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現代無常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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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晨一點半,雨點劈裏啪啦砸在快遞車頂棚上,聲音沉悶得讓人心煩。李默癱在駕駛座上,脖子僵硬得像是生鏽的合頁。他胡亂扒拉著手機屏幕,屏幕上刺眼的數字像針一樣紮著他的眼睛:今天跑了整整一百七十三個單,可月底盤算下來,別說存錢,連下季度的房租都還懸在半空,像一把搖搖欲墜的鏽刀。
“操!”李默低聲罵了一句,聲音在狹小的車廂裏撞出點微弱的回響。他胡亂抓過副駕上冰冷的半瓶礦泉水,灌了幾大口,冰涼的液體滑過喉嚨,卻澆不熄心頭的燥熱。手機屏幕又固執地亮起來,是女友小雅的信息:“默,我媽又提房子首付的事了……”後麵跟著的那個流淚的表情符號,在李默眼裏無限放大,沉甸甸地壓在心口,幾乎讓他喘不過氣。他把手機屏幕朝下猛地扣在座位上,仿佛這樣就能暫時隔絕那個令人窒息的世界。
雨勢沒有絲毫減弱的跡象,車窗外一片混沌,路燈的光暈在雨幕裏洇開,昏黃而模糊。導航提示音機械地響起,目的地是舊城區深處一條名字都沒聽過的窄巷——楓葉巷。電瓶車的電量圖標隻剩下可憐的一絲紅線,虛弱地閃爍著。李默煩躁地抓了抓頭發,發動車子,老舊的電瓶車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搖搖晃晃地衝進了鋪天蓋地的雨簾裏。
越往舊城區深處開,道路越是狹窄崎嶇。坑窪裏積蓄的雨水被車輪碾過,濺起渾濁的水花。巷子兩側是低矮、擁擠的自建房,大多黑著燈,隻有零星幾扇窗戶透出點微弱的光,像困倦的眼睛。導航終於有氣無力地宣布:“您已到達目的地附近。”李默踩下刹車,車子猛地一頓,停在巷子口。他搖下車窗,冰冷的雨絲夾著風立刻撲了進來。巷子深處黑黢黢的,像是怪獸的喉嚨。他眯起眼,努力辨認著門牌號,雨水模糊了視線,隻能看到一片濕漉漉、影影綽綽的輪廓。
“見鬼了,這破地方……”他嘟囔著,拿起那個裹了好幾層防水袋的包裹,深吸一口氣,推開車門,一頭紮進冰冷的雨幕中。雨水瞬間澆透了他的外套,寒氣直往骨頭縫裏鑽。巷子裏異常安靜,隻有嘩嘩的雨聲和自己腳下踩在水窪裏的噗嗤聲。空氣裏彌漫著一股潮濕的黴味和垃圾久置的酸腐氣。巷子深處似乎更暗了,隻有一盞路燈在遠處閃爍著,燈光微弱得像隨時會熄滅的鬼火。
就在李默深一腳淺一腳、罵罵咧咧地往裏走時,那盞唯一亮著的路燈,毫無征兆地“滋啦”一聲,徹底熄滅了。黑暗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狹窄的巷道。李默心頭猛地一緊,下意識地停住腳步。就在這絕對的黑暗裏,一個白晃晃的影子毫無征兆地出現在前方不遠處,距離他大概隻有五六米。
那是個穿著純白長衫的人影,異常的高,異常的單薄,仿佛一陣風就能吹散。在這狂風驟雨的深夜,那人手裏竟撐著一把同樣純白的油紙傘,傘麵微微傾斜著,遮住了大半張臉。傘骨在黑暗中勾勒出清晰的輪廓。更讓李默頭皮發麻的是,那白影腳下,被遠處微弱天光映著的地麵濕漉漉一片,卻空蕩蕩的——沒有影子!一股寒氣從李默的尾椎骨猛地竄上後腦勺,全身的汗毛瞬間倒豎起來。
