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夜路螢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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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實開著他那輛半舊不新的小貨車,又一次紮進了龍井山的盤山路。車燈撕開濃得化不開的夜色,勉強照亮前方一小段濕漉漉的柏油路麵。雨是停了,可山間的霧氣卻趁機湧了上來,一團團貼著地麵翻滾,像無數隻無聲無息的白色幽靈。車窗開著條縫,冷颼颼的風帶著濕重的草木氣和泥土味兒直往駕駛室裏鑽。郎實使勁眨了眨幹澀發沉的眼皮,抬手重重拍了兩下自己的臉,試圖驅散那幾乎要把他整個人吞噬掉的困意。他嘴裏小聲嘟囔著:“快了快了,翻過這最後一道山梁,就能看見村口的燈了……” 這最後一段山路格外陡峭,貨車低吼著,吭哧吭哧地往上爬,引擎蓋下傳來吃力的喘息聲,仿佛隨時會散架。導航屏幕早就倔強地一片漆黑,徹底罷工了。
忽然,車頭燈猛地掃過前方一個彎道,慘白的光圈裏,突兀地映出一個人影!就站在路中央,離車頭不過二十來米的距離!郎實渾身的汗毛“唰”地一下全豎了起來,心髒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兒。他幾乎是出於本能,一腳將刹車踏板狠狠踩到了底!
尖銳刺耳的摩擦聲撕裂了山野的寂靜,橡膠輪胎在濕滑的路麵上瘋狂地滑動、尖叫,留下兩道烏黑扭曲的印記。整個駕駛室劇烈地向前聳動、傾斜,郎實整個人被巨大的慣性死死按在方向盤上,胸口撞得生疼。萬幸,在距離那身影僅剩咫尺之遙的地方,這輛老夥計終於帶著最後一聲不甘的嗚咽,歪斜著停住了。
冷汗像無數條冰冷的蟲子,瞬間爬滿了郎實的額頭和後背。他大口喘著粗氣,驚魂未定地抬起頭,透過被自己急促呼吸模糊了一小片的擋風玻璃,死死盯住那個差點葬身車輪下的“人”。那是個穿著白色連衣裙的年輕女人,長發濕漉漉地貼在蒼白的臉頰兩側,孤零零地立在濃霧之中,像一幅褪了色的舊畫。她的眼神直勾勾的,越過車頭,望向郎實身後那片深不可測的黑暗山林,空洞得沒有一絲活氣。郎實心頭猛地一抽,寒意順著脊椎骨嗖嗖地往上躥。
他定了定神,猛地推開車門跳了下去。雙腳踩在濕冷的瀝青路麵上,一股寒氣直衝腳底。他快步繞過車頭,衝著那女人大喊:“喂!你不要命啦?!大半夜的站路中間!這多危險……” 聲音在寂靜的山穀裏回蕩,帶著他自己都沒察覺到的顫抖。可那女人像是根本沒聽見,對他的質問充耳不聞,依舊固執地、直勾勾地望著他身後的方向。
郎實被她這詭異的狀態弄得頭皮發麻,下意識地順著她的目光回頭望去。就在他視線移開的刹那,身後傳來極其輕微、如同枯葉摩擦地麵的“沙沙”聲。他猛地轉回頭——路中央空空蕩蕩,隻有一團團霧氣在車燈光柱裏無聲地翻湧滾動。那個白衣女人,就這麽憑空消失了,仿佛從未出現過!
“媽呀!”郎實低呼一聲,一股涼氣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腿肚子都有點轉筋。他慌忙掏出褲兜裏的手機,屏幕亮起,右上角那個代表信號的圖標,赫然是一個刺眼的小叉。
“見鬼了!真他娘見鬼了!”他狠狠咒罵著,聲音在空曠的山路上顯得格外響亮,帶著一種給自己壯膽的虛張聲勢。他圍著車子轉了兩圈,確認那女人確實不見了,才哆哆嗦嗦地拉開駕駛室的門,重新坐了回去。雙手死死抓住方向盤,冰涼的方向盤讓他稍微冷靜了一點。他摸索著鑰匙想重新發動車子,手指卻抖得厲害,插了幾次都沒插進鑰匙孔。
“嘎吱——嘎吱——”
就在這時,一種令人牙酸的、仿佛老舊門軸轉動的聲音,極其緩慢地,從車頂上方傳來!一下,又一下,像是什麽沉重的東西在車頂艱難地拖行、刮擦!
郎實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凝固了。他僵硬地、一點點地抬起頭,望向駕駛室的車頂棚。那“嘎吱”聲,正是從正上方傳來的!有什麽東西……就在車頂上!
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他再也顧不上去擰鑰匙,唯一的念頭就是立刻逃離這輛該死的車!他幾乎是連滾爬爬地撲向車門把手,手指哆嗦著去摳門鎖。
“砰!”
