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崔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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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家園的舊貨市場裏,空氣永遠混雜著灰塵、舊木頭和說不清道不明的陳腐氣味。周末的晌午,太陽曬得人發蔫,人流也懶洋洋的。我,劉成,剛交了季度房租,兜裏隻剩點鋼鏰兒,卻還是忍不住往那堆破爛裏鑽。在一家光線昏暗、貨物堆得搖搖欲墜的小攤深處,角落裏一個蒙著厚厚灰塵的物件,莫名勾住了我的視線。那是個方方正正的銅匣子,巴掌大小,顏色烏沉沉的,像是凝固了地底深處幾百年的時光。匣子表麵刻滿了密密麻麻、彎彎曲曲的紋路,既不像花鳥魚蟲,也不像文字,摸上去冰涼刺骨,寒氣直往骨頭縫裏鑽。
攤主是個精瘦的老頭,叼著早熄滅的旱煙杆,眼皮半耷拉著,一副愛買不買的架勢。我掂量著匣子,隨口問價。老頭撩了下眼皮,慢悠悠伸出兩根枯樹枝似的手指。
“兩百?太貴了吧,就一破銅疙瘩。”我忍不住皺眉,指腹劃過那些冰冷繁複的花紋,那觸感奇異,竟有些像某種古老的符咒。
“破?”老頭從鼻孔裏哼出點氣音,煙杆在銅匣上隨意敲了敲,發出沉悶的“篤篤”聲,“嫌貴?放下走人。這玩意兒,壓邪祟,懂不懂?擱家裏,能鎮宅。”他說得玄乎,可那渾濁的眼珠裏看不出半分認真,更像是在糊弄冤大頭。
我猶豫了,兜裏那幾張票子薄得可憐。可那匣子冰涼的觸感,還有那些莫名引人的花紋,像有什麽東西在裏頭低聲召喚。最終,還是那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心癢占了上風。討價還價到一百五,我幾乎是捏著那幾張皺巴巴的票子,換回了這個沉甸甸的冰涼疙瘩。老頭收了錢,看也沒多看一眼,仿佛卸掉了一個陳年的包袱。
回到我那間租金便宜、光線永遠不足的出租屋,把銅匣隨手扔在堆滿雜物的舊電腦桌上。它在一堆吃剩的泡麵桶、揉皺的圖紙和幾本翻爛的編程書中間,顯得格外突兀,格格不入,像個闖入現代文明的遠古遺物。日子照舊,上班、加班、對著電腦屏幕改那些永遠改不完的代碼。銅匣就靜靜待在那兒,落滿了灰塵,漸漸成了桌上一個不起眼的背景板,被我徹底遺忘。
直到那個悶熱得讓人喘不過氣的夏夜。窗外一絲風都沒有,空氣粘稠得能擰出水來。我對著電腦屏幕,一行行代碼在眼前模糊成晃動的光影,腦子像灌了鉛一樣沉。突然,屋裏那盞本就昏暗的白熾燈猛地閃了幾下,“滋啦”一聲,徹底滅了。黑暗瞬間吞噬了一切。我罵了句倒黴,摸索著想去找手機照明。
就在這時,一種極其細微、極其清晰的聲音,在絕對的寂靜中響了起來。
“哢嚓……”
聲音很近,近得仿佛就在我耳邊,又像是從我自己骨頭縫裏發出來的。心髒猛地一縮,我僵在原地,後背的汗毛瞬間炸開,冷汗刷地冒了出來。那聲音……分明來自電腦桌的方向!黑暗中,我死死盯著那個角落,耳朵捕捉著任何一絲動靜。幾秒死寂後,又是一聲!
“哢…嚓嚓…”
這次更清晰了,帶著某種硬物被強行撐開的、令人牙酸的摩擦聲。緊接著,一片極其幽冷的、非自然的淡青色光芒,毫無預兆地在黑暗中亮了起來。光源正是那個被我遺忘的銅匣!它像個活物般微微震動,表麵那些繁複的紋路仿佛被注入了能量,在青光中詭異地流動起來。匣蓋正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從內部一點、一點地頂開!一股難以形容的、混合著古墓深處泥土與金屬鏽蝕的陰冷氣息,瞬間彌漫了整個狹小的房間。
我像被釘在了椅子上,四肢冰冷,喉嚨發緊,連呼吸都忘了。眼睜睜看著那匣蓋被徹底掀開,一道更強烈的青光衝天而起,瞬間照亮了低矮的天花板。光芒中,一個窈窕的身影,如同水中的倒影,由虛淡迅速變得凝實。
那是個穿著樣式極其古怪的古代衣裙的女子。衣裙質地像是某種深色的錦緞,在青光映照下泛著幽暗的流光。她的長發挽著複雜的發髻,插著一支樣式古樸的玉簪。皮膚白得近乎透明,毫無血色,像上好的薄胎瓷,卻也因此襯得眉眼間那一點幽怨與茫然格外清晰。她赤著雙腳,無聲無息地站在我的電腦桌上,目光緩緩掃過這間充斥著現代垃圾的陋室,最後落在我因極度驚駭而扭曲的臉上。她的眼神,像深秋古井裏的水,冰涼,沉寂,帶著跨越漫長時光的疏離與困惑。
“你…你…是人是鬼?!”我終於找回自己的聲音,破碎得不成調,身體下意識地往後縮,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噪音。
女子微微偏頭,似乎在仔細分辨我那變了調的京片子。片刻,她薄唇輕啟,聲音清冷如碎冰相擊,帶著一種奇特的、古老的韻律:“妾身……崔十三娘。郎君…是汝開此銅匣,釋妾身出此牢籠?”她的視線越過我,落在窗外城市遙遠而模糊的燈火上,眼神裏充滿了全然陌生的迷茫,“此間…是何世?貞元…今夕何年?”
