她輕輕放下酒杯,玻璃底磕在吧台上,發出輕微的“嗒”一聲。
“給他一杯溫水,”她的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輕易蓋過了嘈雜的背景音樂,“算我的。”
酒保愣了一下,看看夏姬平靜無波的臉,又看看那狀態明顯不對的男人,聳聳肩,轉身倒了一杯溫水重重放在男人麵前。
男人似乎沒聽見,隻是死死盯著那杯水,仿佛那透明的液體裏藏著毒蛇。突然,他抓起那杯水,狠狠地摔在地上!“嘩啦!”玻璃碎裂的聲音異常刺耳,水花四濺。他像一頭受傷的困獸,猛地站起來,撞開身後的人,跌跌撞撞地再次衝出了酒吧,消失在門外的黑暗裏。
“神經病!”酒保罵了一句,彎腰去收拾碎片。
夏姬望著那扇還在晃動的門簾,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她端起自己的酒杯,將杯中剩下的威士忌一飲而盡,辛辣的感覺直衝頭頂。放下空杯,她從風衣口袋裏摸出幾張鈔票壓在杯底,起身,也融入了門外的夜色。
深秋的夜風帶著刺骨的寒意,吹散了酒吧裏帶出的渾濁暖氣。夏姬裹緊了風衣,高跟鞋在空曠寂靜的街道上敲出規律的回響。她的腳步沒有遲疑,仿佛被某種無形的線牽引著,徑直走向了橫跨城市東區的那座老橋——黑水河大橋。
橋很高,冷風在巨大的鋼鐵骨架間呼嘯穿梭,發出嗚嗚的悲鳴。渾濁的河水在遠處城市燈光的映照下,反射著破碎的光。就在橋中央,那個熟悉的身影正搖搖晃晃地爬上冰冷的鋼鐵護欄。他背對著橋麵,麵朝著下方深不見底的黑色河流,風吹得他單薄的外套獵獵作響,整個人像一片隨時會被吹落的枯葉。
“喂!”夏姬在他身後幾米遠站定,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風聲。
男人渾身一震,極其緩慢地、僵硬地轉過頭。路燈昏暗的光線勾勒出他慘白的臉和那雙完全失去神采的眼睛,正是酒吧裏那個失魂落魄的男人。他認出了夏姬,酒吧角落那個冷漠的女人。
“是你?”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聲音嘶啞破碎,“來看笑話的?還是覺得酒吧裏沒看夠,要追過來看我跳下去?滿足你的好奇心?”
夏姬沒有走近,隻是平靜地看著他,夜風吹拂著她額前的碎發:“沒什麽好看的。跳下去,砰一聲,水花可能都濺不起來多高,然後你就變成明天早報社會版角落裏的幾行字,‘青年男子疑因感情糾紛墜河身亡’,或者更糟點,‘身份不明男子墜河,屍體尚未打撈’。你叫什麽?”
男人被這異常冷靜、甚至帶著點殘酷的直白問話噎住了,他死死抓住冰冷的欄杆,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似乎在對抗著把她的話和自己往下拽的衝動。沉默在呼嘯的風聲中蔓延,隻有橋下河水永不停歇的嗚咽。
“……陳明。”他終於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帶著濃重的鼻音。
“陳明,”夏姬重複了一遍,點點頭,仿佛確認了某個無關緊要的信息,“好,陳明。現在能說說,咋這麽想不開呢?非得選這麽冷的天,這麽高的地方?失戀?破產?還是覺得全世界都欠你的?”她的語氣裏沒有同情,也沒有指責,更像是一種純粹的不解,甚至帶著點審視的意味。
陳明被她問得胸口劇烈起伏,積壓的痛苦和憤怒瞬間找到了宣泄口,他猛地吼了出來,聲音在空曠的橋麵上炸開,帶著哭腔和絕望:“你懂什麽?!我他媽什麽都沒了!五年!五年啊!我把什麽都給了她!房子、車子、工作攢的錢全砸進去了!結果呢?她跟那個開跑車的老男人跑了!卷走了我所有的錢!公司還把我開除了,說我挪用公款談戀愛影響工作!哈!我現在就是個一無所有的廢物!欠了一屁股債!活著還有什麽意思?!”他越說越激動,身體在欄杆上劇烈地搖晃,仿佛下一秒就要栽下去。
“就為這?”夏姬的聲音依舊平穩,在陳明失控的吼叫之後,顯得格外清晰,甚至有點冷,“一個女人,一份工作,一點錢?”