一聲沉悶的巨響突然在車頂炸開!緊接著,一股無法想象的巨力猛地從上方壓了下來!整個駕駛室的車頂瞬間向內塌陷,發出令人心膽俱裂的金屬撕裂聲!扭曲變形的車頂鐵皮,帶著冰冷的死亡氣息,如同一個巨大的鐵爪,朝著郎實的頭頂狠狠抓落!
“啊——!”郎實發出絕望的嘶吼,下意識地抱頭蜷縮起來。
千鈞一發之際,一道白影如同閃電般,猛地從側麵撲到了他這邊的車窗上!是那個消失的白衣女子!她的臉貼在冰冷的車窗玻璃上,清晰得能看到她緊蹙的眉頭和眼中焦急的光芒。
“低頭!抱緊!”一個清冷而急促的女聲穿透了金屬的哀鳴,清晰地刺入郎實的耳膜。
郎實完全是出於求生的本能,身體比腦子反應更快,猛地一縮脖子,雙臂死死護住頭臉,整個人蜷縮在駕駛座下方狹小的空間裏。
“轟隆——嘩啦——!”
震耳欲聾的巨響在頭頂炸開!伴隨著令人牙酸的金屬扭曲聲和玻璃破碎的爆裂聲。整個駕駛艙被一股狂暴的力量徹底摧毀!扭曲的鋼鐵結構像揉皺的紙團一樣擠壓下來,無數碎裂的玻璃渣如同冰雹般傾瀉而下,砸在座椅上、地麵上,發出劈裏啪啦的脆響。一股濃烈的、混合著汽油、塵土和血腥味的刺鼻氣味瞬間彌漫開來。車廂內部徹底變形,原本的空間被壓縮得隻剩下郎實蜷縮的那個角落還算勉強有點空隙。他感覺有什麽沉重冰冷的東西擦著他的後背砸落下來,震得他五髒六腑都移了位,耳朵裏嗡嗡作響,全是金屬擠壓和碎裂的可怕餘音。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
過了好幾秒,郎實才從那巨大的衝擊和極致的恐懼中稍微找回一點意識。他不敢動,耳朵嗡嗡作響,全身的骨頭像是散了架,後背火辣辣地疼。他小心翼翼地睜開眼,借著從扭曲縫隙裏透進來的微弱車燈光,看到一片狼藉的廢墟。一根粗壯的、帶著濕泥和青苔的斷木,猙獰地橫貫在駕駛室中央,正是它砸毀了車頂。斷裂處尖銳的木刺,離他的小腿隻有不到一寸的距離。
他劇烈地咳嗽起來,肺部吸入了大量粉塵。他嚐試著動了動身體,除了後背被碎玻璃劃破的刺痛和一些劇烈的撞擊鈍痛,手腳似乎還能動。他還活著!這個認知讓他幾乎要哭出來。他費力地扭過頭,急切地尋找剛才那救命的白色身影。
“你……你還好嗎?”那個清冷的女聲再次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關切,就在他身邊很近的地方。
郎實循聲望去,心髒猛地一跳。那個白衣女子,竟然就蹲在他身邊!在這嚴重扭曲變形的狹小空間裏,她半透明的身體似乎沒有受到任何阻礙,仿佛她本身就是這黑暗的一部分。她伸出手,那手纖細蒼白,指尖帶著一種非人般的冰涼,輕輕拂開郎實肩頭沾著的碎玻璃渣。她的動作很輕,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
“我……我還好……謝謝你!謝謝你救了我!”郎實的聲音嘶啞,充滿了劫後餘生的激動和難以置信的感激,“你……你到底……” 他看著她半透明的輪廓和冰冷的指尖,那句“你是人是鬼”卡在喉嚨裏,怎麽也問不出口。
女子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嘴角牽起一絲極淡、帶著點苦澀的笑意。“先別問那麽多。這裏不安全,隨時可能再塌。能出來嗎?我帶你去個地方避避。” 她指了指被斷木和扭曲車門堵住的前方,又指了指駕駛室後方相對完好的車鬥與駕駛室連接處那個小小的縫隙。
郎實看著那窄小的縫隙,再看看女子近乎虛無的身體,心裏直打鼓。這怎麽可能鑽得過去?但眼下沒有別的選擇。他咬咬牙,忍著身上的疼痛,開始艱難地嚐試移動身體,往那縫隙處挪動。每一次動作都牽扯著傷處,疼得他直抽冷氣。
女子沒有催促,隻是靜靜地、專注地看著他笨拙的動作。當他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終於把上半身擠進那個狹窄縫隙時,卡住了。肋骨被變形的車架鐵皮死死抵住,動彈不得,憋得他臉色發紫。
“別硬來,”女子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冷靜異常,“你左側肩膀往後收一點,對……再往下沉一點……吸氣,收腹……”
郎實按照她的指示,一點點調整著姿勢,每一次微小的移動都伴隨著劇痛和摩擦的聲響。就在他感覺快要窒息的時候,一隻冰涼的手輕輕地抵在了他後腰上,一股極其微弱卻恰到好處的推力傳來。
“再試一次,用力!”女子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郎實憋住一口氣,用盡全身最後的力氣猛地一掙!