他本能地想後退,雙腳卻像被釘在了冰冷的水泥地上,動彈不得。心髒在胸腔裏瘋狂擂鼓,咚咚咚的巨響幾乎要蓋過外麵的雨聲。他死死盯著那個白影,喉嚨發幹,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白影動了。它無聲無息地,像一片沒有重量的羽毛,朝著李默的方向飄了過來。是的,飄!那雙腳似乎根本沒有沾地!距離在縮短,三米…兩米…李默甚至能看清那長衫布料在風雨中極其輕微的擺動,以及傘沿下露出的半截下巴——那皮膚在黑暗中呈現出一種不祥的、死氣沉沉的青白色。
“你…你是誰?”李默的聲音幹澀發顫,像是砂紙摩擦著喉嚨。
白影在距離他一步之遙的地方停住了。傘沿微微抬起了一點,李默終於看清了傘下的麵孔。那是一張極其瘦削的臉,顴骨高聳,眼窩深陷,皮膚是毫無血色的慘白。最詭異的是那雙眼睛,瞳孔極小,眼白占據了絕大部分,在黑暗中泛著一種非人的、冰冷的微光。嘴角卻向上彎起一個極其標準的弧度,像是在笑,但那笑容裏沒有一絲暖意,隻有一種令人骨髓都凍結的森然。
“李默?”白影開口了,聲音像是指甲刮過粗糙的水泥地,嘶啞、飄忽,帶著一種奇異的金屬摩擦感,每個音節都鑽進李默的骨頭縫裏,“時辰,快到了。”這五個字輕飄飄的,落在李默耳中卻如同炸雷。
“什…什麽時辰?我不認識你!你想幹什麽?”李默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無法掩飾的驚恐,身體不由自主地往後縮,後背重重撞在了冰冷濕滑的牆壁上。
白影臉上的笑容似乎擴大了一分,那雙隻有眼白的眼睛直勾勾地鎖定李默,仿佛能穿透皮囊,看到他靈魂深處積壓的疲憊和絕望。“你認得。”它用一種陳述事實般的平靜口吻說,“你的時辰,你的債,活人的債。”它微微歪了下頭,純白的傘麵也跟著傾斜了一點角度,冰冷的雨水順著傘骨流下,滴落在李默腳邊的水窪裏,“跟我走一趟,看看…值不值。”
“值不值?”李默被這詭異的話弄得更加毛骨悚然,恐懼像藤蔓一樣纏緊了他的心髒,“我不去!我什麽債也不欠!”他幾乎是吼出來的,聲音在空寂的雨巷裏顯得格外尖銳。
白影沒有回應他的嘶吼。它那隻從寬大白袖中伸出的手,蒼白得如同石膏,毫無預兆地探了過來,速度快得李默根本來不及反應。那冰冷的手指,帶著一種穿透皮肉的寒意,輕輕點在了李默汗涔涔的額頭上。
刹那間,李默感覺自己的靈魂像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從軀殼裏抽了出來!眼前的一切——冰冷的牆壁、嘩嘩的雨幕、那張慘白的笑臉、那柄純白的傘——瞬間變得模糊、扭曲,隨即被一種急速下墜的黑暗徹底吞噬。他的意識仿佛跌入了無底的深淵。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隻是一瞬,也許無比漫長。李默猛地“睜開眼”。他發現自己懸浮在半空中,像一個無形的幽靈。而下方,就是他熟悉的城市街道,隻是視角極其詭異,如同航拍。他看到了自己那輛破舊的快遞車,孤零零地停在楓葉巷口。他看到“自己”——那個穿著濕透快遞服的軀體,正以一種怪異的姿勢,軟綿綿地靠著巷子濕冷的牆壁,頭歪向一邊,雙眼緊閉,臉色在昏暗中呈現出一種不祥的死灰。
“我…死了?”這個念頭如同冰錐,狠狠刺穿了李默的意識。靈魂狀態的他感覺不到心跳,隻有一種巨大的、冰冷的空洞感。
還沒等他完全消化這巨大的恐懼,眼前的景象再次急速切換。他像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拉扯著,“飄”到了自己租住的那個狹小、混亂的單間窗外。女友小雅正坐在那張吱呀作響的舊床邊,手裏緊緊攥著手機,屏幕還亮著,顯示著和他的聊天界麵。她肩膀聳動著,壓抑的、絕望的哭聲從喉嚨深處逸出來,破碎而痛苦。窗外偶爾閃過的車燈映在她淚痕遍布的臉上,那悲傷如此清晰,如此沉重,幾乎要壓垮李默的靈魂。