“一點錢?!”陳明被這輕描淡寫的態度徹底激怒了,猛地轉過身,雙手離開欄杆指向夏姬,身體因此劇烈地晃動了一下,他趕緊又死死抓住,“那是一百多萬!是我全部的心血!我的命!在你眼裏就他媽是一點錢?站著說話不腰疼!你這種人,根本不懂什麽叫絕望!”他嘶吼著,唾沫星子都噴了出來。
夏姬輕輕歎了口氣,這歎息在風裏幾乎聽不見。“絕望?”她往前走了兩步,高跟鞋踩在橋麵的聲音異常清晰。橋下,城市的光汙染讓河麵呈現出一種詭異的暗紅色,像凝固的血塊。“我見過太多絕望了。改朝換代,餓殍遍野,易子而食……那才叫絕望。”她的聲音很輕,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講述一個遙遠的故事片段,“你現在經曆的,不過是人生路上摔了個大跟頭,鼻青臉腫,疼得要死。但人隻要沒斷氣,總能爬起來。死了,可就真什麽都沒了。連疼的機會都沒有。”她抬起眼,目光穿透黑暗,落在陳明那張涕淚橫流、因憤怒和痛苦而扭曲的臉上,“想想你爹媽。他們養你這麽大,是等著白發人送黑發人,抱著你的骨灰盒哭瞎眼嗎?”
“爹媽……”陳明像被這兩個字猛地擊中了心髒,所有的憤怒和嘶吼瞬間卡在喉嚨裏,他張著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身體裏的力氣仿佛一下子被抽空了,巨大的悲傷和愧疚排山倒海般湧上來,徹底淹沒了他。他抓不住欄杆了,腿一軟,整個人順著冰冷的鋼鐵護欄滑坐到了冰冷的水泥橋麵上,像個被戳破的氣球。他再也控製不住,把頭深深埋進膝蓋裏,肩膀劇烈地抽動起來,壓抑的、撕心裂肺的哭聲被呼嘯的風聲卷走,隻剩下破碎的嗚咽在冰冷的鋼鐵橋架上微弱地回蕩。
夏姬沒有上前安慰,隻是安靜地站在幾步之外,像一個沉默的守望者,看著這個年輕男人在絕望的邊緣崩潰痛哭。過了很久,久到陳明的哭聲漸漸變成了斷斷續續的抽噎,他才慢慢抬起頭,臉上糊滿了眼淚鼻涕,狼狽不堪,眼神卻不再像剛才那樣一片死灰,隻剩下巨大的茫然和精疲力竭後的空洞。
“我……我不知道……”他啞著嗓子,聲音嘶啞得厲害,“我不知道還能去哪兒……”
夏姬從風衣口袋裏掏出一包紙巾,抽出一張,彎腰遞了過去。“先擦擦。”她語氣平淡,沒有任何多餘的憐憫,“我那兒有張沙發,至少比這橋麵暖和,也幹淨點。睡醒了,明天再想。”
陳明茫然地看著遞到麵前的紙巾,又抬頭看看夏姬那張在昏暗路燈下顯得格外平靜、甚至有些疏離的臉。這張臉並不驚豔,卻有種奇異的安定感。他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伸出手,接過了那張帶著淡淡冷香的紙巾,胡亂地在臉上抹著。
夏姬住的地方在市中心一個鬧中取靜的老小區,一棟外牆爬滿常青藤的舊式洋樓頂層。沒有電梯,樓道狹窄而幽深,聲控燈時亮時滅,空氣裏彌漫著舊木頭和灰塵混合的味道。陳明拖著灌了鉛一樣的腿,跟著夏姬爬上五樓。她掏出鑰匙打開厚重的、漆皮有些剝落的木門。
門開的一瞬間,一股混合著淡淡檀香、舊書頁和陳年木頭的氣息撲麵而來,將門外世界的喧囂和寒意徹底隔絕。屋裏很暗,隻有玄關一盞暖黃的壁燈亮著。夏姬熟練地打開客廳的頂燈。燈光是柔和的暖白色,照亮了房間。空間不大,但異常整潔,甚至可以說是一塵不染。家具都是些線條簡潔的深色實木款式,看起來有些年頭,卻保養得極好,泛著溫潤的光澤。一張深灰色的布藝沙發靠牆擺放,上麵搭著一條墨綠色的羊毛毯子。最引人注目的是靠牆的一整麵書櫃,頂天立地,裏麵塞滿了各種厚薄不一、新舊不等的書籍,從硬殼精裝到線裝古籍都有。整個空間有種沉澱下來的安靜,時間在這裏似乎流淌得格外緩慢。客廳角落的玻璃櫃裏,幾件造型古樸的玉器在燈光下泛著溫潤內斂的光澤。梳妝台上,一枚小小的、形狀奇特的古玉安靜地躺在絲絨墊子上,顏色深沉。
“喏,沙發歸你。”夏姬脫下風衣掛好,指了指客廳那張看起來就很舒適的布藝沙發,“洗手間在那邊,裏麵有新牙刷毛巾。廚房有吃的,自己弄,別碰我的茶葉。”她交代得言簡意賅,語氣平淡得像在吩咐一個合租的室友,說完便徑直走進了主臥,輕輕關上了門。
