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三生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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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默覺得自己的生活像台卡了紙的複印機,每天吐出來的紙張都帶著一模一樣的墨痕。在廣告公司做設計,從家到公司兩點一線,午飯永遠是轉角那家便利店的便當,周末最大的冒險是換一家外賣店。朋友偶爾笑他活得像個設定好的程序,他也隻是嘿嘿一笑,沒什麽可反駁的。直到那個晚上,毫無征兆地,他墜入了另一個世界。
起初隻是個模糊的片段:大片大片燃燒般的紅霞,青石板路蜿蜒向前,遠處有灰牆黛瓦的輪廓,空氣裏飄蕩著某種奇異的花香。他站在那兒,心口卻像被什麽堵住了,沉甸甸的,仿佛遺忘了什麽極其重要的東西。醒來時,額頭上全是冷汗,窗外城市的天光灰蒙蒙的,才淩晨五點。他拍拍腦袋,試圖驅散那莫名的沉重感,隻當是工作壓力下的怪夢。
然而,第二天、第三天……那紅色的天空、蜿蜒的青石路,固執地一次次將他拉回夢境。更糟的是,他開始“看見”一個背影——一個穿著素雅古裝的女子,烏黑的發髻上斜插著一支樣式簡單的玉簪,正站在一片開得如火如荼的紫藤花架下。他拚了命地想靠近,想看清她的臉,想問問她為何如此熟悉,可每次隻要一抬腳,那身影就瞬間消散,像被風吹散的煙霧。他隻能在夢裏徒勞地伸出手,抓到的隻有虛無的空氣和滿心尖銳的失落。那感覺如此真實,像一把鈍刀子割著心口,醒來後那份空落落的疼能持續一整天。
“我說老默,你這黑眼圈快掉到下巴了!”同事王胖子端著咖啡湊過來,一臉誇張的擔憂,“昨晚又加班了?還是……嘿嘿,有情況了?”他促狹地擠擠眼。
李默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手指無意識地在電腦觸控板上滑動,屏幕上新建的空白文檔裏,赫然躺著一個用鼠標潦草勾勒出的古裝女子輪廓,發髻上還點了個代表簪子的小點。他嚇了一跳,趕緊把文檔關掉,心裏暗罵自己魔怔了。
“沒,就是……睡不太好。”他含糊其辭,聲音有些幹澀。
“嘿,這年頭,誰沒點失眠啊!”王胖子大大咧咧地拍他的肩,震得他差點從椅子上滑下來,“要不哥們兒給你推薦個地兒?城東有個老中醫,紮兩針,保管你睡得跟死豬似的!”他嗓門洪亮,引得旁邊幾個同事也好奇地看過來。
李默扯出一個勉強的笑容,搖搖頭。他需要的不是安眠藥,而是想弄明白夢裏那片灼燒般的紅霞,那條望不到頭的青石路,還有那個總在紫藤花下消失的背影,到底想告訴他什麽。他越來越恍惚,上班時盯著設計圖,那些線條和色彩會詭異地扭曲,幻化出夢裏的飛簷翹角;開會時經理的嘴一張一合,聲音卻仿佛隔著一層水幕,模糊不清,眼前晃動的隻有那片刺目的紅。有一次在茶水間倒水,滾燙的開水溢出杯子淋在手上,他卻像毫無知覺,隻是怔怔地看著水汽升騰,直到旁邊同事驚呼著拉開他,他才感到一陣鑽心的灼痛。
“默哥,你這狀態……真不去看看?”鄰桌的小林小心翼翼地問,看著他手背上那片顯眼的紅痕。
李默看著那片紅痕,又看看窗外灰蒙蒙的、毫無波瀾的城市天空,心裏那團亂麻越纏越緊。再這樣下去,別說工作,他怕連自己是誰都要搞混了。必須找個人聊聊,哪怕隻是說出來。他終於下定決心,在網上搜了個評價還不錯的心理谘詢工作室,預約了時間。