貞元?唐朝?!我腦子裏嗡的一聲,一片空白。貞元年間到現在……一千兩百多年?!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我差點當場暈過去。
這個自稱崔十三娘的女鬼姑且這麽認定吧),就這樣在我那不到二十平米的出租屋裏住了下來。最初的幾天,簡直是雞飛狗跳,雞同鴨講。
“此乃何物?”她指著嗡嗡作響的冰箱,一臉警惕。我剛打開冰箱門想拿瓶水,一股冷氣冒出來,她瞬間飄退三尺,寬大的袖袍無風自動,眼神銳利如刀鋒,仿佛那是個會噴吐寒冰的妖怪。
“冰箱,凍東西的,保鮮。”我盡量讓聲音平穩些,擰開一瓶礦泉水遞過去,“喝嗎?”
她看著那透明塑料瓶裏晃動的水,再看看我仰頭喝水的動作,眉頭蹙得更緊,眼神裏滿是不可思議:“琉璃寶瓶?盛…無根之水?”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指尖,極快地碰了一下瓶身,冰涼的觸感讓她指尖微微一顫,迅速縮回手,仿佛那是什麽燙手的東西。“郎君用度…如此奢靡?”語氣裏充滿了對我這個“現代人”揮霍無度的深深困惑與不認同。
我的泡麵更是遭到了徹底的鄙夷。當我把熱氣騰騰的紅燒牛肉麵端上桌,那濃烈的、充滿現代工業氣息的香味彌漫開來時,十三娘立刻用袖子掩住了口鼻,眉頭緊鎖,仿佛聞到了毒氣。
“此物氣味…乖戾刺鼻,形如蚯蚓之巢,焉能入口?”她盯著碗裏彎曲的麵條和漂浮的脫水蔬菜,眼神裏是毫不掩飾的嫌棄,“君子遠庖廚,郎君竟以此…果腹?”那語氣,活像看到我蹲在地上啃泥巴。
我忍不住翻了個白眼,餓得前胸貼後背,也懶得跟她掰扯什麽“君子遠庖廚”的古代規矩,呼嚕呼嚕大口吃起來:“這叫方便麵!懂不懂?便宜、管飽、省事!我們這時代,時間就是金錢!誰還天天生火做飯啊?” 我含糊不清地解釋著,試圖把麵吸得更響一點,以此表達我的不滿和現代生活的效率。
她看著我狼吞虎咽的樣子,再看看那碗散發著奇異香氣的麵,沉默了好一會兒。等我快吃完時,她才幽幽歎了口氣,那歎息聲輕得像一片羽毛落地:“郎君營役奔忙,竟至於此……世風之變,妾身…實難解。”那眼神裏,除了不解,似乎還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仿佛在看一個淪落到隻能吃“蚯蚓巢”的可憐蟲。
她對我那些“奇技淫巧”充滿了好奇,但更多的是隔閡。電視屏幕亮起,裏麵人影晃動,她瞬間戒備,指尖隱隱有微弱青芒閃爍,隨時準備出手擊碎這個“攝魂妖鏡”。我趕緊解釋這是機器,不是妖法。她似懂非懂,但看到新聞裏飛機掠過天空的畫麵時,那清冷的眸子裏第一次露出了難以掩飾的震驚,檀口微張,喃喃道:“鐵鳥…竟可翔於九天?此…此乃仙家手段乎?”那模樣,竟透出幾分少女般的懵懂。
最讓我頭疼的是她的“作息”。她不需要睡覺。深更半夜,我困得眼皮打架,她要麽在狹小的空間裏無聲無息地飄來蕩去,像個盡職的幽靈守衛雖然這房子裏除了我隻有蟑螂),要麽就靜靜地站在窗邊,望著外麵永遠不眠的城市燈火,一站就是幾個時辰,背影孤寂得像一幅褪色的古畫。那無聲的存在感,總讓我毛骨悚然,睡意全無。
“十三娘,”一天晚上,我終於忍不住,揉著發脹的太陽穴,“咱能不能…商量個事?晚上,就是夜裏,您能不能…呃,稍微靜止一下?或者去陽台看看星星?我這…心髒有點受不了。”我指了指自己怦怦跳的胸口。
她緩緩轉過身,窗外的霓虹燈光在她蒼白透明的臉上投下變幻的色彩。她看著我,眼神平靜無波:“妾身非生人,無需眠寐。郎君自可安寢,不必理會妾身。”語氣理所當然。
“可您這麽飄著,我…我實在睡不著啊!”我幾乎要哀嚎了。
她似乎思考了一下,飄近了些,那股特有的、帶著陳舊書卷與冰冷金屬混合的氣息襲來。她微微歪頭,認真地問:“那…妾身隱去身形,郎君可能安枕?”說著,她的身影真的開始變得透明,如同水中的墨跡漸漸化開。
“別別別!”我嚇得差點從床上滾下來,“您還是顯著形吧!”看不見的才最嚇人啊!這日子沒法過了!