“小雅…”李默下意識地伸出手,想穿過冰冷的玻璃去觸碰她,指尖卻毫無阻礙地穿了過去。一種撕心裂肺的痛楚攫住了他,比他想象的死亡本身更甚。
場景再次切換。他回到了自己那個位於破舊縣城邊緣的家。母親灰白的頭發淩亂地貼在滿是淚痕的臉上,她癱坐在堂屋冰冷的泥地上,懷裏緊緊抱著一張李默學生時代的照片,照片上的少年笑容燦爛。她幹裂的嘴唇無聲地開合著,渾濁的老淚大顆大顆地滾落,砸在照片的塑封膜上。旁邊站著幾個神情木然、眼神躲閃的遠房親戚,低聲議論著什麽,聲音嗡嗡地傳來:
“唉,才三十出頭,說是活活累死的…”
“聽說欠了不少錢呢…”
“老李家這根獨苗,就這麽沒了,他娘往後可怎麽活…”
“可不是,聽說談的女朋友那邊,還等著房子首付呢…”
每一句話都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李默的靈魂上。他從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存在的意義——一個猝然離場的兒子,一個無法兌現承諾的愛人,一個被債務壓垮的失敗者。巨大的悔恨和無力感像毒液一樣侵蝕著他。
就在這時,那個冰冷、飄忽的聲音,仿佛直接在他意識深處響起,帶著一絲嘲弄的意味:“看清楚了?這就是你的‘值不值’?用命去填那些永遠填不滿的窟窿?”
李默的靈魂劇烈地顫抖著,他想嘶吼,想辯解,卻發不出任何聲音。眼前的一切讓他窒息。
忽然,一股無法抗拒的吸力傳來,他的視角被猛地拉近,穿透了牆壁,進入一間彌漫著濃重藥味和腐朽氣息的屋子。屋內光線昏暗,一個瘦骨嶙峋的老人蜷縮在肮髒、散發著惡臭的床上,身上蓋著一條看不出原色的薄被。老人劇烈地咳嗽著,每一次咳嗽都仿佛要把內髒震碎,枯瘦的手徒勞地伸向床頭櫃上那個空空如也的搪瓷水杯,杯沿上沾著幹涸的藥漬。他喉嚨裏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艱難的喘息聲,渾濁的眼睛無神地瞪著低矮、布滿黴斑的天花板,眼神裏隻剩下被世界遺忘的絕望和痛苦。床邊散落著幾個同樣空了的藥瓶。
李默認出來了!這是張大爺!他負責這片區域快遞快一年了,偶爾會幫這位孤寡老人順手帶點便宜的降壓藥。老人總是用枯瘦的手顫巍巍地遞給他幾塊皺巴巴的零錢,渾濁的眼睛裏滿是小心翼翼的感激。最後一次送藥,就在三天前,老人還沙啞著嗓子對他說:“小李啊…真是…麻煩你了…這藥…不能斷啊…”當時李默趕著去送下一個單子,隻是匆匆應了一聲就跑開了。
一股強烈的、近乎本能的衝動瞬間壓倒了所有的恐懼和自憐!這個被世界遺忘在角落、此刻正孤獨痛苦等待死亡的老人,像一道閃電劈開了李默靈魂的麻木。
“不行!他得吃藥!”這個念頭無比清晰、無比強烈地在李默的意識中炸響。他忘記了自身的死亡,忘記了女友的眼淚,忘記了母親的絕望,忘記了那些沉重的債務。此刻,他隻想做一件事——把藥送到老人床邊!一種源自生命最底層的、近乎燃燒的急切感驅動著他。他猛地“轉身”,試圖擺脫這靈魂的禁錮,朝著記憶中張大爺家的方向“衝”去。
就在這不顧一切的意念爆發的瞬間,那股強大的吸力再次降臨!這一次是猛烈的回扯!眼前的景象——昏暗的屋子、痛苦的老人——瞬間破碎、旋轉,被急速拉遠。強烈的眩暈感襲來,李默感覺自己像被卷入了一個黑暗的漩渦。
“呃啊——!”