谘詢室很安靜,彌漫著淡淡的香薰味道。對麵的心理醫生姓吳,四十來歲,戴著眼鏡,看起來很溫和。
“所以,李默先生,”吳醫生推了推眼鏡,語氣平穩,“你描述的這種反複出現的、帶有強烈情感色彩的夢境,尤其是那個無法看清麵目的女子背影,確實值得關注。從心理學角度看,這可能是現實壓力或某種深層未滿足願望的投射……”
李默坐在柔軟的沙發裏,身體卻繃得筆直,手指無意識地絞在一起。他努力組織語言,試圖把那些碎片般的感受拚湊起來。
“吳醫生,我明白您說的投射。”他舔了舔有些發幹的嘴唇,聲音帶著點自己都沒察覺的急切,“但……那種感覺太真了!不隻是夢裏,白天也像有東西在腦子裏撞!看見夕陽會心口發緊,聞到某種花香會莫名其妙想流淚……好像……好像丟了半條命在外麵,找不回來了。”他抬起手,指尖無意識地在虛空中描摹著,“還有那支簪子,夢裏那女子頭上的玉簪……我好像……閉著眼都能畫出它的樣子。”
吳醫生認真地聽著,記錄著,鏡片後的目光帶著職業性的理解和探究:“潛意識的力量有時確實會以非常具象化的方式表達。我們可能需要更多時間來梳理……”
就在這時,一陣微風不知從何處吹來,拂動了谘詢室角落一盆綠蘿的葉子。那風裏,竟夾雜著一絲極其微弱的、若有似無的香氣。李默猛地吸了一口氣,瞳孔驟然收縮——是夢裏那種花!紫藤花的味道!他像被電流擊中,整個人從沙發上彈了起來,呼吸瞬間變得粗重。
“花!是那個味道!”他指著窗外,聲音發顫,“夢裏那個花架下的味道!就是它!”他急切地轉向醫生,眼神裏充滿了混亂和一種近乎絕望的求證,“您聞到了嗎?您聞到了沒有?”
吳醫生明顯愣了一下,他仔細地嗅了嗅空氣,眉頭微微蹙起,隨即露出安撫的微笑:“李先生,放輕鬆。這裏是十八樓,窗外沒有紫藤花。也許是隔壁房間的香薰?或者……是您此刻情緒喚起的一種強烈聯想?我們……”
李默眼裏的光瞬間暗了下去,一股巨大的無力感和荒謬感淹沒了他。他頹然坐回沙發,雙手捂住了臉。聯想?不,那味道如此清晰,如此具體,帶著夢裏的潮氣和重量。他明白了,在這裏找不到答案。這些科學的、理性的分析,觸碰不到他靈魂深處那片瘋狂燃燒的紅色天空。他匆匆結束了谘詢,幾乎是逃也似的離開了那間彌漫著“科學解釋”的安靜房間。
城市的喧囂重新包裹了他,車水馬龍,人聲鼎沸。他漫無目的地走著,像一個被放逐的孤魂。不知不覺,他拐進了一條從未留意過的僻靜小巷。巷子深處,一家小小的門麵毫不起眼,灰撲撲的舊木門上方掛著一塊同樣不起眼的木匾,上麵刻著兩個褪色的篆字:“忘憂”。門邊擺著幾盆半死不活的綠植。鬼使神差地,李默推開了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
一股混合著陳舊書卷、劣質茶葉和潮濕木頭的氣息撲麵而來。店裏光線昏暗,隻有櫃台上一盞小小的白熾燈亮著。一個穿著洗得發白的灰色老頭衫的老頭,正伏在櫃台後打盹,花白的頭發亂糟糟的。聽到門響,他慢悠悠地抬起頭,露出一張皺紋深刻的臉,眼睛卻意外的清亮,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懶洋洋地瞥了李默一眼。
“喝茶?算命?”老頭的聲音沙啞,帶著點剛睡醒的含混,隨手拿起櫃台上一隻豁了口的粗瓷茶杯,慢悠悠地呷了一口。
李默站在門口,逆著光,一時有些局促,不知該如何開口。他覺得自己像個傻瓜。難道要說“我做了個怪夢,夢裏有個姑娘我看不清臉”?這聽起來比神經病還神經病。可那縈繞不去的花香和心口的悶痛又如此真實地逼迫著他。他張了張嘴,聲音幹澀得厲害:“我……我做了個夢……”話一出口,自己都覺得荒唐可笑。