日子就在這種詭異又啼笑皆非的磨合中一天天過去。我漸漸發現,十三娘並非完全不食人間煙火。她對我桌上那個從舊貨攤淘來的、不起眼的舊硯台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此物…”一天傍晚,她飄到書桌前,伸出近乎透明的手指,輕輕撫過硯台粗糙的石質表麵,指尖劃過硯池邊緣一道細微的裂痕,眼神專注得近乎虔誠,“雖非名品,然石質尚可,曾受文氣浸潤…惜乎,微有傷損。”那語氣,帶著一種行家鑒賞古物的惋惜。
我正對著筆記本焦頭爛額,頭也沒抬:“哦,那個啊,潘家園地攤上五塊錢淘的,當個鎮紙用,裂了?沒事,湊合用唄。”
她沒理會我的敷衍,隻是專注地看著那方小小的石硯。然後,在我驚愕的目光中,她伸出纖纖玉指,指尖凝聚起一點極其微弱的、幾乎難以察覺的淡青色光暈。那光暈如同活物般,輕柔地覆蓋在硯台的裂痕上。幾秒鍾後,光芒散去。我湊過去一看,眼珠子差點掉出來——那道明顯的裂痕,竟然消失得無影無蹤!整方硯台仿佛被精心打磨過,石質溫潤,隱隱透出一種內斂的光澤!
“這…這…”我指著硯台,又看看她,說不出話來。
“小術爾。”十三娘收回手,語氣平淡無波,仿佛隻是撣了撣灰塵,“補缺繕殘,略通一二。此物…尚存幾分靈性,不忍其蒙塵。”她看著那方煥然一新的硯台,眼中似乎閃過一絲極淡的滿意,如同修複了一件心愛的舊物。
這神奇的一手讓我目瞪口呆,同時也隱約感覺到,這位千年女鬼,恐怕不隻是“略通一二”那麽簡單。一個念頭不受控製地冒了出來。幾天後,我抱著試試看的心態,從床底下拖出一個落滿灰塵的硬紙盒,裏麵是我那台飽經風霜、屏幕碎裂、電池報廢的老舊筆記本電腦。它像一塊醜陋的磚頭,徹底罷工已經半年了。
“十三娘,您看…這個…能…修嗎?”我小心翼翼地把電腦推到她麵前,帶著點討好的笑,心裏其實沒抱多大希望。這玩意兒跟硯台,完全不是一個次元的東西啊!
她飄近了些,俯身仔細打量著這個閃爍著金屬與塑料光澤的現代造物。屏幕碎裂的紋路、接口處的灰塵、磨損的鍵盤……她看得非常專注,眼神裏充滿了純粹的好奇與探索,像是在研究一件天外奇珍。那細長冰涼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懸停在碎裂的屏幕上方,隔著一小段距離,緩緩移動,似乎在感受著什麽無形的脈絡。
“此物…構造繁複,機關重重,似蘊藏雷電之力…”她低聲自語,眉頭微蹙,“妾身從未得見…此等‘器物’。”她抬起頭,看向我,眼神坦誠,“其理,妾身不明。然…”她話鋒一轉,指尖再次凝聚起那熟悉的、淡青色的光暈,比修複硯台時要明亮凝實許多。光暈如同有生命的薄紗,緩緩籠罩住整個筆記本電腦。
我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隻見那蛛網般碎裂的屏幕,在青光覆蓋下,裂痕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彌合!扭曲的液晶重新平整,蔓延的黑色壞點迅速消失!短短十幾秒,整個屏幕光潔如新!緊接著,那青光仿佛有意識般,順著外殼的縫隙向內滲透進去。我甚至能聽到機箱內部傳來極其細微的、如同冰晶凝結的“滋滋”聲。最後,青光匯聚到電池的位置,停留了數秒,才緩緩消散。
十三娘收回手,臉色似乎比剛才更蒼白了一點,氣息也略有不穩,顯然這修複耗費了她不少力量。她輕輕籲了口氣:“郎君…試試看?”
我顫抖著手,按下電源鍵。熟悉的開機音樂響起!屏幕亮起,係統流暢啟動,電池圖標顯示滿格!這台被我宣判死刑的電腦,竟然滿血複活了!我激動得差點跳起來,看向十三娘的眼神充滿了難以置信的狂喜和由衷的敬佩:“神了!十三娘!您真是…太神了!”