陳明站在客廳中央,像個闖入者般局促。酒勁徹底過去了,隻剩下頭痛欲裂和一種不真實的恍惚感。他環顧著這個陌生而安靜的空間,目光掃過那些沉默的書籍和角落裏的玉器,最終落在緊閉的主臥門上。這個女人,她是誰?為什麽要幫他?他腦子裏亂糟糟的,身體卻疲憊到了極點。他走到沙發邊,脫下外套,把自己重重地摔進柔軟的坐墊裏,拉過那條帶著淡淡皂角香氣的墨綠色毯子蓋在身上。沙發很舒服,毯子也很溫暖,巨大的疲憊感瞬間將他吞沒,他甚至來不及細想什麽,意識就迅速沉入了黑暗。
第二天中午,刺眼的陽光透過厚重的絲絨窗簾縫隙照在陳明臉上,他才迷迷糊糊地醒來。宿醉後的頭痛依舊頑固,胃裏空得發慌。他揉著太陽穴坐起身,客廳裏靜悄悄的。餐桌上放著一杯清水,旁邊壓著一張便簽紙,上麵是幾行清秀有力的字:“桌上有錢,自己出去吃。鑰匙在鞋櫃上。找工作之前,先把自己收拾幹淨點。夏。”
陳明拿起那張便簽紙,看著上麵簡潔有力的字跡,又看了看旁邊放著的一小疊整齊的鈔票。一種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湧上心頭。他默默收起錢,拿起鞋櫃上的鑰匙,走進了洗手間。鏡子裏的自己憔悴不堪,胡子拉碴,眼睛裏布滿血絲。他用冷水狠狠洗了把臉,冰冷的水刺激著皮膚,讓他混沌的腦子清醒了一些。
接下來的日子,陳明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住在了夏姬客廳的沙發上。他白天瘋狂地投簡曆、跑麵試,晚上疲憊地回來。夏姬很少在家,即使在家,也常常待在自己房間裏看書,或者對著筆記本電腦處理些什麽。他們交流極少,像兩個默契的陌生人共用一片屋簷。夏姬從不問他找工作的進展,也從不幹涉他的生活,隻是在他彈盡糧絕的時候,會無聲地在桌上留下一些生活費。
陳明找到了一份程序員的工作,在一家規模不大的it公司。薪水不高,但足夠他慢慢還債和維持基本生活。拿到第一個月工資那天,他特意買了菜回來。夏姬看著他在廚房裏笨手笨腳地忙活,油煙機轟鳴著,鍋裏青菜被炒得劈啪作響,她隻是抱著手臂靠在廚房門框上,臉上沒什麽表情。
“那個……謝謝你收留我。”陳明把一盤炒得有點焦的青菜和一盤賣相普通的番茄炒蛋端上桌,搓著手,有些局促地說,“這頓……算我一點心意,雖然……可能不太好吃。”
夏姬拿起筷子,夾了一點青菜放進嘴裏,慢慢嚼著,沒說話。陳明緊張地看著她。
“熟了。”她放下筷子,評價道,語氣平淡無波。
陳明愣了一下,隨即有些尷尬地笑了:“呃……是,熟了就行,熟了就行。”他趕緊也坐下,悶頭扒飯。
飯桌上的氣氛有些沉悶。陳明試圖找點話題:“夏姐,你……做什麽工作的?好像經常很晚回來?”
“一些……信息谘詢。”夏姬的回答很模糊,她抬眼看了看陳明,“你呢?新工作怎麽樣?”
“還行吧,就是加班多,老板有點摳門。”陳明抱怨道,“不過能重新開始,已經很好了。”他頓了頓,語氣真誠起來,“真的,夏姐,要不是你那天在橋上……我可能……”他沒說下去。
夏姬端起水杯喝了一口:“過去的事,提它做什麽。活著,就往前看。”
日子就這樣波瀾不驚地流淌。陳明漸漸熟悉了夏姬的生活節奏。她似乎沒有固定的工作夥伴,也沒有特別親近的朋友。她喜歡安靜,喜歡看書,尤其是一些曆史和古籍。她生活規律得近乎刻板,飲食清淡,睡眠不多。陳明發現她似乎特別怕冷,深秋時節,家裏就早早開了暖氣。她梳妝台上的那枚小古玉,似乎從未離身。最讓陳明感到奇怪的是,有一次他無意中看到夏姬放在茶幾上的身份證,上麵的照片明明就是她現在的樣子,可登記的出生年份……他算了算,如果按那年份,她現在應該快五十歲了!可鏡子裏那張臉,看起來頂多三十出頭,皮膚緊致,眼角連一絲細紋都沒有。這個發現讓他心裏咯噔一下,像平靜的水麵被投入了一顆小石子,蕩開一圈圈疑惑的漣漪。他甩甩頭,把這個荒謬的念頭壓了下去——大概是證件照拍得顯老吧,光線問題,或者……是自己眼花了?