“哦?”老頭放下茶杯,渾濁的眼睛似乎亮了一瞬,像蒙塵的琉璃被擦去一角,饒有興味地上下打量著李默,“夢到啥了?發財?還是娶媳婦兒了?”語氣帶著點市井的調侃。
“都不是。”李默深吸一口氣,像是要豁出去一般,“夢到一片紅得嚇人的天,一條望不到頭的青石板路……還有,一個站在紫藤花下的女人,穿著古裝,頭上插著支玉簪……我……我每次想看清她,她就……散了。”他說得磕磕巴巴,臉頰發燙,做好了被當成瘋子轟出去的準備。
老頭沒笑,也沒轟他。他隻是靜靜地聽著,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茶杯粗糙的邊緣。等李默說完,小店裏陷入一陣奇異的沉默。老頭渾濁的目光在李默臉上停留了好一會兒,那雙眼睛深處似乎有什麽東西在緩慢流轉。半晌,他慢悠悠地開口,聲音不高,卻像一塊石頭投入李默死水般的心湖:
“紅霞滿天,青石鋪路……是‘赤水’之畔。紫藤花架……簪玉的女子……”老頭頓了頓,眼神變得有些飄忽,仿佛穿透了李默,看向某個極其遙遠的地方,“小夥子,你夢裏丟的,怕不是這輩子該找的人啊。”他拿起櫃台上一個落滿灰塵的舊式黃銅煙鬥,在桌角磕了磕,發出沉悶的聲響,“那路,看著沒盡頭,可走的人,心是認道的。你夢裏看不清她的臉,是你的魂……還沒想起她是誰。” 老頭抬起眼皮,那眼神銳利得像能剝開皮肉直刺靈魂,“前世欠下的債,今生躲不掉的扣兒。心口那塊空落落的地兒,就是她當年走時,從你命裏生生撕走的那一塊。”
這話像一道驚雷,直直劈在李默的天靈蓋上!他渾身劇震,踉蹌著扶住了旁邊一個搖搖晃晃的舊書架,才沒摔倒。前……前世?!這個隻在小說和電影裏存在的詞,此刻從一個破舊茶館的古怪老頭嘴裏說出來,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真實感。那些夢的碎片——沉重的悲傷、無望的追尋、撕裂般的失落——瞬間有了一個指向,一個驚世駭俗卻又能完美解釋一切的指向!
“您……您是說……”李默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心髒在胸腔裏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骨頭跳出來,“我夢見的……是我上輩子的事?那個女人……她……”他艱難地吞咽著,喉嚨幹得像砂紙摩擦,“她是我……前世認識的人?”
老頭沒直接回答,隻是慢條斯理地從櫃台下摸出一個髒兮兮的、看不出本色的搪瓷缸子,往裏捏了一小撮廉價的碎茶葉,提起角落煤爐上燒得滋滋作響的舊鐵壺,滾燙的開水衝下去,激起一陣劣質茶末的苦澀味道。他吹了吹浮沫,才抬眼看向李默,那眼神複雜難辨,帶著一絲洞悉一切的悲憫:“債沒還完,扣兒沒解開,魂兒就過不了那忘川河上的橋。老天爺不收糊塗鬼。你這輩子,就是來尋她,來了結的。”
“那……那我該怎麽找她?”李默急切地追問,身體前傾,幾乎要撲到櫃台上。巨大的震驚之後,一股難以言喻的焦灼和渴望瞬間攫住了他。那個模糊的紫藤花下的身影,不再是夢魘,而是他必須找到的答案!是他心口那個空洞唯一的填補物!
“怎麽找?”老頭嗤笑一聲,像聽到什麽傻問題,“你的心不是早就替你找著了?那夢裏的路,你閉著眼都能走吧?那紫藤花的味兒,你隔著十八層樓都能聞著吧?”他渾濁的眼睛盯著李默,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直白,“跟著你的心,跟著你骨頭縫裏冒出來的那股勁兒走!甭管它合不合邏輯,甭管旁人笑不笑話你是個瘋子!你夢裏丟的東西,隻能靠你夢裏的法子去找回來!”