她看著我驚喜的樣子,蒼白的臉上似乎也掠過一絲極淡的笑意,如同冰雪初融時的一縷微光,轉瞬即逝。她微微頷首,語氣依舊平淡:“幸不辱命。此物…結構奇異,妾身亦是勉力為之。”她飄開幾步,身影似乎都淡了些,顯然消耗不小。
這台“起死回生”的電腦很快成了我的救命稻草。靠著它,我接了幾個急迫的編程私活,沒日沒夜地趕工。當一筆不算豐厚但足以解燃眉之急的報酬打到卡上時,我長長舒了口氣。交房租的壓力暫時緩解了。
周末,我特意去了一趟商場。在琳琅滿目的化妝品和首飾櫃台間穿梭,感覺格格不入。最終,我在一個相對素雅的玉器專櫃前停下腳步。導購小姐熱情地介紹著各種翡翠、和田玉。我的目光落在一支並不起眼的玉簪上。簪身是溫潤的白玉,簪頭雕琢成簡約的雲紋,沒有多餘的鑲嵌,素雅潔淨,在射燈下流淌著內斂的光澤。價格不高,但看著舒服。
“就這個吧。”我指著那支玉簪。導購小姐有些詫異,似乎覺得這年輕男人買支樸素玉簪有點奇怪,但還是麻利地包了起來。
晚上回到出租屋,我把那個小小的絲絨盒子遞給正在“研究”我一本編程書的十三娘那書在她手中懸浮著,自動翻頁)。她有些疑惑地接過盒子,指尖輕巧地挑開絲帶。當看到盒中靜靜躺著的白玉簪時,她明顯愣住了。那雙沉寂如古井的眸子,第一次清晰地波動起來,漾開難以言喻的漣漪。她輕輕拿起簪子,指尖摩挲著冰涼的玉質,動作輕柔得如同觸碰一個易碎的夢。
“郎君…此乃…贈與妾身?”她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輕顫。
“嗯,”我撓撓頭,有點不好意思,“您幫我修好了吃飯的家夥,還…住在這兒…添麻煩了。這個…一點心意,謝謝您。” 我笨拙地解釋著,感覺自己詞不達意。
十三娘沒有說話,隻是低頭凝視著手中的玉簪。良久,她才抬起頭,目光穿過我,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那眼神複雜得難以解讀,仿佛穿透了千年的時光壁壘。她低低地、近乎耳語般地說了一句:“妾身…飄零千載,除卻生前故物,未嚐…再受人饋贈…” 那聲音裏,似乎藏著無盡的蒼涼與一絲難以捕捉的暖意。她將玉簪仔細地、鄭重地插在了自己挽起的發髻上。溫潤的白玉襯著她毫無血色的臉和漆黑的發,竟奇異地和諧,仿佛這簪子本就該屬於她。她周身那股揮之不去的陰冷氣息,似乎也因此柔和了那麽一絲絲。
然而,這份短暫的平靜並未持續多久。一個暴雨傾盆的深夜,震耳欲聾的雷聲不斷在窗外炸響,閃電撕裂天幕,將屋內映照得忽明忽滅。我正戴著耳機試圖隔絕雷聲趕工,突然,一股極其陰寒、充滿暴戾怨毒的氣息毫無預兆地席卷了整個房間!那氣息如此強烈,瞬間壓過了窗外的雷暴,讓我如墜冰窟,血液幾乎凍結!
我猛地扯下耳機回頭,隻見一直安靜待在窗邊的十三娘,此刻懸浮在屋子中央,周身青光大盛!那光芒不再是修複器物時的柔和,而是變得刺目、狂暴,如同燃燒的鬼火!她身上那件深色古裙無風狂舞,獵獵作響。那張總是帶著疏離與迷茫的蒼白麵孔,此刻因極致的憤怒和痛苦而扭曲!她的雙眼完全變成了駭人的青白色,裏麵翻湧著滔天的恨意和殺機,死死地盯著窗外某個方向,仿佛要穿透厚重的雨幕和鋼筋水泥的叢林!
“是他!趙德昌!此獠!!”她的聲音不再是清冷的碎冰,而是變成了淒厲的尖嘯,飽含著千年積壓的怨毒,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地獄深處刮出的寒風,刮得我耳膜生疼,心髒狂跳。屋內的燈光瘋狂閃爍,桌上的雜物被無形的力量震得嘩嘩作響,玻璃窗嗡嗡顫抖,仿佛下一刻就要爆裂!
“十三娘!怎麽了?!”我嚇得從椅子上彈起來,聲音都變了調。
她猛地轉過頭,那雙燃燒著青白鬼火的眼睛看向我,裏麵的恨意幾乎凝成實質:“郎君!開匣釋我之人!助我!!”她的身影在狂暴的青光中劇烈波動,近乎透明,仿佛隨時會因這滔天的怨恨而徹底崩解,“此獚獚!便是當年奪我性命、鎖我魂魄於銅匣、令妾身沉淪千載不得超生之惡徒!趙德昌!!此世,他竟尚在人間!!”最後幾個字,幾乎是泣血的嘶吼,伴隨著一道刺目的閃電劃破夜空,將她的身影映照得如同複仇的修羅。
趙德昌?那個鎖她魂魄的仇人?還活著?!這怎麽可能?!難道也成了鬼?還是…像我一樣,是後代?無數念頭在我腦中炸開。但此刻,十三娘那瀕臨失控的狀態讓我心驚肉跳。我毫不懷疑,她下一秒就會化作複仇的厲鬼,衝破這間屋子,掀起一場腥風血雨!她周身散發出的毀滅性氣息,讓我毫不懷疑她有這個能力!
“十三娘!冷靜!!”我幾乎是撲過去,也顧不上害怕了,急切地喊道,“您先告訴我!怎麽回事?您怎麽知道是他?他在哪兒?您這樣出去,會出大事的!”現代城市,到處都是監控,一個失控的千年厲鬼…那畫麵我不敢想!
我的呼喊似乎讓她狂暴的氣息凝滯了一瞬。她劇烈地喘息著雖然鬼魂根本不需要呼吸),眼中的青白鬼火劇烈跳動,死死盯著我,似乎在用盡最後一絲理智壓製那幾乎要將她吞噬的千年怨毒。她猛地抬手,指向窗外暴雨滂沱的黑暗,指尖因極致的恨意而顫抖:“彼處!東南三裏!其氣血…其魂魄之穢氣…縱隔千年,縱輪回百世,妾身亦絕不會錯認!此獠!趙德昌!!”