“嗤啦——” 衣料被尖銳的鐵皮劃破,後背傳來一陣火辣辣的刺痛。但身體,終於從那地獄般的囚籠裏掙脫了出來!他狼狽地滾落在冰冷潮濕的地麵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貪婪地呼吸著外麵帶著泥土腥味的空氣,從未覺得能自由呼吸是如此幸福的事情。
“跟我來。”女子站在幾步開外,白色的裙擺在夜霧中輕輕拂動,像一團隨時會熄滅的螢火。她的聲音恢複了那種清冷的平靜。
郎實掙紮著爬起來,一瘸一拐地跟在她後麵。山路崎嶇濕滑,他渾身疼痛,走得異常艱難。那女子卻仿佛沒有重量,腳步輕盈地在濃霧和黑暗中穿行,偶爾會停下來,靜靜地等他跟上。她似乎對這條路異常熟悉,哪裏有個陡坡,哪裏石頭鬆動,她都一清二楚。有時郎實腳下打滑,眼看要摔倒,她總能及時地、仿佛不經意地出現在他身邊,用那冰冷的、近乎虛無的手臂輕輕扶他一下。那觸感短暫而奇異,帶著一股沁骨的寒意,卻總能在他跌倒前穩住他。
“你……對這裏很熟?”郎實喘著粗氣,忍不住問。
女子沉默了片刻,夜霧模糊了她的側臉。“嗯,”她隻輕輕應了一聲,聲音飄忽,“以前……常走。”
走了大概二十多分鍾,腳下的山路似乎平緩了一些。轉過一個巨大的山岩,郎實的眼前豁然開朗。濃霧在這裏奇跡般地稀薄了許多。借著清冷的月光,他看到山坳裏靜靜臥著一棟老舊的木屋。黑瓦白牆,典型的江南民居樣式,但顯然久無人居,透著一種寥落的衰敗感。屋前有個小小的院子,角落裏似乎還殘留著幾株枯萎的花草。唯一算得上生氣的,是屋簷下掛著一盞小小的、光線極其昏黃的燈籠,在夜風中輕輕搖曳,像一隻疲憊的眼睛。
女子徑直走向那棟老屋,推開虛掩的、吱呀作響的木門。“進來吧,這裏安全些。”她側身讓開。
屋子裏彌漫著一股陳年木頭、灰塵和淡淡草藥混合的氣息。陳設極其簡單,一張老舊的八仙桌,幾把磨得發亮的竹椅,牆角堆著些看不清用途的雜物。最顯眼的是靠牆的一張老式雕花木床,掛著洗得發白的藍印花布帳子。一切都蒙著一層薄薄的灰,空氣凝滯,時間仿佛在這裏停止了流動。
女子不知從哪裏端來一個粗陶碗,裏麵盛著清水。“喝點水,定定神。”她把碗放在桌上,自己則走到窗邊,默默地看著外麵沉沉的夜色和濃霧。月光穿過窗欞,勾勒出她纖細卻異常單薄的背影,那身影在昏暗的光線下,似乎真的淡得快要融入周圍的空氣裏。
郎實端起碗,冰涼的水滑入幹澀的喉嚨,稍微緩解了他的驚悸和疲憊。他看著女子孤寂的背影,心頭湧上無數疑問和一種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他放下碗,鼓起勇氣:“姑娘……大恩不言謝。我叫郎實,跑貨運的。今晚要不是你……我這條命就交代在這兒了。還不知道……姑娘你怎麽稱呼?”
窗邊的身影似乎微微動了一下。過了好一會兒,才傳來她低低的聲音,帶著一種遙遠的縹緲:“蘇螢……螢火的螢。”她緩緩轉過身,清冷的月光照在她蒼白的臉上,那雙眼睛清澈依舊,卻像蒙著一層深秋的寒潭水霧,藏著太多無法觸及的東西。
“蘇螢……”郎實念著這個名字,心裏那點莫名的熟悉感又冒了出來,卻怎麽也想不起在哪裏聽過。“蘇姑娘,你……怎麽會……”他猶豫著,不知該如何措辭,指了指窗外出事的方向,又指了指這顯然空置已久的屋子,“還有這裏……”
蘇螢走到桌邊,在郎實對麵的一張竹椅上坐下,動作輕得幾乎沒有聲音。她沒有直接回答郎實的問題,反而抬起眼眸,定定地看著他,那目光似乎要穿透他的靈魂:“郎實……你信命嗎?”