李默怔在原地,老頭的話像一把鑰匙,粗暴地捅開了他腦子裏某個鏽死的鎖。是啊,為什麽每次聞到那種花香就心神不寧?為什麽看到相似的天空就心口發緊?為什麽……他猛地想起,就在公司附近,隔了兩條街的地方,新開了一家挺大的咖啡書店,那家店的後院,就種著幾株巨大的紫藤!上個周末,他鬼使神差地走進去買書,就坐在靠近後院的玻璃窗邊,對著那片垂掛的紫色發了好久的呆,當時隻覺得莫名的心悸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悲傷?
念頭一起,像燎原的野火再也無法遏製。他甚至忘了跟老頭道謝,猛地轉身,幾乎是撞開了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衝出了昏暗的“忘憂齋”。午後的陽光刺得他眼睛生疼,他卻不管不顧,像一枚被無形的線牽引的箭矢,朝著記憶裏那家咖啡書店的方向狂奔而去。心跳聲在耳邊轟鳴,蓋過了城市的喧囂。那個名字,那個在老頭說出“前世”二字時就毫無征兆、清晰無比地跳進他腦海的名字——晚晴!蘇晚晴!——如同烙印般滾燙!
他衝進書店,粗暴地撥開擋路的人群,無視店員驚愕的目光和顧客不滿的抱怨,像一頭失去理智的困獸,直撲向後院那片紫藤花架。心髒在胸腔裏瘋狂地撞擊,每一次搏動都帶著撕裂般的疼痛和一種近乎絕望的期盼。
花架下,陽光透過濃密的紫色花穗,投下斑駁的光影。幾張白色的小圓桌散落著。隻有一張桌子旁坐著人。
一個年輕的女人。
她穿著簡單的米白色亞麻連衣裙,微微低著頭,正專注地看著攤在膝上的一本書。濃密烏黑的長發鬆鬆地挽在腦後,隻用一支樣式古樸的玉簪固定著。那簪子的樣式……李默的呼吸驟然停止!和他無數次在紙上無意識描摹的,和他夢裏無數次看到的,一模一樣!素雅簡潔,溫潤的玉質在陽光下泛著柔和內斂的光澤!
時間仿佛凝固了。周圍所有的聲音——書頁的翻動聲、咖啡杯的輕碰、低低的交談——瞬間被抽離。李默的世界裏隻剩下那個低頭看書的側影,隻剩下那支在光影裏靜靜訴說著前世今生的玉簪。一股強大到無法抗拒的洪流席卷了他,那不是屬於“李默”的記憶,那是來自靈魂最深處的、被封印了不知多久的滔天巨浪!無數破碎的畫麵和聲音蠻橫地衝垮了他意識的堤壩!
——紅霞漫天的赤水河畔,年輕的自己不,是前世的自己!)緊緊攥著一個同樣穿著素雅衣裙的姑娘的手,她的發髻上,就插著這支簪子!她叫晚晴,蘇晚晴!她的眼睛那麽亮,盛滿了淚水和無盡的悲傷。
“承遠哥,此去邊關,萬裏黃沙……你一定要回來!我就在這紫藤花下,日日等你!等你回來娶我!”她的聲音帶著哭腔,每一個字都像針紮在李默承遠?)的心上。
“晚晴,等我!待我立了軍功,風風光光回來,八抬大轎娶你過門!決不食言!”他用力回握她的手,指節發白,仿佛要將這誓言刻進彼此的骨頭裏。
——畫麵驟然切換!烽煙滾滾的城樓,殘陽如血,映照著城下堆積如山的屍體和斷裂的兵器。他承遠)渾身浴血,鎧甲破碎,拄著卷刃的長刀,站在僅存的幾個傷痕累累的兄弟中間,絕望地看著如潮水般再次湧來的敵軍。一支淬毒的冷箭,帶著死神的尖嘯,撕裂空氣,精準地射穿了他的胸膛!劇痛炸開的瞬間,他最後看到的,是家鄉方向那片被夕陽染成紫色的天空……還有晚晴在紫藤花下翹首期盼的模糊身影。巨大的不甘和撕心裂肺的痛楚吞噬了他:“晚晴……對不起……我……食言了……”
“先生?先生您還好嗎?”一個帶著困惑和一絲警惕的女聲,像一根針,刺破了那洶湧而來的前世記憶泡沫。
李默猛地回神,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經淚流滿麵,正以一種極其失態的姿勢,死死盯著花架下的那個女人。她不知何時已抬起頭,合上了膝上的書,正蹙著秀氣的眉頭,有些不安地看著他,身體微微後傾,帶著明顯的防備。那張臉……清麗溫婉,眉眼間帶著一絲書卷氣的沉靜,與記憶中那張梨花帶雨、充滿絕望期盼的臉,瞬間重合!