東南三裏?我腦子裏飛速旋轉。那地方…好像有個挺大的物流中轉站?趙德昌…姓趙…物流站老板?我記得聽樓下小超市的老板提過一嘴,說那物流站老板姓趙,叫趙大發?外號好像就叫…趙大巴掌?因為對工人特別苛刻,動不動就扇人耳光?難道是他?
“十三娘!您聽我說!”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語速飛快,“現在是法治社會!不能亂來!您這樣衝過去,仇是報了,可後果呢?您會被當成怪物,會被…會被消滅的!而且,您怎麽確定外麵那個人,就是當年害您的那個趙德昌?萬一…萬一是他的後代呢?您濫殺無辜,和當年的他有什麽區別?”
“無辜?!”十三娘厲聲打斷我,周身青光再次暴漲,怨氣幾乎凝成實質的黑霧,“當年他趙德昌為奪我崔家祖傳玉璧,構陷我父通敵,害我滿門抄斬!更將我虐殺,以邪術鎖魂於銅匣,置於陰煞之地,欲煉化我魂力供其驅策!若非銅匣意外流落,妾身永世不得超生!此等血海深仇,不共戴天!其血脈,皆承其惡業!何辜之有?!”她的話語如同淬毒的冰錐,字字泣血,每一個音節都浸滿了千年的絕望與痛苦。那淒厲的控訴在雷聲中回蕩,震得我心神俱顫。
原來如此!滅門!奪寶!虐殺!鎖魂煉化!這趙德昌,當真是惡貫滿盈!一股義憤也在我胸中升起。但我更清楚,現代社會的規則下,十三娘一旦失控,後果不堪設想。
“我明白!十三娘,血債必須血償!但報仇也要講方法!”我直視著她燃燒的鬼瞳,斬釘截鐵,“您信我一次!給我點時間!讓我先去探探這個趙大發的底!如果他真是那惡徒的轉世或者後代,身上必有蹊蹺!我們摸清情況,再動手也不遲!總好過您這樣直接殺過去,萬一打草驚蛇,或者…引來別的麻煩呢?”我緊緊盯著她,“您也不想仇沒報成,自己再陷進去吧?想想您好不容易才出來!”
“崔十三娘”這個名字,連同那滔天的恨意,如同烙印般刻進了我的腦海。她死死地盯著我,眼中青白火焰瘋狂躍動,周身狂暴的能量在狹小的空間內左衝右突,刮起陣陣陰風。窗外又是一道慘白的閃電劈落,瞬間照亮她因極致痛苦和掙紮而扭曲的麵容。時間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麽漫長。終於,在我幾乎要窒息的壓力下,她周身狂暴的青光和翻湧的黑霧,如同退潮般緩緩收斂、平息。那駭人的青白眼瞳也漸漸褪去,恢複了往日的沉寂,隻是那沉寂之下,是深不見底的冰冷與決絕。
“好…”她的聲音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帶著一種耗盡全力的疲憊,卻冰冷如萬載玄冰,“妾身…便等郎君三日。若郎君誆我…”她沒有說下去,但那未盡的威脅如同實質的冰錐,懸在我的頭頂。她身影一晃,化作一道黯淡的青光,倏地鑽回了書桌上那個靜靜躺著的銅匣之中。匣蓋“哢噠”一聲輕響,嚴絲合縫地蓋上了。房間內那令人窒息的陰寒怨氣也隨之消失,隻剩下窗外嘩嘩的雨聲和我的心跳如擂鼓。
我癱坐在椅子上,渾身冷汗淋漓,如同剛從水裏撈出來。三日…隻有三天!我抹了把臉,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趙大發,外號趙大巴掌,東南三裏的“昌達”物流站老板…目標鎖定。
第二天,我請了假,頂著兩個濃重的黑眼圈,直奔“昌達”物流站。那地方很大,像個嘈雜混亂的王國。巨大的倉庫敞著門,裏麵堆滿小山般的貨物。叉車轟鳴著穿梭,揚起陣陣灰塵。穿著髒汙工裝的工人們像螞蟻一樣忙碌著,個個臉色疲憊麻木。空氣裏彌漫著柴油味、汗味和塵土的氣息。
我裝作是來找臨時工作的,在門衛室跟一個看門的老頭套近乎,遞了根煙。
“趙老板啊?”老頭眯著眼,美美地吸了一口,“喏,那邊,穿花襯衫、挺著肚子打電話那個就是。”他朝倉庫門口努努嘴。
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一個約莫五十多歲的男人映入眼簾。個子不高,卻異常壯實,像一尊鐵塔。大熱天穿著件印滿誇張熱帶花朵的短袖襯衫,緊繃的布料勾勒出圓滾滾的啤酒肚。粗短的手指上戴著個碩大的金戒指,在陽光下晃眼。此刻他正對著手機唾沫橫飛地吼著,滿臉橫肉都因憤怒而抖動,粗鄙的髒話隔著老遠都能聽見。
“媽的!這點活兒都幹不利索!養你們吃幹飯的?!這個月獎金全扣!再磨蹭老子抽死你信不信!”他對著電話咆哮,唾沫星子幾乎噴到屏幕上。掛斷電話,他似乎還不解氣,一眼瞥見旁邊一個工人正費力地搬著一個大箱子,動作稍慢了點。
“磨蹭你媽呢!”趙大發幾步衝過去,蒲扇般的大手帶著風聲,狠狠地、極其響亮地扇在那工人的後腦勺上!“啪”的一聲脆響,在嘈雜的工地上都顯得格外刺耳。那工人被打得一個趔趄,箱子差點脫手,卻連頭都不敢回,隻是死死咬著嘴唇,加快了動作。