這突如其來的問題讓郎實愣了一下。他撓了撓頭,老實巴交地說:“這個……說不好。我們跑車的,走南闖北,啥稀奇古怪的事兒都聽過些,但自己真攤上了……還是覺得邪乎。”他頓了頓,想起剛才那驚心動魄的死裏逃生,看著眼前這個神秘出現的女子,心有餘悸地說,“就像今晚……要不是遇見你,我這條命……唉,這算不算命不該絕?”
蘇螢的嘴角似乎極輕微地向上彎了一下,那笑意一閃而逝,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或許吧。”她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疲憊和……釋然?“有時候,一條命懸著,等一個該來的人,或者……等一個該了的緣。”
這話說得玄之又玄,郎實聽得雲裏霧裏,隻覺得這蘇姑娘說話行事處處透著神秘。他正想再問,蘇螢卻站起身:“天快亮了,霧散了些。你身上有傷,不能久留山裏。我送你到村口。” 語氣帶著不容拒絕的意味。
郎實這才注意到窗外,濃霧果然正在漸漸散去,東方天際透出一點蒙蒙的灰白。他確實渾身疼痛,尤其是後背火辣辣的,急需處理。他連忙站起來:“那……麻煩蘇姑娘了!大恩大德,我郎實記一輩子!”
“不用記著,”蘇螢淡淡地說,已經轉身向門口走去,“走吧。”
回村的路似乎比來時短了些。天色微明,山路依稀可辨。蘇螢依舊走在前麵,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郎實默默跟著,看著晨光勾勒出她纖細的背影,心頭那股莫名的熟悉感和悸動越來越強烈。他總覺得在哪裏見過她,或者聽過這個名字,可怎麽也想不起來。幾次想開口搭話,都被她周身那種疏離清冷的氣息擋了回來。
終於,前方隱約傳來幾聲雞鳴狗吠,村口那棵標誌性的老樟樹在晨曦中顯出輪廓。
蘇螢在距離村口還有幾十米遠的地方停住了腳步。她轉過身,晨光熹微,照在她臉上,那肌膚蒼白得幾乎透明。“前麵就是村子了,”她看著郎實,眼神平靜無波,“你順著這條路一直走就能到。我就送到這裏。”
郎實看著她,心裏突然湧起強烈的不舍和感激。“蘇姑娘,我……我怎麽報答你?你家住哪?我傷好了,一定登門……”話沒說完,他就頓住了。因為他猛然想起,蘇螢帶他去的那個地方,是棟明顯廢棄已久的老屋。
蘇螢微微搖了搖頭,臉上第一次露出了一個清晰的笑容,那笑容很美,卻帶著一種說不出的寂寥和悲傷,像深秋最後一片凋零的花瓣。“不用找我。”她的聲音很輕,幾乎被清晨的風吹散,“郎實,好好活著。就當……是替我看這世上的陽光吧。” 說完,她深深地看了郎實一眼,那眼神複雜難明,有眷戀,有釋然,還有一種郎實無法理解的、深深的疲憊。
然後,她毫不猶豫地轉過身,朝著來時的方向,那條通往深山的路,一步一步走去。她的身影在越來越亮的晨光中,迅速地變淡、變薄,如同投入水中的墨跡,飛快地暈開、消散。不過幾步路的距離,那抹白色的身影,就徹底融入了薄薄的晨霧和微亮的天光裏,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從未存在過。
郎實呆立在原地,像個被施了定身法的木頭人。清晨微涼的風吹過他汗濕的後背,激起一陣寒顫,也讓他從巨大的震驚和失落中猛地驚醒過來。他揉了揉眼睛,又使勁眨了眨,前方除了蜿蜒的山路和漸漸散去的薄霧,空空如也。隻有空氣中,似乎還殘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清冽如深穀幽泉的氣息,提醒著他昨夜的一切並非虛幻。
“蘇螢……”他喃喃地念著這個名字,心頭像被什麽東西重重地撞了一下,又酸又澀。他拖著疲憊疼痛的身體,失魂落魄地往村裏走。
村子不大,郎實很快找到了村衛生所。值班的是個姓周的老醫生,頭發花白,戴著厚厚的眼鏡,動作慢條斯理卻透著穩當。看到郎實滿身塵土、後背衣服被劃破、滲著血痕的狼狽樣子,老周嚇了一跳。
“哎喲小夥子,你這是咋搞的?跟人打架了還是摔山溝裏去了?”老周一邊麻利地準備消毒藥水和紗布,一邊問道。
郎實坐在診療床上,疼得齜牙咧嘴,任由老周處理他後背那些被碎玻璃劃出的口子。他喘了口氣,把昨晚驚魂的經曆大致講了一遍:盤山路上詭異的白衣女子,突然的塌方,死裏逃生,廢棄老屋,還有那個叫蘇螢的神秘姑娘……
“蘇螢?”正在用鑷子小心夾出他背上碎玻璃渣的老周,動作猛地頓住了。他抬起頭,厚厚的鏡片後麵,那雙閱盡世事的眼睛驟然睜大,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愕,“你說……救你的姑娘,叫蘇螢?”