不知不覺,陳明在夏姬的沙發上住了快一年。債務還得七七八八,工作也漸漸穩定。一種微妙的情愫在朝夕相處中悄然滋生。夏姬的冷靜、獨立、神秘,甚至她那種拒人千裏的疏離感,都像磁石一樣吸引著陳明。他開始笨拙地示好,留意她喜歡的書,默默記下她隨口提過想吃的點心,在她晚歸時留一盞玄關的燈。
一個冬日的深夜,陳明加班回來,發現夏姬裹著厚厚的羊毛毯,蜷在客廳沙發上看書,臉色比平時更蒼白,眉頭微微蹙著,似乎有些不舒服。茶幾上放著一杯早已冷透的水。
“夏姐?不舒服?”陳明放下包,有些擔憂地問。
“有點冷。”夏姬的聲音有些輕,目光依舊落在書頁上,沒抬頭。
陳明立刻去廚房燒了熱水,倒了一杯熱氣騰騰的水端過來,輕輕放在她麵前的茶幾上:“喝點熱水暖暖。”他猶豫了一下,在她旁邊的單人沙發坐下,試探著說,“你……總是一個人,會不會覺得……孤單?”
夏姬翻書的動作頓住了。她緩緩抬起眼,看向陳明。客廳隻開了一盞落地燈,暖黃的光線勾勒著她清冷的側臉輪廓,眼神深邃得像古井,望不到底。
“孤單?”她輕輕重複了一遍這個詞,嘴角似乎牽動了一下,像是笑,又像是別的什麽更複雜的東西,“習慣了。”她的目光重新落回書頁上,語氣恢複了慣常的平淡,“時間久了,很多東西都會習慣。包括孤獨。”
這句話像一根細小的刺,紮在了陳明心裏。他看著她燈光下安靜得近乎虛幻的側影,一種強烈的衝動湧了上來。他伸出手,輕輕地、試探性地,覆蓋在了她擱在毛毯上的手背。她的手指冰涼,像上好的玉石。
夏姬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她終於抬起頭,目光直直地看向陳明,那眼神不再是平靜無波,裏麵翻湧著陳明看不懂的複雜情緒,有驚訝,有審視,還有一絲深埋的、幾乎難以察覺的疲憊。她沒有立刻抽回手,隻是看著他,沉默在兩人之間彌漫。
“陳明,”她終於開口,聲音低沉,“有些習慣,一旦打破了……代價可能很大。”
“我不怕!”陳明立刻接口,語氣帶著年輕人特有的執拗和熱切,“我隻知道,我不想看你一個人……冷著。我想……陪著你。”他握緊了她的手,試圖傳遞自己的溫度。
夏姬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她看著兩人交疊的手,一個溫熱,一個冰涼。過了許久,久到陳明以為她會抽回手時,她輕輕歎了口氣,那歎息輕得像一片雪花落地。她沒有抽回手,反而微微蜷起冰涼的手指,回應般地,輕輕握住了陳明溫熱的手掌。
那一刻,陳明的心跳得像擂鼓。他以為,他終於捂熱了這塊冰冷的玉石。他搬出了客廳的沙發,住進了夏姬的臥室。日子似乎滑向了某種安穩的軌道。他們像所有普通情侶一樣生活、爭吵、和好。陳明幾乎忘記了那個關於身份證的荒謬疑惑,沉浸在平凡的幸福裏。直到……
陳明公司年會,要求帶家屬。夏姬第一次出現在他同事麵前。她穿著一身簡約的黑色禮服裙,氣質出眾,舉止得體,引得不少同事讚歎陳明好福氣。年會結束,行政部的同事整理活動照片,發到了公司大群裏。陳明隨手點開一張大合影,放大,想看看自己和夏姬在哪裏。
他的目光凝固了。
照片裏,他身邊站著的夏姬,笑容溫婉。這沒什麽。可怕的是,他無意中滑動鼠標滾輪,調出了去年公司團建的大合照存檔。在那張照片裏,他身邊站著的,是當時還在交往的前女友,那個卷走他所有錢的女人。可就在照片邊緣,一個不起眼的角落,一個穿著米白色風衣、端著酒杯側身站著的女人……赫然就是夏姬!發型不同,衣著不同,但那張臉,那清冷的氣質,一模一樣!甚至比現在,看起來還要更……年輕一點點?不,不是年輕,是幾乎沒有變化!