一聲痛苦的呻吟從喉嚨深處擠出。李默猛地睜開了眼睛!冰冷的雨水立刻灌進了他的口鼻,嗆得他劇烈咳嗽起來。他發現自己還靠著楓葉巷那堵濕冷的牆壁,渾身濕透,冰冷刺骨。心髒在胸腔裏瘋狂地、沉重地撞擊著,每一次搏動都帶來真實的鈍痛。他劇烈地喘息著,貪婪地吞咽著冰冷的空氣,肺部火燒火燎。
巷子裏空蕩蕩的。雨還在下,嘩嘩地衝刷著地麵。那個穿著純白長衫、撐著白傘的詭異身影,連同那令人窒息的壓迫感,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剛才那靈魂出竅、目睹生死的經曆,隻是一場極端真實、令人心力交瘁的噩夢。
但李默知道,那不是夢。
額頭被點中的地方,殘留著一絲揮之不去的、非人的冰冷。靈魂深處,母親絕望的淚水、小雅破碎的哭泣、張大爺瀕死的喘息,還有那白影冰冷的話語……所有這些都像燒紅的烙鐵,深深印刻在他的意識裏,清晰得可怕。
他掙紮著,用盡全身力氣才扶著濕滑的牆壁站了起來,雙腿還在不受控製地顫抖。冰冷的雨水順著他的頭發、臉頰不斷流下。他抹了一把臉,目光落在自己腳邊那個被雨水浸透的包裹上。收件地址模糊不清,但他此刻完全不在意了。
“張大爺!”一個名字脫口而出,帶著劫後餘生的嘶啞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急迫。
他幾乎是撲過去抓起那個濕漉漉的包裹,跌跌撞撞地衝向自己的快遞車。手指因為寒冷和恐懼而僵硬麻木,哆嗦著插了好幾次才把鑰匙插進鎖孔。他粗暴地擰動鑰匙,發動了車子,老舊的電瓶車發出瀕死般的劇烈抖動和轟鳴。他猛地擰動油門,車輪在濕滑的地麵上空轉了一下,濺起一片泥水,然後才像離弦的箭一樣,朝著張大爺家的方向狂飆而去!他完全忘記了那岌岌可危的電量紅線,忘記了平台的超時罰款,忘記了自己剛剛在生死邊緣走了一遭。此刻隻有一個念頭在燃燒:快!再快一點!