“是啊,她說她叫蘇螢,螢火的螢。”郎實忍著疼,肯定地回答,“周大夫,您認識她?”
老周沒有立刻回答。他放下鑷子,走到旁邊一個老舊的木頭文件櫃前,打開抽屜,在裏麵翻找了一會兒,拿出一本厚厚的、蒙著灰塵的硬殼相冊。他走回來,手指有些顫抖地翻開相冊,最後停在某一頁。他指著其中一張有些泛黃的彩色照片,聲音低沉而艱澀:“你看看……是她嗎?”
郎實湊過去一看,腦袋“嗡”的一聲,像是被重錘狠狠砸中!照片上是一個穿著高中校服的女孩,紮著清爽的馬尾辮,笑得陽光燦爛,眉眼彎彎,充滿了青春的朝氣。那眉眼,那輪廓,赫然就是昨晚救了他性命的蘇螢!隻是照片裏的女孩鮮活明媚,眼神靈動;而昨晚的蘇螢,臉色蒼白,眼神沉靜得如同深潭古井,帶著揮之不去的哀傷。
“是……是她!就是她!”郎實的聲音因為震驚而變了調,指著照片的手指都在發抖,“一模一樣!周大夫,她……她是您什麽人?她現在在哪?”
老周摘下眼鏡,用粗糙的手指用力揉了揉發紅的眼眶,長長地、沉重地歎了口氣。他指著照片下方一行模糊的小字:“蘇螢,攝於2013年秋……” 他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和深切的痛惜:“她……是我的外甥女。是個苦命的孩子。十年前……就在你出事的那段盤山路上,晚上放學回家,坐的麵包車翻下了懸崖……一車人……都沒了……” 老周的聲音哽咽了,再也說不下去,渾濁的淚水無聲地滑過他布滿皺紋的臉頰。
十年!郎實如遭雷擊,整個人僵在那裏,血液仿佛瞬間凍結了!照片上那個鮮活明媚的高中女生……十年前就死了?那昨晚救他、帶他去老屋、送他到村口的……是……是什麽?
巨大的恐懼和荒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吞沒。他想起蘇螢那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想起她冰涼的手指,想起她輕盈得像沒有重量的步伐,想起她在晨光中消散的身影……所有的一切,都有了最詭異、也最合理的解釋!
“鬼……鬼……” 這個字眼在他喉嚨裏滾動,卻怎麽也吐不出來。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後背剛處理好的傷口似乎又火燒火燎地疼了起來。
老周擦掉眼淚,重新戴上眼鏡,看著郎實慘白的臉,拍了拍他的肩膀:“嚇壞了吧?小夥子。這事兒……唉,說不清道不明。她家那老屋,就在山坳裏,出事後再沒人住了。沒想到……她還在那兒……” 老周的聲音充滿了悲憫,“她救了你,是好事。別怕,她……是個好孩子,心地一直善良。”
恐懼過後,一股難以言喻的巨大悲傷和感激,如同洶湧的潮水,瞬間衝垮了郎實的心防。他想起蘇螢最後那個寂寥悲傷的笑容,想起她說的“好好活著,就當替我看這世上的陽光吧”……原來她不是人!可她卻在最危急的時刻救了他!她承受著怎樣的孤獨,又在等待什麽?
“周大夫,”郎實猛地抓住老周的胳膊,眼神異常堅定,甚至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光芒,“我想……我想去祭拜一下蘇螢!我要去她家老屋看看!”