一股寒意瞬間從陳明的腳底板直衝頭頂!他猛地站起來,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噪音,引得旁邊加班的同事投來詫異的目光。他死死盯著屏幕上兩張照片裏的同一張臉,相隔一年的時間,在她身上仿佛停滯了。身份證上那個荒謬的年齡差,她怕冷的體質,梳妝台上那塊仿佛凝固了時光的古玉,她關於“習慣孤獨”的話語……無數被他刻意忽略的細節碎片,此刻像海嘯般洶湧回卷,瞬間拚湊成一個讓他渾身發冷、毛骨悚然的真相!
“不可能……這不可能……”陳明失魂落魄地跌坐回椅子上,手指冰涼,後背瞬間被冷汗浸透。巨大的恐懼攫住了他,比當初被背叛、被拋棄時更甚。他愛的人……到底是什麽?一個幽靈?一個怪物?
那天之後,陳明變了。他變得沉默寡言,看向夏姬的眼神裏充滿了恐懼、探究和無法言說的痛苦。他開始偷偷觀察她的一切細節:她幾乎不吃東西,隻喝清水和淡茶;她幾乎不睡覺,深夜常常在客廳枯坐看書;她的體溫永遠偏低;她梳妝台上那枚古玉,無論洗澡睡覺,從不離身……
疑慮和恐懼像藤蔓一樣纏繞著陳明的心,越收越緊。他不敢問夏姬,那個可怕的問題堵在喉嚨口,幾乎讓他窒息。他需要一個答案,一個能驅散恐懼或者……證實恐懼的答案。他想起老家村裏有個很出名、據說有些道行的老道士,姓吳,脾氣古怪,但十裏八鄉都傳他有些真本事。陳明借口老家有事,請了假,瞞著夏姬,獨自踏上了返鄉的火車。
顛簸了七八個小時,又轉乘破舊的三輪車,陳明才回到那個偏僻的山村。他在村裏人指點下,在一座半山腰破敗的小道觀裏,找到了那個傳說中的吳老道。老道士須發皆白,穿著打補丁的灰布道袍,正蹲在院子裏劈柴,動作麻利得不像個老人。
陳明有些局促地說明了來意,隱去了夏姬的名字,隻說自己遇到了一個極其古怪的人,似乎……不會老,身上總帶著一塊奇怪的玉,怕冷,眼神像看盡了滄桑。他描述著夏姬的種種異常。
吳老道劈柴的動作慢了下來。他直起身,渾濁卻異常銳利的眼睛上下打量著陳明,那目光像刀子,仿佛要把他裏外看透。
“年輕人,”老道的聲音沙啞,帶著濃重的鄉音,“你說的這人……身上那股‘氣’,隔著山我都能聞見,不是人間路數啊。怕冷?哼,那是陰氣太重!玉不離身?那是她的殼!是她的根!是鎖著她那點本相、讓她勉強像個人樣活在陽間的枷鎖!”他扔下斧頭,走近幾步,湊到陳明麵前,壓低了聲音,一股濃烈的旱煙味撲麵而來,“聽你描述,這東西……怕不是沾了‘夏’字邊的?古書裏記過,有物邪性,奪人精魄,駐顏長生,最喜纏上你們這些心思重、陽氣又不足的後生仔!吸幹了精氣,人就剩一張皮了!”他那枯枝般的手指幾乎要戳到陳明的鼻尖,眼神裏帶著一種近乎狂熱的肯定,“錯不了!你招惹上大麻煩了!這是要命的玩意兒!”
陳明被他陰森的語氣和篤定的眼神嚇得連連後退,臉色慘白如紙。老道的話像淬了毒的針,狠狠紮進他心裏最恐懼的地方。夏姬……吸人精氣的怪物?這個念頭讓他胃裏一陣翻江倒海。
“道長!求您救救我!”陳明聲音發顫,幾乎要跪下去,“我該怎麽辦?她……她現在還跟我住在一起!我……”
“慌什麽!”吳老道低喝一聲,眼中閃過一絲精光,“她既纏上了你,還跟你同處一室,說明她對你有所圖!現在還沒動手,要麽是時機未到,要麽……”他頓了頓,眼神變得貪婪起來,“是你身上還有點她沒榨幹的東西!想活命,就得先下手為強!破了她的‘殼’,散了她的‘根’,她就現了原形,到時候……”他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幹癟的嘴唇咧開一個陰冷的笑,“老道我有辦法,不過……這驅邪破煞,可是要損道行、擔因果的……”
陳明立刻明白了,趕緊從錢包裏掏出所有的現金,又當場手機轉賬了一大筆錢,那是他僅剩的積蓄。“道長,錢不是問題!隻要能解決……我什麽都答應!”