“晚晴……”李默喉頭哽咽,完全不受控製地,那個在心頭盤旋了千萬次的名字,帶著前世刻骨銘心的痛楚和失而複得的狂喜,顫抖著脫口而出,“晚晴……是……是你嗎?”
蘇晚晴愣住了,眼中的困惑瞬間被驚愕和一絲慌亂取代。她下意識地抓緊了膝上的書,身體繃得更緊,像一隻受驚的小鹿:“你……你是誰?你怎麽知道我的名字?”她飛快地掃視四周,似乎在尋找店員或可以求助的人。
“是我啊!承遠!沈承遠!”李默急切地上前一步,聲音因為激動而嘶啞,淚水更加洶湧,“赤水河畔……紫藤花架……你說要等我回來娶你!晚晴,是我!我回來了!”他語無倫次,試圖抓住那些足以證明自己身份的前世碎片,“你看那支簪子!就是你頭上這支!是我當年……當年……”
他的話戛然而止。因為他看到蘇晚晴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血色盡褪,那雙清澈的眼睛裏不再是困惑和警惕,而是巨大的、難以置信的震驚和恐懼!她猛地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嘴,仿佛要阻止自己尖叫出來,身體劇烈地顫抖著,像秋風中最後一片葉子。她死死地盯著李默的臉,眼神複雜得如同暴風雨前翻湧的雲海——有驚駭,有茫然,有痛苦,還有一種……李默無法理解的、深切的悲傷。
“你……你……”她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帶著冰冷的寒意,“你在胡說什麽?什麽沈承遠?什麽赤水河……什麽紫藤花?”她猛地站起身,動作太急,身後的藤椅被帶倒,發出刺耳的聲響。周圍的顧客紛紛側目,好奇地望過來。
“晚晴!你聽我說!”李默焦急地想要解釋,伸手想去扶她。
“別碰我!”蘇晚晴像被燙到一樣猛地後退,避開了他的手,眼神裏充滿了受傷和憤怒,甚至帶上了一絲厭惡,“我不認識你!你調查我?你到底想幹什麽?這種荒謬的搭訕方式,簡直……簡直不可理喻!”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明顯的哭腔和強烈的抗拒,“你再這樣,我報警了!”她抓起桌上的書和帆布包,像逃離瘟疫現場一樣,看也不再看李默一眼,低著頭,腳步踉蹌卻又異常迅速地繞過他,衝出了紫藤花架,衝出了書店。
李默僵在原地,伸出的手還停在半空,像一個可笑又可憐的雕塑。書店裏一片寂靜,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充滿了探究、鄙夷和看熱鬧的興味。店員猶豫著要不要上前。李默隻覺得臉上火辣辣的,心卻沉入了冰冷的深淵。巨大的失落和難堪像潮水般將他淹沒。為什麽?為什麽會這樣?她明明戴著那支簪子!她聽到“沈承遠”和“赤水河”時的反應,明明就是知道!可她為什麽要否認?為什麽要用那種看瘋子、看變態的眼神看他?前世的誓言,前世的虧欠,難道隻有他一個人記得,隻有他一個人承受這尋尋覓覓的痛苦嗎?
就在這時,一個低沉沙啞、帶著點幸災樂禍的聲音,像鬼魅般在他身後極近的地方響起:
“嘖嘖,熱臉貼了冷屁股吧?”