老周看著郎實眼中那份複雜而真摯的情緒,沉默地點了點頭:“唉……難得你有這份心。也好。我帶你去。隻是那屋子……唉,空了十年了,破敗得很。”
再次來到那棟藏在山坳裏的老屋前,心境已是天壤之別。陽光下,木屋的破敗更加觸目驚心。瓦片殘缺,牆角爬滿了青苔和藤蔓,門窗朽壞,院子裏荒草叢生,一片淒涼。屋簷下那盞小燈籠,在陽光下顯得格外陳舊黯淡。
老周推開了吱呀作響的大門,一股濃重的黴味撲麵而來。屋內的景象比昨晚在昏暗光線下看到的更加破敗不堪,厚厚的灰塵覆蓋著一切,蛛網在角落和梁上隨風輕輕飄蕩。郎實的心被狠狠揪了一下,昨晚在這裏短暫停留時感受到的那一絲奇異的氣息,此刻被這滿目荒涼徹底擊碎,隻剩下沉甸甸的悲涼。
“就是這兒了。”老周歎息著,指著靠牆那張掛著褪色藍印花布帳子的老式雕花木床,“出事前,她就睡這床。”
郎實默默地走到那張積滿灰塵的床前,輕輕拂開帳子上的蛛網。他仿佛還能看到昨晚蘇螢站在窗邊那孤寂單薄的背影。他深吸一口氣,轉身對老周說:“周大夫,我想……把這屋子稍微收拾一下。以後……我想常來。”
老周有些意外,看著郎實認真的臉,最終隻是重重地歎了口氣:“唉……你看著辦吧。也好,也好……這屋子空著,也是空著。”
接下來的日子,郎實像是著了魔。他處理完傷口,把撞毀的貨車送去修理廠雖然基本等於報廢了),然後就把所有的時間和精力都投入到了山坳裏的那棟老屋上。他買來了工具、材料,像個最虔誠的工匠,一點一點地修複這棟被時光遺忘的屋子。清理蛛網和厚厚的積塵,修補漏雨的屋頂,更換朽壞的門窗,粉刷剝落的牆壁……他幹得極其認真、極其仔細,仿佛在修複一件稀世珍寶。
每隔三五天,他就騎著他那輛舊摩托車,吭哧吭哧地跑進山裏。車後座上總是綁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大包。裏麵裝著新鮮的時令水果——蘋果、香蕉、橘子,還有村裏小賣部能買到的最好的點心和糖果。他固執地認為,蘇螢應該喜歡這些。他甚至會帶上一本雜誌或者一束從路邊采的野花。
到了老屋,他會先把帶來的東西整整齊齊地擺放在那張被擦得幹幹淨淨的八仙桌上。然後,就坐在那張同樣被他擦亮的竹椅上,對著空蕩蕩的屋子,開始說話。
“蘇螢,我今天買了新上市的草莓,可甜了,你嚐嚐看?”
“山下老李家的杏子熟了,我給你帶了些,放桌上了。”
“今天修路,堵車堵了好久……不過總算把屋頂最後那塊瓦補好了,這下再大的雨也不怕了。”
“鎮上新開了家書店,我路過,給你帶了本講旅行的書……你以前……喜歡到處看看嗎?”
他絮絮叨叨地說著,聲音不高,在寂靜的老屋裏回蕩。說的都是些日常瑣事,天氣如何,路上見了什麽,修房子又遇到了什麽麻煩……有時也說說自己的煩惱,跑車不容易,貨主難伺候。他就這麽對著空無一人的屋子,像對著一個熟稔的老友,傾吐著。他知道不會有回應,但每一次說話時,心裏總存著一點渺茫的、自己也覺得荒謬的期待。
日子就在這單調而執著的儀式中,悄然滑過了一個多月。老屋在郎實的手中漸漸煥發出生機,雖然依舊帶著歲月的痕跡,卻不再死氣沉沉,窗明幾淨,院子裏被他清理出一小塊地,撒了些不知名的花種。
這天傍晚,夕陽的餘暉給老屋染上了一層溫暖的金紅色。郎實像往常一樣,擺好帶來的新鮮荔枝和幾塊精致的綠豆糕,又絮絮叨叨地說了一陣話。天色漸暗,他起身準備離開。就在他轉身走向門口時——
一個極其輕微、帶著一絲不確定的女聲,如同歎息般,在他身後響起:
“郎實?”
郎實渾身劇震!這聲音!是蘇螢!他猛地轉過身,心髒狂跳,幾乎要從嗓子眼裏蹦出來!
隻見那張舊八仙桌旁,一個半透明的、熟悉的身影正靜靜地站在那裏。依舊是那身白色的連衣裙,長發披肩,正是蘇螢!她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線下微微波動,比上次見到時似乎更加縹緲,仿佛一陣風就能吹散。她正低頭看著桌上那些水果和點心,蒼白的臉上帶著一種難以置信的、混合著驚愕和巨大感動的神情。她緩緩地抬起頭,望向郎實,那雙清澈的眸子裏,第一次清晰地漾起了淚光,如同寒潭中投入了石子,漾開層層漣漪。
“你……”她的聲音輕顫著,帶著難以置信的哽咽,“你……一直來?這些……都是你放的?”