車子在積水的街道上七扭八拐,幾次差點失控打滑。李默全身緊繃,死死握著車把,眼睛死死盯著前方被雨幕模糊的道路,心髒在胸腔裏瘋狂地跳動著,每一次跳動都伴隨著一種灼熱的刺痛感。他感覺自己像個瘋子,但那種必須趕到的急迫感壓倒了一切。
終於,那棟熟悉的、破敗低矮的平房出現在視野裏。李默一個急刹,車子在泥水地裏滑行了一段才停下。他甚至顧不上拔鑰匙,抓起那個濕透的包裹,像一顆炮彈一樣撞開了那扇虛掩著的、吱呀作響的木板門。
濃烈的藥味和一種生命衰朽的氣息撲麵而來。昏暗的燈光下,張大爺蜷縮在床上,身體痛苦地弓著,喉嚨裏發出拉風箱般艱難的“嗬嗬”聲,枯瘦的手徒勞地伸向那個空水杯。聽到撞門聲,老人渾濁的眼睛艱難地轉動了一下,看到渾身濕透、氣喘如牛、泥水順著褲管往下滴的李默時,眼中閃過一絲微弱的光亮和巨大的困惑。
“藥…張大爺…您的藥!”李默的聲音嘶啞得厲害,他衝到床邊,手忙腳亂地撕扯著包裹的防水袋。袋子被雨水泡得發脹,異常難撕。他幹脆用牙咬開了一個口子,裏麵果然是幾盒熟悉的降壓藥。他顫抖著手,取出一板藥片,又慌亂地四處找水。暖水瓶是空的。他衝到廚房,擰開水龍頭,接了小半杯冰涼的自來水,小心翼翼地托著老人的後頸,幫他把藥片送服下去。
老人艱難地吞咽著,冰涼的水順著嘴角流下一些。過了好一會兒,那撕心裂肺的咳嗽才稍稍平息,粗重的喘息也略微平緩了一些。他枯瘦的手,帶著難以置信的溫度和力量,突然緊緊抓住了李默濕透的、沾滿泥漿的袖子,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李默,喉嚨裏發出模糊不清的音節:“小…小李…你…你咋…回來了?”那眼神裏有感激,有疑惑,還有一種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求生渴望。
看著老人眼中微弱卻真實的光,感受著袖子上傳來的那點微弱卻固執的抓力,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衝上李默的鼻梁,眼眶瞬間滾燙。他反手緊緊握住老人冰涼枯槁的手,用力地點頭,聲音哽咽:“在呢,張大爺,我在呢!藥來了,沒事了…沒事了…”淚水終於控製不住,混合著臉上的雨水,洶湧地滾落下來。這眼淚,為老人的痛苦,也為那個在死亡幻境中掙紮的自己。
深夜的急診室,燈光慘白得刺眼。李默坐在冰冷的塑料椅上,渾身濕冷,衣服緊貼著皮膚,狼狽不堪。張大爺已經被推進去吸氧、做進一步檢查了。一個護士走過來,遞給他一條幹硬的舊毛巾,語氣帶著點責備:“怎麽弄成這樣?你是他家屬?老人情況很危險,幸虧你送來得及時,藥也吃下去了,不然就……”
李默默默接過毛巾,胡亂擦著臉上的雨水和淚水,喉嚨像是被什麽東西堵住,發不出聲音。他掏出嗡嗡震動的手機,屏幕上顯示著十幾個未接來電,全是小雅的。還有幾條新信息:
“默,你在哪?電話一直不通,急死我了!”
“我媽那邊…我們慢慢想辦法,你別給自己太大壓力好嗎?”
“看到信息快回我!”
李默盯著屏幕,手指因為寒冷而僵硬。他深吸一口氣,冰涼的空氣灌入肺腑,帶著消毒水的味道。他緩慢地、極其認真地按著按鍵,每一個字都敲得很重:“小雅,我沒事。剛送一個急病的老人來醫院了。房子的事…對不起,讓你擔心了。錢我們慢慢掙,日子…我們慢慢過。等我回去。” 點擊發送。信息發送成功的提示音在空曠的走廊裏顯得格外清晰。他靠在冰冷的椅背上,閉上眼,急診室特有的消毒水氣味混合著濕衣服的潮氣鑽進鼻腔。疲憊像潮水一樣席卷而來,但這一次,疲憊深處,似乎有什麽沉重的東西被卸下了。