李默悚然一驚,猛地回頭!
那個“忘憂齋”的古怪老頭,竟不知何時幽靈般地站在了他身後幾步遠的地方!老頭雙手揣在那件洗得發白的灰色老頭衫袖筒裏,背微微佝僂著,臉上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近乎刻薄的嘲弄笑意。他渾濁的眼睛掃過李默失魂落魄的臉,又瞟了一眼蘇晚晴消失的方向,慢悠悠地搖著頭,像是在看一出早已知道結局的乏味戲劇。
“老……老周?”李默下意識地叫出了上次分別時老頭隨口告訴他的姓氏,聲音幹澀嘶啞,“您……您怎麽在這兒?”
“我怎麽不能在這兒?”老周嗤笑一聲,踱著方步走到剛才蘇晚晴坐過的位置,慢條斯理地扶起那把倒在地上的藤椅,還用粗糙的手掌拍了拍椅麵,仿佛在撣去什麽看不見的灰塵,“這地界兒,你來得,我就來不得?”他自顧自地在藤椅上坐下,翹起二郎腿,那姿態閑適得仿佛在自家後院曬太陽。
“您都看見了?”李默的聲音帶著苦澀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求助,“她……她為什麽不認我?她明明……”
“認你?”老周打斷他,渾濁的眼睛斜睨著李默,帶著毫不掩飾的譏誚,“憑什麽認你?憑你上輩子在邊關讓人一箭穿心,撂下她一個人對著紫藤花哭瞎了眼?憑你一句空口白牙的‘我回來了’,就想讓她把上輩子熬幹了的血淚再給你續上?”他頓了頓,語氣陡然轉冷,像冰錐刺骨,“小夥子,債是你欠下的不假,可那撕心裂肺的疼,是她替你受著的!你喝了孟婆湯,迷迷糊糊隻記得欠了情,急著想還。她呢?”老周渾濁的目光投向蘇晚晴消失的方向,竟罕見地流露出一絲極淡的悲憫,“她那碗湯,怕是喝得不夠透,忘是忘不幹淨,可那剜心剔骨的疼,也跟著帶過來了!埋在她這輩子骨子縫裏,平時不顯山不露水,可你一喊‘沈承遠’,那就是拿燒紅的烙鐵往她心口上燙!你讓她怎麽認你?拿什麽認你?再認一次,再疼一次?”
老周的話,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一層層剝開了李默那被前世記憶和重逢渴望衝昏的頭腦。他隻看到了自己的痛苦,自己的虧欠,自己跨越生死的追尋,卻從未真正站在“晚晴”——今生這個叫蘇晚晴的陌生女子的角度,去想象她可能承受著什麽。那支簪子……或許不是甜蜜的信物,而是前世痛苦刻下的疤痕?聽到“沈承遠”這個名字時的驚懼抗拒……或許並非遺忘,而是靈魂深處無法磨滅的創傷被驟然撕裂?