趙大發啐了一口,罵罵咧咧地走開了,仿佛隻是拍掉了一隻蒼蠅。那粗魯、暴戾、視人如草芥的模樣,看得我心頭火起。這做派,和他祖上那個為奪寶滅人滿門的趙德昌,簡直如出一轍!光是看著,就讓人感到一種生理性的厭惡。
我注意到,趙大發那粗壯的右手腕上,戴著一串深褐色的珠子,像是陳年的老木料,每一顆都油亮亮的,盤得久了的樣子。那串珠子混在他粗俗的金戒指和花襯衫間,顯得有點格格不入。更讓我心裏一沉的是,當趙大發抬手打人時,陽光照在那串木珠上,我似乎隱約看到其中幾顆珠子的深處,閃過幾絲極其微弱的、暗紅如凝固血絲般的紋路,快得像是錯覺。
我壓下心頭的驚悸,又旁敲側擊地向幾個工人打聽趙大發的情況。提起老板,工人們都眼神閃爍,諱莫如深,隻敢小聲抱怨“脾氣爆”、“規矩大”、“動不動就扣錢打人”。一個老工人偷偷告訴我:“老板…特別信那些神神叨叨的東西。手腕上那串木頭珠子,寶貝得跟什麽似的,說是祖上傳下來的‘老山檀’,能辟邪擋災,洗澡睡覺都不摘!聽說…是好多好多輩以前,一個特別厲害的‘老祖宗’傳下來的東西,說是能保子孫平安富貴…”老工人說著,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被打疼過的肩膀,聲音壓得更低,“邪門著呢。”
祖傳的“老山檀”?保子孫平安富貴?我腦子裏瞬間閃過十三娘泣血的控訴——趙德昌用邪術鎖她魂魄!這串珠子,恐怕就是那邪術的載體!是趙德昌用來鎮壓、甚至可能汲取十三娘魂力以蔭庇後代的邪物!難怪十三娘能隔著這麽遠、隔了千年,依舊能瞬間鎖定那血脈深處相連的穢氣!這串珠子,就是鐵證!
回到出租屋,已是傍晚。我關好門窗,深吸一口氣,對著桌上的銅匣低聲道:“十三娘,查清楚了。”
話音剛落,銅匣無聲開啟。十三娘的身影如同水墨暈染般出現在桌前。她臉上已無昨夜的狂暴,隻剩下一種沉寂的、冰冷的、令人心悸的肅殺。她靜靜地看著我,等著我的下文。
我將白天所見所聞,尤其是趙大發的暴戾、那串祖傳木珠的異狀、以及工人關於“老祖宗傳下”的邪門珠子的說法,原原本本、一字不漏地告訴了她。當我說到那木珠在陽光下隱約閃現的血絲紋路時,十三娘的眼神驟然變得無比銳利,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
“血煞珠…”她緩緩吐出三個字,聲音冰冷刺骨,帶著刻骨的恨意,“以枉死怨魂之血浸染,邪法祭煉…果然!此獠!便是當年那惡徒趙德昌之血脈!那珠中之血煞之氣,便是禁錮妾身魂力、滋養其血脈千載之鐵證!”她周身的氣息再次變得冰寒,但這次是凝練的殺意,而非失控的狂暴。
“就在今晚。”十三娘的聲音斬釘截鐵,不容置疑,“子時陰氣最盛,其珠與妾身魂印感應亦最強。郎君隻需攜此銅匣,靠近那惡徒百步之內。妾身自有計較。”她抬起手,指尖凝聚起一點深邃如墨的青芒,輕輕點向我的額頭。一股冰寒的氣息瞬間湧入,我眼前似乎閃過幾個模糊的畫麵:一條偏僻的、堆滿廢棄貨箱的後巷,一盞昏黃閃爍的路燈,還有…趙大發那間位於物流站二樓、拉著厚重窗簾的辦公室窗戶。
“此乃其必經之路與巢穴所在。”十三娘收回手,“子時,靜候。”說完,她再次化作青光,沒入銅匣。
深夜十一點五十,我裹緊外套,把那個冰冷沉重的銅匣塞進背包,像個幽靈般潛入了“昌達”物流站的後巷。這裏堆滿了廢棄的貨架、破損的輪胎和各種垃圾,散發著難聞的氣味。隻有一盞接觸不良的路燈在頭頂發出“滋滋”的響聲,光線忽明忽滅,在地上投下扭曲晃動的影子。空氣又濕又冷,死寂一片,隻有遠處倉庫隱約傳來的機器聲。我躲在幾個巨大的廢棄木箱後麵,心髒在寂靜中狂跳,幾乎要撞出胸膛。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每一秒都無比煎熬。背包裏的銅匣冰冷依舊,毫無動靜。就在我懷疑自己是不是找錯地方時,一陣粗魯的哼歌聲和沉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是趙大發!他獨自一人,搖搖晃晃地從倉庫方向走了過來,顯然剛巡查完或者訓完人,手裏還拎著個喝了一半的酒瓶,滿身酒氣。花襯衫敞著幾顆扣子,露出肥厚的胸膛,那串油亮的“血煞珠”在他粗壯的右手腕上晃蕩著,在昏暗的光線下,似乎真的隱隱透著一絲不祥的暗紅色澤。
他哼著不成調的曲子,罵罵咧咧地踢開腳邊一個空罐頭,徑直朝著巷子深處、那棟二層小樓的樓梯口走去。那裏就是他的辦公室所在。
就在他走到距離我藏身處不足二十米,正對著那盞閃爍路燈下方時——
“嗡!”