生活並沒有因為那個雨夜而突然慷慨起來。平台還是那個平台,單子依舊多得跑不完,罰款規則依然嚴苛得不近人情,房租的數字還是沉甸甸地壓在心頭。李默依舊騎著那輛破舊的電瓶車,風裏來雨裏去。
但有些東西,確實不一樣了。
他不再像以前那樣,為了多搶幾個單子而把電瓶車開得如同失控的炮彈。看到紅燈,會老老實實地停下來,哪怕後麵催命的喇叭聲此起彼伏。路過張大爺家那條巷口時,總會下意識地拐進去,把車停在老人家門口。有時是順手買的便宜水果,有時是順路帶的幾顆青菜,有時隻是進去坐幾分鍾,看看老人的氣色,幫他倒杯熱水,聽他斷斷續續地講些陳年舊事。
“小李啊,歇會兒…喝口水…”張大爺的精神頭比之前好了不少,說話雖然還是慢,但不再那麽費力。他渾濁的眼睛看著李默,裏麵是純粹的依賴和溫暖。
“好嘞,大爺,這就喝。”李默接過老人顫巍巍遞過來的水杯,水溫透過搪瓷杯壁傳遞到掌心。他坐在那張吱呀作響的舊竹椅上,小口喝著水,聽著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這一刻的平靜,似乎能暫時熨平生活的褶皺。
和小雅之間,也少了些劍拔弩張的焦慮。李默不再避諱談論錢的問題,但也明確地表達了自己的底線:“小雅,首付的錢,咱們一點一點攢。我多跑單,你也別太省著自己。但有一點,身體垮了,什麽都沒了。我不想…再看見你那樣哭。”他說這話時,語氣很平靜,眼神卻異常認真,帶著一種經曆過深淵的人才有的沉靜力量。
小雅看著他,久久沒有說話,最終用力點了點頭,握緊了他的手。壓力並沒有消失,隻是兩人之間,多了一份共同麵對、共同承擔的默契。
又是一個周末的下午,雨不大,淅淅瀝瀝的。李默剛幫張大爺把新買的米扛進屋,又仔細檢查了老人的藥盒,確認藥都夠。老人拉著他的手,絮絮叨叨說了好些話,才放他走。李默推著電瓶車走出巷子,準備去接小雅下班。雨水打在臉上,涼絲絲的。
他剛跨上車,眼角餘光似乎瞥到了什麽。他下意識地抬頭,朝著巷子對麵的街角望去。
雨幕迷蒙,行人匆匆打著傘,像流動的色塊。在街角那家便利店昏黃的燈光招牌下,一個穿著純白長衫、撐著白傘的異常高瘦身影,靜靜地立在那裏。傘麵微微傾斜著,遮住了大半張臉,隻露出一個線條冷硬的下頜。在周圍五顏六色的雨傘和行色匆匆的人流中,那抹純白顯得如此格格不入,如此突兀,又如此安靜。
李默的心跳驟然漏了一拍,握著車把的手瞬間繃緊。他下意識地猛眨了幾下眼睛,再定睛看去。
街角空蕩蕩的。隻有便利店的燈光在濕漉漉的地麵上投下晃動的光影,幾個打著傘的行人匆匆走過,濺起細小的水花。剛才那個白影站過的地方,什麽都沒有,仿佛從未出現過。
是錯覺?還是雨水模糊了視線?李默的心跳依舊有些快,額頭上不知是雨水還是冷汗。他僵在原地,目光死死鎖住那個空蕩的街角,巷子裏張大爺家隱約傳出的咳嗽聲,馬路上輪胎碾過積水的聲音,遠處模糊的市聲……這些平常的聲音此刻異常清晰地鑽進耳朵。
他深吸了一口帶著雨腥味的潮濕空氣,用力地咽了口唾沫,喉嚨有些發幹。最終,他沒有再停留,也沒有試圖去尋找。隻是緩緩地擰動了電瓶車的把手,車子發出低沉的嗡鳴,載著他匯入了前方迷蒙的雨幕和城市的車流之中。雨點打在頭盔上,發出細密的聲響。後視鏡裏,那個空無一人的街角越來越遠,最終消失在灰蒙蒙的城市背景裏。
生活還在繼續,像一條泥沙俱下的河。隻是這條河裏的某個倒影,某個角落,或許永遠潛藏著一抹非人的慘白,無聲地提醒著每一個匆忙趕路的靈魂,關於“值不值”的冰冷詰問。車輪碾過濕漉漉的路麵,濺起細小的水花,如同無數個微小而確定的當下,在雨水中不斷向前延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