李默踉蹌一步,背靠著冰冷的牆壁,才勉強支撐住發軟的身體。巨大的愧疚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他那自以為是的深情和委屈。是啊,他有什麽資格抱怨?有什麽資格要求她相認?他帶給她的,從來都是分離和絕望的苦果。
“那……那我該怎麽辦?”李默的聲音嘶啞,帶著濃重的鼻音和徹底的迷茫,“就這麽……算了?” 心口那個空洞,並沒有因為找到了人而填滿,反而被老周的話鑿得更深、更疼。
“算了?”老周從鼻腔裏哼出一聲,像是在嘲笑他的天真,“老天爺安排你們這輩子撞上,是讓你倆‘算了’的?那叫浪費指標!”他慢悠悠地從破舊老頭衫口袋裏摸出一個皺巴巴的煙盒,抖出一根最廉價的卷煙叼在嘴裏,也不點,就那麽幹叼著,含糊不清地說,“扣兒,得解開。但不是像你這麽個橫衝直撞的解法兒。上輩子你欠的是一句‘對不起’,欠的是一個好好的告別!不是讓你頂著張陌生的臉,衝過來就要認領前世的媳婦兒!你得讓她……讓現在的蘇晚晴,自己‘想’起來,或者,至少讓她自己願意去‘看’。”
老周的話像一盞微弱卻固執的燈,在絕望的黑暗中給李默指明了一個模糊的方向。不是相認,而是……了結?是道歉?是給前世那個在紫藤花下望穿秋水的女子,一個遲來的、鄭重的交代?無論今生的她是否理解,是否接受。
接下來的日子,李默像個影子,沉默而固執地遊蕩在蘇晚晴生活的邊緣。他不再試圖靠近,不再魯莽地呼喚那個讓她驚懼的名字。他知道了她在附近那所大學圖書館工作,知道了她每周三下午會固定去那家書店的紫藤花架下看書。他會在圖書館外的長椅上,隔著遙遠的距離,看她抱著一摞書匆匆走過的側影;會在周三下午,坐在書店最角落的位置,點一杯最便宜的黑咖啡,視線穿過書架和人群的縫隙,長久地停留在花架下那個安靜閱讀的身影上。他貪婪地看著她微微蹙眉思索的樣子,看著她偶爾被書中內容逗笑時嘴角揚起的細微弧度,看著她無意識抬手輕撫發間那支玉簪的小動作……每一次注視,都像在愈合心口的傷,又像是在那傷口上撒鹽。前世欠下的對不起,沉甸甸地壓在舌尖,卻找不到出口。
時間在沉默的守望中悄然流逝。又是一個周三午後,陽光正好。蘇晚晴如往常一樣坐在紫藤花架下,膝上攤著一本厚厚的畫冊。李默坐在老位置,隔著幾張桌子,目光膠著在她身上。他看到蘇晚晴翻動書頁的手指忽然頓住了,她的身體微微前傾,似乎在仔細辨認書頁上的某幅畫。然後,她的肩膀幾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抬起手,指尖輕輕地、帶著一種難以置信的顫抖,撫摸著書頁。
李默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他看清了,那畫冊翻開的頁麵上,是一幅描繪古代邊關征戰的工筆畫,烽火連天,殘陽如血,畫麵一角,一個倒下的年輕將領,胸口插著一支箭……構圖、意境,竟與他前世記憶裏最後那個血色黃昏的場景,驚人地相似!
蘇晚晴猛地抬起頭,像受驚的兔子般倉皇地環顧四周,目光掃過咖啡館裏每一張陌生的臉。當她的視線,越過幾張桌子,終於捕捉到角落裏那個一直沉默注視著她的身影——李默時,她的動作驟然僵住。四目相對。
這一次,李默沒有躲閃。他看著她,眼神裏沒有了之前的急切和渴求,隻剩下一種深重的、幾乎要將人淹沒的悲傷和……懇求。他無聲地用口型,緩慢而清晰地,說出了那三個壓在心頭太久太久的字:
“對——不——起。”
沒有聲音,隻有口型。卻像三支無形的箭,穿越了時空的阻隔,帶著前世未盡的硝煙和刻骨的遺憾,直直射向花架下的女子。
蘇晚晴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幹幹淨淨。她像被施了定身咒,僵在藤椅裏,捧著畫冊的手指死死攥緊,指節泛白。那雙清亮的眼睛裏,先是極度的茫然,如同濃霧彌漫;隨即,濃霧深處仿佛有什麽東西被這無聲的三個字狠狠攪動、撕裂開來!無數破碎的光影在她眸底瘋狂閃爍、衝撞——赤水河畔的依依惜別、紫藤花下的殷殷期盼、烽火城樓上那支呼嘯而來的毒箭、撕心裂肺的絕望……那些深埋在她靈魂深處、被遺忘或被刻意封存的畫麵,此刻如同決堤的洪水,排山倒海般洶湧而出!她的身體控製不住地劇烈顫抖起來,大顆大顆的淚珠毫無征兆地滾落,砸在膝上那幅邊關落日、壯士殞命的畫頁上,暈開一片深色的水漬。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讓自己哭出聲,隻有壓抑的、破碎的嗚咽從齒縫間逸出。