我背包裏的銅匣猛地一震!一股無形的、冰冷刺骨的波動瞬間擴散開來!頭頂那盞本就接觸不良的路燈,“啪”地一聲爆裂!碎片四濺!整個後巷瞬間陷入一片絕對的黑暗!
“操!誰他媽…”趙大發的怒罵聲戛然而止!
黑暗中,一點極其幽冷的青光在我身前亮起,迅速勾勒出崔十三娘纖長窈窕的身影。她懸浮在離地半尺的空中,長發無風自動,深色的古裙在絕對的黑暗中像一片凝固的夜。那張蒼白絕美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有一雙眼睛,此刻燃燒著兩團冰冷的青白色火焰,如同地獄的入口,死死地鎖定了路燈殘骸下那個驚駭欲絕的肥胖身影!
“趙…德…昌…”十三娘的聲音不再是清冷或淒厲,而是一種非人的、仿佛來自九幽地獄深處的回響,每一個音節都帶著凍結靈魂的寒意和千載積壓的怨毒,在死寂的巷道中層層蕩開!
趙大發如遭雷擊!他臉上的醉意和暴戾瞬間被極致的恐懼所取代!他驚恐地瞪大雙眼,眼珠子幾乎要凸出來,死死地盯著黑暗中那個散發著非人光芒的古代女子。當“趙德昌”三個字如同冰錐般刺入耳膜時,他渾身肥肉猛地一顫,如同被無形的巨錘砸中!
“鬼…鬼啊!!”他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破了音的淒厲尖叫,轉身就想跑!但極度恐懼下,他那肥胖的身體根本不聽使喚,左腳絆右腳,“噗通”一聲重重地摔倒在地,酒瓶脫手飛出,在水泥地上摔得粉碎!
“不!別過來!不是我!不是我幹的!!”他手腳並用地在地上拚命向後蹭,鼻涕眼淚糊了滿臉,褲襠瞬間濕了一大片,濃重的騷臭味在空氣中彌漫開。他語無倫次地哭嚎著,手腕上那串“血煞珠”隨著他的掙紮瘋狂晃動,在黑暗中竟然開始散發出微弱但清晰的血紅色光芒!那紅光如同活物般扭動,帶著一種令人作嘔的邪異氣息,似乎想要形成一層保護罩!
“血煞穢物…護得了你?!”十三娘的聲音冰冷如萬載玄冰,帶著一絲輕蔑。她懸浮的身影紋絲不動,隻是緩緩抬起一隻近乎透明的玉手,對著趙大發手腕上那串發光的珠子,五指猛地一握!
“咯…咯咯咯…”
一陣令人牙酸的、仿佛無數細密骨骼同時碎裂的脆響驟然響起!隻見趙大發手腕上那串“血煞珠”,在十三娘淩空虛握之下,如同被一隻無形的巨手狠狠攥住!珠子一顆接一顆地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上麵流轉的血光瞬間黯淡、扭曲,然後——
“噗!噗!噗!”
如同熟透的漿果被捏爆!整整十八顆木珠,在趙大發殺豬般的慘嚎聲中,接連不斷地炸裂開來!深褐色的木屑混合著一種粘稠的、散發著濃烈腥臭味的暗紅色液體,如同汙血般濺射得到處都是!有幾滴甚至濺到了趙大發驚駭扭曲的臉上!
隨著珠串的徹底爆裂,一股濃鬱得化不開的、混雜著血腥、怨毒和腐朽的汙穢氣息猛地爆發開來!那氣息是如此邪惡,如此令人窒息,連躲在箱子後麵的我都感到一陣強烈的頭暈惡心!
“啊——!!我的珠子!老祖宗!老祖宗救我!!”趙大發看著手腕上隻剩下一截斷裂繩頭和滿手汙血的狼藉,發出了絕望到極點的嚎叫,仿佛被抽走了最後的救命稻草。他瘋狂地揮舞著沾滿汙血的手,試圖驅趕什麽看不見的東西。
“老祖宗?”十三娘懸浮在空中,青白色的鬼火雙瞳冷漠地俯視著地上如同爛泥般蠕動的仇人後代,嘴角勾起一抹極致冰冷的、毫無溫度的弧度,“趙德昌…早已魂飛魄散,永墮無間!他留給爾等的,唯有這汲取無辜冤魂、滋養爾等血脈的肮髒血煞!今日,便以此穢物,還施彼身!”
話音未落,她雙臂倏然張開!那些剛剛從爆裂珠子裏濺射出來、懸浮在空氣中的暗紅色汙血和木屑殘骸,仿佛受到了無形的召喚,瞬間如同活物般匯聚、扭曲!在十三娘身前凝聚成一支足有手臂粗細、通體纏繞著粘稠汙血和怨毒黑氣的恐怖長矛!那血矛散發著令人靈魂戰栗的邪惡氣息,矛尖直指地上抖如篩糠的趙大發!
“不——!饒命!仙姑饒命啊!我…我把我所有的錢都給你!都給你!放過我!!”趙大發徹底崩潰了,涕淚橫流,磕頭如搗蒜,額頭在粗糙的水泥地上磕得砰砰作響,鮮血直流。
“錢?”十三娘的聲音裏充滿了無盡的嘲諷與悲涼,“千載沉淪,無邊苦楚…爾等血脈所享之富貴榮華,哪一分、哪一毫,不是浸透我崔氏滿門之血淚?!不是榨取妾身千年魂力之所得?!今日,便以汝之魂魄,祭奠我崔家枉死之靈!償我千載禁錮之恨!”