吳老道掂量著手裏厚厚一疊鈔票,又看了看手機轉賬的數額,臉上的皺紋終於舒展開,露出一絲滿意的笑容。“好!夠爽快!你且回去,穩住那東西,別讓她起疑。三天後的子時夜裏11點到1點),陰氣最重,也是她最虛弱的時候!你想法子把她貼身戴的那塊玉弄下來,攥在手裏!剩下的,交給老道我!”
三天後的深夜,窗外下起了冰冷的冬雨,雨點急促地敲打著玻璃窗。夏姬似乎有些疲憊,很早就躺下了。那枚形狀奇特的古玉,依舊用一根細細的紅繩係著,貼著她微涼的肌膚,藏在睡衣之下,隨著呼吸微微起伏。陳明側躺在旁邊,黑暗中睜大眼睛,心髒在胸腔裏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恐懼像冰冷的毒蛇纏繞著他的四肢百骸。老道士猙獰的話語、夏姬那張凝固時光的臉、她冰涼的手指……無數畫麵在他腦海裏翻騰。他必須活下去!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如同鈍刀子割肉。當床頭電子鍾的數字終於跳成“0000”時,陳明感覺自己的神經繃到了極限。他猛地翻身坐起,動作大得驚醒了淺眠的夏姬。
“怎麽了?”夏姬的聲音帶著剛醒的沙啞和一絲警覺。
“我……我去下洗手間。”陳明的聲音幹澀得厲害,不敢看她,掀開被子就要下床。就在他身體越過夏姬上方的一瞬間,他眼中凶光一閃,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野獸,積蓄已久的力量猛然爆發!他左手快如閃電地探向夏姬的頸間,目標直指那根紅繩!右手則狠狠抓向她的肩膀,試圖將她死死按住!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將觸碰到紅繩的刹那,夏姬動了。她的動作快得超出了人類的極限,如同鬼魅!陳明隻覺眼前一花,手腕處傳來一陣劇痛,仿佛被冰冷的鐵鉗狠狠夾住!緊接著一股沛然莫禦的巨大力量傳來,他整個人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狠狠掀飛出去!
“砰——嘩啦!”
陳明的身體重重砸在臥室的梳妝台上!木質的台麵發出一聲不堪重負的呻吟,鏡子瞬間碎裂成無數片!玻璃碎片像鋒利的冰雹般濺落一地,劃破了他的臉頰和手臂,鮮血立刻湧了出來。劇痛和巨大的衝擊力讓他眼前發黑,蜷縮在玻璃碎片中,一時動彈不得,隻剩下粗重的喘息和無法抑製的顫抖。
臥室頂燈的光線慘白冰冷。夏姬已經站在了床邊。她身上還穿著那件絲質的睡衣,但整個人的氣質已經完全變了。她站在那裏,身姿挺拔,周身仿佛籠罩著一層無形的寒氣,空氣都為之凝滯。她看著蜷縮在玻璃碎片中、滿臉是血的陳明,眼神不再是平日的平靜或疏離,那是一種徹骨的冰冷,帶著一種穿透了漫長歲月的漠然和……淡淡的失望。
“你終於忍不住了?”她的聲音響起,比窗外的冬雨更冷,清晰地穿透了陳明粗重的喘息和窗外的雨聲,在死寂的房間裏回蕩,每一個字都像冰錐敲在陳明的心上。
就在這時,客廳方向傳來一聲巨響!“哐當!”厚重的入戶木門像是被巨力從外麵撞開!緊接著,一個穿著肮髒黃色道袍、須發皆白的身影如同瘋狗般衝了進來,正是吳老道!他手裏揮舞著一把鏽跡斑斑、卻畫滿了詭異符咒的桃木劍,另一隻手抓著一把亂七八糟的符紙,口中念念有詞,唾沫橫飛:
“天地無極,乾坤借法!大膽妖孽!還不速速現出原形!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
他狀若瘋癲,桃木劍直指臥室門口的夏姬,手中符紙胡亂地朝她擲去!那些黃紙符如同被風吹動的枯葉,還沒靠近夏姬周身一尺之內,便“噗噗噗”地憑空自燃起來,瞬間化作幾縷青煙,連一絲火星都沒留下!