李默的心被狠狠揪緊。他看著她無聲地崩潰,看著她被那些痛苦的前世記憶撕裂,巨大的心疼和更深的愧疚幾乎將他吞噬。他下意識地站起身,想要靠近,想要安慰。但老周的話像警鍾一樣在耳邊響起——“不是讓你頂著張陌生的臉,衝過來就要認領前世的媳婦兒!”他硬生生地刹住了腳步,隻是站在原地,隔著幾步的距離,像一個等待審判的囚徒,用眼神傳遞著無聲的歉意和無法言說的痛楚。
時間在壓抑的啜泣和無聲的凝視中緩慢流淌。不知過了多久,蘇晚晴的顫抖終於漸漸平息。她抬起淚痕斑駁的臉,眼睛紅腫,眼神卻不再有之前的驚懼和抗拒,隻剩下一種劫後餘生般的疲憊和……一種難以言喻的了然。她看著李默,看了很久很久,目光複雜地在他臉上逡巡,仿佛要穿透這張陌生的皮囊,看清裏麵那個名叫“沈承遠”的靈魂。最終,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極其輕微地,對著李默的方向,點了點頭。
沒有言語。沒有相認。
隻是一個點頭。
一個包含了太多太多——震驚、痛苦、理解、原諒,以及最重要的,某種沉重枷鎖被卸下的疲憊和解脫——的點頭。
李默的眼淚終於也洶湧而下。他知道,老周口中的那個“扣兒”,在這一刻,解開了。前世那個戰死沙場、未能歸家的沈承遠,終於隔著茫茫生死,向他心愛的姑娘,道出了那句遲到了幾百年的“對不起”。而那個在紫藤花下守望成灰的蘇晚晴,也終於在淚水中,聽到了這聲遲來的告別。債清了,執念散了。心口那個被生生撕走的部分,似乎並沒有被填滿,但那股日夜燒灼的、驅使他瘋狂追尋的火焰,卻奇跡般地熄滅了,隻留下一片帶著涼意的餘燼。
蘇晚晴默默地合上膝頭那本被淚水打濕的畫冊,拿起帆布包,緩緩站起身。她沒有再看李默一眼,低著頭,像來時一樣,安靜地離開了紫藤花架,離開了書店。隻是腳步不再倉皇,背影帶著一種卸下千斤重擔後的虛脫和平靜。
李默站在原地,久久沒有動。陽光透過繁密的紫藤花穗,在他臉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光斑。前世那場血色殘陽下的訣別,今生這場無聲淚眼中的點頭,兩段截然不同的人生,在此刻被一支無形的玉簪和一句無聲的道歉,奇異地縫合在了一起。沒有驚天動地的相擁,沒有蕩氣回腸的再續前緣。隻有一種塵埃落定後的空茫和……釋然。
他慢慢走出書店,午後的陽光暖暖地灑在身上。街角,那個穿著洗白發灰老頭衫的身影——老周,正揣著手,懶洋洋地靠在一根電線杆旁,嘴裏依舊叼著那根沒點燃的廉價煙卷。他看著李默失魂落魄卻又仿佛輕鬆了許多的樣子,布滿皺紋的臉上,緩緩扯出一個極其古怪的笑容。那笑容裏,有洞悉世事的了然,有促成“交易”的滿意,還有一絲……難以捉摸的、屬於更高存在俯瞰眾生完成劇本的冷漠玩味。
老周什麽也沒說,隻是對著李默的方向,極輕極輕地點了一下頭,仿佛在說:小子,活兒幹得還行。隨即,他慢悠悠地轉過身,佝僂著背,像一滴水融入大海般,悄無聲息地匯入了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眨眼間便消失不見。
李默獨自站在人來人往的街頭,陽光刺眼。心口的空洞依舊存在,卻不再有前世烈火焚燒的劇痛,隻剩下一種被清風吹拂過的、微微涼澀的餘韻。前世那個叫沈承遠的將軍和他的晚晴,已在淚眼與點頭間,鄭重地道了永別。而此刻站在這喧囂街頭的李默,終於可以深吸一口隻屬於今生、帶著汽車尾氣和人間煙火味的空氣,邁開腳步,走向他尚不可知、卻不再被前世幽靈糾纏的,未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