最後一個“恨”字出口,如同地獄的宣判!那支懸浮的汙血長矛,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化作一道暗紅與漆黑交織的毀滅流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狠狠貫入了趙大發的胸膛!
沒有血肉撕裂的聲響。
隻有一聲沉悶的、仿佛什麽東西在內部被強行撐爆的“噗”聲。
趙大發的身體猛地僵直!他雙眼暴凸,嘴巴張到最大,卻發不出任何聲音。一股濃稠如墨、散發著強烈惡臭的黑氣,混合著絲絲縷縷暗紅的血光,如同噴泉般從他眼耳口鼻七竅之中瘋狂噴湧而出!他的身體如同被紮破的氣球,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幹癟、枯萎下去!皮膚迅速失去光澤,變得灰敗、布滿褶皺,頭發變得枯白脫落…
僅僅幾秒鍾,一個剛才還活生生的、肥胖壯實的男人,就在我眼前詭異地“風化”成了一具蜷縮的、裹在寬大花襯衫裏的幹癟枯屍!那空洞的眼窩大張著,凝固著無邊的恐懼。
而那些從他體內噴湧出的濃稠黑氣和血光,並未消散,反而在十三娘冰冷目光的注視下,如同百川歸海,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牽引著,瘋狂地倒卷而回,盡數沒入了我背包裏的那個銅匣之中!銅匣微微震動,發出低沉的嗡鳴,表麵的紋路再次流轉起幽暗的光芒,仿佛在吞噬著這千年的血債與穢氣。
當最後一絲黑氣被銅匣吞噬殆盡,巷子裏陷入一片死寂。那令人作嘔的腥臭和邪惡氣息也奇跡般地消失了。隻剩下地上那具觸目驚心的幹屍,和空氣中殘留的淡淡焦糊味來自爆裂的燈管)。
十三娘懸浮的身影緩緩落下,赤足無聲地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她周身那狂暴的青光和怨氣已然消失不見,整個人透出一種難以形容的平靜,一種仿佛卸下了萬鈞重擔後的空茫。她靜靜地站在那裏,看著地上那具枯屍,眼神複雜難明。千年血仇,一朝得報。沒有狂喜,隻有深沉的疲憊和一絲…塵埃落定後的虛無?
她緩緩抬起頭,望向城市上空那被霓虹染成暗紅色的、看不見星辰的夜空。冰涼的夜風吹動她深色的裙裾和發梢,插在發髻上的那支白玉簪在遠處的微光下流轉著溫潤的光澤。
“郎君…”她終於開口,聲音恢複了最初的清冷,卻比以往任何時刻都要平靜,平靜得像一泓深不見底的寒潭,“恩已償,仇已報…妾身…塵緣已了。”她沒有回頭看我,隻是靜靜地陳述著。
我張了張嘴,喉嚨卻像被什麽東西堵住,一個字也說不出來。背包裏的銅匣冰冷依舊,卻仿佛失去了某種核心的東西。
她緩緩轉過身,那雙沉寂千年的眸子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向我,裏麵映著城市遙遠的光,也映著我呆滯的麵容。她的目光停留在我臉上,片刻後,她對著我,雙手交疊置於身前,深深地、無比鄭重地行了一個古雅的萬福禮。那姿態,優雅而莊重,帶著一種穿越時空的古韻。
“開匣之恩,容身之德…十三娘…銘感五內。郎君…珍重。”
話音落下,她懸浮的身影開始變得透明,如同晨曦中消散的薄霧。插在發髻上的那支白玉簪,隨著她身影的淡化,無聲地滑落,掉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發出清脆的“叮”的一聲輕響。
幾乎同時,她最後一點虛影也徹底融入了無邊的夜色之中,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從未存在過。
巷子裏,隻剩下我,地上那具可怖的幹屍,一盞碎裂的路燈,以及…靜靜躺在地上的那支溫潤的白玉簪。
我呆呆地站著,過了很久,才像被抽幹了力氣般,緩緩蹲下身,顫抖著手指,撿起了那支玉簪。入手冰涼,仿佛還殘留著她發間的氣息。我緊緊攥著它,冰涼的觸感直抵心底。
後來,聽說“昌達”物流的老板趙大發突發怪病暴斃,死狀極其詭異,成了街頭巷尾熱議一時的怪談。警察來過,最終也隻能不了了之。沒人知道那個雨夜後巷裏發生了什麽。
我將那個空了的銅匣仔細清理幹淨,連同那支白玉簪一起,收進了櫃子最深處。日子似乎又回到了從前,上班、加班、吃泡麵、對著電腦屏幕改那些永遠改不完的代碼。隻是,每當夜深人靜,尤其是窗外下起淅淅瀝瀝的雨時,我總會不由自主地停下敲擊鍵盤的手指,下意識地望向書桌那個空蕩蕩的角落。
那裏,仿佛還殘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屬於古墓深處的冰冷氣息。有時,在鍵盤單調的敲擊聲和窗外雨聲交織的寂靜裏,我似乎總能聽到一聲極其細微、極其飄渺的輕響——
叮……
像是一支玉簪,輕輕落在了時光的塵埃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