巨大的驚喜和難以言喻的酸楚瞬間淹沒了郎實。他張了張嘴,喉嚨卻像被什麽東西堵住了,一時竟發不出聲音,隻能用力地、狠狠地點著頭,眼眶瞬間就紅了。
蘇螢的目光緩緩掃過煥然一新的屋子——幹淨的窗欞、修補好的屋頂、擦得發亮的桌椅……最後落回到郎實身上。她的嘴唇微微顫抖著,淚水終於無聲地滑落,在她半透明的臉頰上留下兩道晶瑩的痕跡,如同晨露滑過花瓣。那淚水仿佛帶著重量,砸在郎實的心上。
“謝謝……”她的聲音哽咽得厲害,幾乎不成調,“真的……謝謝你,郎實。” 她抬起手,似乎想去觸碰桌上那些鮮豔的水果,指尖卻徑直穿過了荔枝的表皮,如同穿過一層虛幻的霧氣。她看著自己虛無的手指,動作頓住了,臉上浮現出一絲苦澀和無奈。
郎實心頭一酸,連忙拿起一串最飽滿的荔枝,急切地遞過去,聲音帶著急切:“蘇螢,你吃!你快嚐嚐!很甜的!”
蘇螢看著他焦急又笨拙的樣子,看著他遞到眼前的荔枝,淚水流得更凶了。她輕輕搖了搖頭,嘴角卻努力向上彎起,扯出一個帶著淚光的、極其溫柔的笑容:“傻瓜……我吃不到的。” 她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種看透的釋然和深深的歉意。
郎實這才猛然意識到自己的冒失,尷尬地僵在那裏,手裏還傻傻地舉著那串荔枝,心裏像打翻了五味瓶,又酸又澀。
蘇螢卻似乎被他的窘態逗笑了,雖然臉上還掛著淚痕。她指了指桌邊的一張竹椅,示意他坐下。郎實依言坐下,緊張又期待地看著她。蘇螢的身影飄忽了一下,如同水中的倒影被風吹皺,隨即在他對麵的椅子上“坐”了下來——那更像是一種姿態,她的身體並未真正接觸到椅子。
“別費心了,”她的聲音恢複了那種清冷的平靜,但多了幾分不易察覺的暖意,“你送的東西,心意……我收到了。”她微微側頭,似乎在感受著什麽,“我能……聞到它們的香氣。”她的目光掃過那本講旅行的雜誌封麵,眼神有些悠遠,“看到你放在這裏的書……就好像……我也跟著看到了外麵的世界。”
郎實的心像被什麽東西輕輕撞了一下,又軟又疼。他急切地問:“蘇螢,你……你一直在這裏?是不是有什麽……沒完成的心願?我能幫你做什麽?你告訴我!我一定……”
蘇螢靜靜地聽著他急切的話語,眼神複雜地閃爍了一下。她沒有立刻回答郎實的問題,反而問了一個看似不相幹的問題:“郎實,你……那天晚上開車,是不是特別困?”
郎實一愣,隨即老老實實地點頭:“是啊!困得不行,眼皮直打架!要不是後來……出了那事,估計開著開著就睡過去了。”想起那驚魂一刻,他仍心有餘悸。
蘇螢聽了,臉上露出一絲了然和……隱隱的後怕。她沉默了片刻,才輕聲說:“那就好……那就好……” 聲音低得像自言自語。隨即,她抬起頭,看著郎實,眼神變得異常清澈和鄭重:“郎實,我的時間……不多了。”
這句話如同冰錐,瞬間刺穿了郎實的心房!他猛地站起來:“什麽?!什麽叫時間不多了?蘇螢!你……”
蘇螢抬起手,做了一個安撫的動作,示意他坐下。“別急,”她的聲音很平靜,平靜得近乎殘酷,“能再見到你,能說上話,已經是……天大的福分了。”她看著郎實焦急痛苦的臉,眼中充滿了不舍和一種近乎溫柔的悲憫,“記住我的話,郎實。第一,以後跑夜路,如果實在太困,寧可在安全的地方睡一覺,哪怕耽誤點時間,也絕對不要硬撐!你的命,不止是你自己的。”
郎實用力點頭,喉嚨發緊:“我記住了!我發誓!”
“第二,”蘇螢的目光變得悠遠,仿佛穿透了牆壁,看向某個未知的遠方,“我家……屋後牆根下,往東數第七塊青石板下麵……埋了點東西。你……幫我取出來吧。”她頓了頓,補充道,“等我……走了以後。”
“第三……”蘇螢的聲音忽然變得極其輕柔,帶著一種如釋重負的輕鬆,甚至……還有一絲俏皮?她看著桌上那盤綠豆糕,嘴角彎起一個極淡卻異常真實的笑容,“綠豆糕……看起來很好吃。下次……能多帶兩塊嗎?”她抬起眼,看向郎實,那眼神清澈明亮,帶著一點小小的、近乎撒嬌的期待,“鬼……也怕餓肚子啊。”
這突如其來的、帶著點孩子氣的請求,像一道溫暖的陽光,瞬間衝淡了離別的沉重陰霾。郎實又驚又喜,又悲又痛,眼淚再也控製不住,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他使勁點頭,像個得到糖果的孩子,哽咽著說:“好!好!我帶!我帶好多!管夠!”