吳老道見狀,眼中閃過一絲慌亂,但貪婪和瘋狂壓倒了恐懼。他大吼一聲,咬破自己的舌尖,一口帶著腥氣的舌尖血噴在桃木劍上!那鏽跡斑斑的木劍瞬間泛起一層詭異的血光,他再次挺劍,狀若瘋虎般朝夏姬心口刺去!劍尖帶著一股陰邪的腥風!
夏姬甚至連眼皮都沒抬一下。就在那染血的桃木劍尖即將觸及她睡衣的瞬間,她隻是極其隨意地、如同拂去一粒塵埃般,抬起了右手,屈指,對著那疾刺而來的劍尖輕輕一彈!
“叮——!”
一聲清脆得如同玉石相擊的輕響!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瞬間蓋過了窗外的風雨聲和老道的嘶吼!
不可思議的一幕發生了!
吳老道手中那把灌注了“法力”和舌尖血的桃木劍,如同被無形的巨錘正麵轟中!劍身瞬間寸寸碎裂!從劍尖到劍柄,炸裂成無數細小的木屑和血沫!巨大的反震力順著僅剩的劍柄傳來,吳老道發出一聲殺豬般的慘嚎,整個人像個破麻袋一樣倒飛出去,“咚”的一聲狠狠撞在客廳的牆壁上!他手中的劍柄脫手飛出,一口鮮血狂噴而出,染紅了髒汙的道袍前襟。他癱軟在牆角,如同被抽掉了骨頭,隻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驚恐萬狀地瞪著夏姬,喉嚨裏發出“嗬嗬”的抽氣聲,再也說不出一個字。
臥室裏,死一般的寂靜。隻剩下窗外風雨的嗚咽和吳老道瀕死般的喘息。
夏姬緩緩收回手,目光終於落在了蜷縮在玻璃碎片中、目睹了這一切、已然嚇得魂飛魄散的陳明身上。她的眼神冰冷依舊,卻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疲憊,仿佛看盡了千年的背叛與猜忌。
“現在,你滿意了?”她的聲音依舊平靜,卻像淬了冰,“陳明,你問我是什麽?”她微微歪了歪頭,動作帶著一種非人的優雅,嘴角勾起一抹極淡、極冷的弧度,“我告訴過你,打破習慣的代價很大。”
話音剛落,房間裏的光線驟然扭曲了一下!夏姬的身體輪廓仿佛在空氣中晃動了一瞬,變得模糊不清!一股無形的、冰冷刺骨的氣息驟然彌漫開來,帶著古老水底淤泥的腥氣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威壓!
陳明驚恐地睜大了眼睛!他看到了!在那瞬間的模糊中,夏姬的身後,似乎隱隱浮現出一個巨大而扭曲的虛影!那虛影盤踞著,帶著鱗片的冰冷光澤,一雙巨大而冰冷的豎瞳在虛空中一閃而逝,漠然地俯視著他,如同俯視一隻微不足道的螻蟻!那絕不是人類的眼神!充滿了古老、冰冷、非人的氣息!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最原始的恐懼瞬間攫住了陳明的心髒,讓他幾乎停止呼吸!
幻象一閃而逝。夏姬依舊站在原處,身影清晰,仿佛剛才的一切隻是陳明極度恐懼下的幻覺。但那股冰冷的氣息和那雙豎瞳帶來的恐怖威壓,卻真實地烙印在了陳明的靈魂深處,讓他渾身抖得像風中的落葉。
夏姬的目光掃過牆角奄奄一息、褲襠濕透的老道,又落回陳明慘白如紙、布滿血痕的臉上。她的眼神裏最後一絲溫度也消失了,隻剩下徹底的冰冷和疏離。
“我是什麽?”她輕輕重複了一遍陳明的問題,聲音空靈而遙遠,像是從時間的盡頭傳來,“我隻是一段活得太久的……記憶罷了。”她不再看陳明一眼,轉身走向梳妝台——那麵碎裂的鏡子映照出她無數破碎的身影。她伸出白皙的手指,輕輕拈起絲絨墊子上那枚溫潤的古玉,動作輕柔得像對待一件稀世珍寶。
“這個地方,你們弄髒了。”她淡淡地說了一句,像是在陳述一個無關緊要的事實。