蘇螢看著他淚流滿麵的樣子,笑容更深了,那笑容在淚光中綻放,如同雨後的梔子花,純淨而美好。她滿足地、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身影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淡、變得透明,如同晨霧在陽光下消散。
“郎實,”她的聲音縹緲得如同來自天際,“好好活著……替我……多看些陽光……”
最後一個字音落下,她的身影徹底化作點點微弱的、如同螢火蟲般的光點,在昏暗的屋子裏輕盈地盤旋了一瞬,然後倏地一下,完全消散在空氣中。仿佛從未出現過。
屋子裏隻剩下郎實一個人,和桌上那盤孤零零的綠豆糕。空氣中,那絲若有若無的清冽氣息,也徹底消失了。
巨大的悲傷和空茫瞬間攫住了郎實。他頹然跌坐在竹椅上,捂著臉,壓抑的嗚咽聲在寂靜的老屋裏低低響起。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慢慢平複下來。他擦幹眼淚,目光落在桌腳那盤綠豆糕上。他拿起一塊,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糕體細膩清甜,帶著綠豆的清香,可嚼在嘴裏,卻嚐不出任何味道,隻有無盡的苦澀和鹹澀的淚水滋味。
他站起身,走到屋後。按照蘇螢的指示,在牆根下往東數,找到了第七塊青石板。石板邊緣長滿了青苔。他用帶來的撬棍,費力地將石板撬開。石板下是一個小小的、深埋的陶罐。罐口用油布和蠟封得嚴嚴實實。
郎實小心地捧出陶罐,拂去上麵的泥土,揭開封蠟。裏麵並沒有他預想中的金銀財寶,隻有幾樣東西:一個用紅繩係著的、小巧玲瓏的玉蟬掛墜,玉質溫潤;幾封字跡娟秀的信,信封上寫著“媽媽收”;還有一本薄薄的、帶鎖的硬殼日記本。日記本的鎖已經鏽蝕了。
郎實坐在門檻上,借著夕陽最後的光線,翻開了那本日記。日記本裏密密麻麻寫滿了少女的心事,對未來的憧憬,對家人的愛,對學業的煩惱……最後一篇,日期停留在十年前那個災難發生的夜晚前夕:
“……明天終於月考結束了!再熬一晚上!媽媽說考完帶我去西湖看荷花,還要吃樓外樓的西湖醋魚!好期待啊!堅持住,蘇螢!加油!明天……陽光一定很好!”
娟秀的字跡,充滿了對明天的無限向往。
郎實的視線徹底模糊了。他緊緊攥著那枚溫潤的玉蟬,仿佛還能感受到少女指尖殘留的溫度。他明白了蘇螢的等待,明白了她最後那個關於綠豆糕的、帶著點撒嬌的請求背後,是對這煙火人間多麽深切的眷戀和不舍。她的心願如此簡單——活著,看陽光,吃一塊甜甜的點心。
幾天後,郎實帶著那個陶罐,找到了老周大夫。當老周顫抖著雙手,接過女兒十年前的日記和信件,看著那熟悉的字跡,看著女兒最後對“明天”的期待,這位堅強的老人再也支撐不住,抱著陶罐,像個孩子一樣嚎啕大哭起來。壓抑了十年的悲痛,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湧而出。
郎實默默地陪著,把那個小小的玉蟬掛墜輕輕放在桌上。
“老周叔,”等老人的哭聲漸漸平息,郎實才開口,聲音低沉而堅定,“蘇螢她……走了。走得很安心。她最後說……讓我們好好活著,替她多看看這世上的陽光。”
老周抬起布滿淚痕的臉,渾濁的眼睛看著郎實,又看了看桌上那枚在夕陽下泛著溫潤光澤的玉蟬。他伸出顫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枚玉蟬,緊緊攥在手心裏,仿佛攥著女兒最後的氣息。良久,他才長長地、長長地呼出一口氣,那氣息沉重得像是卸下了背負十年的巨石。他布滿皺紋的臉上,淚水縱橫交錯,卻緩緩地、艱難地扯出了一個笑容,那笑容裏有無盡的悲傷,更有一種穿透了漫長黑暗、終於看到彼岸微光的釋然。
“好……好……”老周的聲音沙啞得不成樣子,他用力點著頭,淚水再次湧出,滴落在緊握玉蟬的手上,“她等到了……她……終於能安心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