她握著那枚玉,徑直走向門口,腳步輕盈,沒有再看地上的狼藉和角落裏的人一眼。經過客廳,癱在牆角的老道驚恐地蜷縮起身體,發出瀕死的嗚咽。夏姬的腳步沒有絲毫停頓,如同越過一堆垃圾。她拉開那扇被撞壞的、歪斜的門,身影融入了門外冰冷的雨夜和深沉的黑暗之中,轉瞬消失不見。隻留下門框在夜風中吱呀作響,灌進來刺骨的寒風和潮濕的雨氣。
陳明癱坐在冰冷的玻璃碎片和血泊裏,臉上、手臂上的傷口火辣辣地疼,但都比不上心底那巨大的空洞和刺骨的寒意。牆角,吳老道的氣息越來越微弱,如同破風箱般嗬嗬作響。屋子裏彌漫著血腥味、尿騷味、焚燒符紙的焦糊味,還有那揮之不去的、屬於夏姬的淡淡檀香。這香氣曾經讓他感到安寧,此刻卻隻剩下無邊的諷刺和冰冷。
他掙紮著,用盡全身力氣爬到牆角老道身邊。老道士臉色灰敗,眼神渙散,嘴角還在不斷溢出暗紅的血沫,胸口隻有微弱的起伏。
“道……道長……”陳明的聲音嘶啞破碎。
老道渾濁的眼珠艱難地轉動了一下,聚焦在陳明臉上,裏麵充滿了無盡的恐懼和悔恨。他用盡最後一點力氣,沾滿血的手指死死抓住陳明的衣角,指甲幾乎要嵌進肉裏。
“走……快走……”老道的聲音如同砂紙摩擦,斷斷續續,帶著瀕死的絕望,“她……她不是……不是我們能……碰的……她……她是……”他的瞳孔驟然放大,身體猛地一挺,抓住陳明衣角的手瞬間脫力,重重地垂落下去,砸在冰冷的地板上。那雙渾濁的眼睛死死瞪著天花板,裏麵凝固著無盡的恐懼,再也沒了生息。
死了。
陳明呆呆地看著老道士迅速失去溫度、變得僵硬的屍體,又低頭看看自己滿身的血汙和玻璃碎片。巨大的恐懼過後,是一種徹底的麻木和茫然。他害死了一個人?不,是這個老道自己找死!可如果不是他……如果不是他去找了這個老道……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站起來,怎麽跌跌撞撞地清理了血跡,怎麽把老道士的屍體拖出去,趁著深夜無人的大雨,把他沉進了小區後麵那條散發著惡臭的汙水河。冰冷的雨水衝刷著他臉上的血汙和淚痕,也衝刷著他混亂的思緒。回到家,麵對著滿屋狼藉和死寂,他像個遊魂一樣,蜷縮在夏姬曾經睡過的床邊地板上,瑟瑟發抖,徹夜未眠。他不敢開燈,黑暗中,那雙巨大的、冰冷的豎瞳似乎無處不在。
第二天,陳明像是被抽走了靈魂。他渾渾噩噩地去公司辭了職,處理了所有能處理的個人物品,把租住的房子退了押金也不要了。他隻想逃離,逃離這個城市,逃離這個充滿恐怖記憶的地方,逃得越遠越好。
就在他收拾好簡單的行李,最後一次打開那個曾經屬於“家”的門,準備永遠離開時,他的目光無意中掃過玄關的鞋櫃。鞋櫃最上麵一層,平時空著的地方,此刻靜靜地躺著一枚東西。
是那枚古玉。
夏姬貼身的、視若生命的古玉。
它被放在那裏,在昏暗的光線下,依舊溫潤內斂,散發著古老而沉靜的光澤。玉旁邊,還有一張小小的便簽紙,上麵依舊是那清秀熟悉的字跡,隻有三個字:
“還給你。”
陳明渾身劇震,如同被一道閃電劈中!他顫抖著伸出手,拿起那枚玉。入手溫涼,仿佛還殘留著夏姬頸間的溫度。他看著那三個字,每一個筆畫都像一把冰冷的刀子,狠狠紮進他的心髒!
還給你?還給他什麽?是當初在酒吧替他付的那杯水錢?是收留他度過絕望的恩情?是他曾給過她的、短暫而虛幻的溫暖?還是……他這條被她從橋邊撿回來的、如今又被他親手推回深淵的命?
巨大的痛苦和遲來的、排山倒海般的悔恨瞬間將他淹沒!他握著那枚冰冷的玉,如同握著一段被徹底斬斷的過往,像一尊石化的雕像,僵立在空蕩、死寂、散發著淡淡血腥味的玄關裏,久久無法動彈。窗外,城市依舊車水馬龍,人聲鼎沸。而他,被永遠留在了那個雨夜,留在了那雙冰冷豎瞳的注視之下,留在了無盡的恐懼和永恒的孤獨之中。
永生者的世界,終究容不下凡人那點微薄的愛與猜忌。她歸還了信物,也收走了他生命裏最後一點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