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白雲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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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傍晚,陳明開著那輛快散架的破麵包車吭哧吭哧地往陳家坳趕,心裏憋著一股邪火。城裏混了五六年,格子間裏熬得眼發綠,業績墊底被裁了,女朋友也嫌他窩囊,一拍兩散。老家陳家坳,成了他唯一能去的地方。車子拐上最後那段泥濘不堪的土路,天陰沉得厲害,烏雲沉甸甸地壓在山頭上。雨點開始稀稀拉拉砸在擋風玻璃上,很快就連成了線,最後成了瓢潑一片。雨刮器像兩個垂死掙紮的老人,徒勞地來回擺動,視野裏一片模糊的水幕。他心裏急躁,腳下油門踩得狠了些,車輪猛地一打滑,車身劇烈地左右搖晃,接著就是“哐當”一聲悶響——整個右前輪結結實實陷進了一個被雨水泡得稀爛的大泥坑裏,徹底趴了窩。
“操!”陳明狠狠一拳砸在方向盤上,喇叭發出一聲刺耳的悲鳴,在空曠的山雨裏顯得格外突兀和絕望。他推開車門跳下去,冰冷的雨水瞬間澆透了頭發和單薄的t恤。他繞到車頭,蹲下身,徒勞地看著那半個輪子都陷在渾濁泥湯裏的慘狀。稀泥糊滿了輪胎和輪拱,深得看不到底。他試著用手去扒拉車輪後麵濕滑黏膩的泥巴,冰涼的泥水混著沙石灌進他的指甲縫,刺得生疼,沒幾下手指就凍得發麻,而那車輪紋絲不動,反而因為他的動作似乎又往下沉了一點。雨水順著他的頭發、臉頰往下淌,流進脖子裏,冰涼刺骨。他抹了把臉,抬頭望望四周,除了連綿起伏、被雨霧籠罩得灰蒙蒙的山巒和一片片在風雨中搖晃的林子,鬼影子都沒一個。一種巨大的無力感和被世界遺棄的孤獨猛地攥緊了他的心。他像頭困獸,對著空山和冷雨,又罵了一句,聲音卻被嘩嘩的雨聲輕易吞沒了。
就在他幾乎要放棄,準備縮回車裏等待這該死的雨停或者奇跡發生時,一陣奇異的、非常清晰的哼唱聲,混在嘩嘩的雨聲裏,飄進了他的耳朵。調子很怪,不成曲調,像是山間的風隨意穿過某個石縫發出的嗚咽,又帶著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悠閑自在。陳明猛地抬起頭,循聲望去。
不遠處的山坡上,一棵虯枝盤結、樹冠如蓋的老鬆樹下,不知何時竟站了一個人。那人穿著一身洗得發白、幾乎看不出原本是灰色還是藍色的舊中山裝,腳上蹬著一雙沾滿泥點的老式解放鞋。雨水似乎刻意避開了他,他頭頂那片鬆枝格外濃密,像一把天然的大傘,隻偶爾有幾滴碩大的水珠砸在他腳邊的泥地上。他身形瘦高,背卻挺得筆直,臉上皺紋深刻,尤其兩道法令紋,像是刀刻斧鑿一般,一雙眼睛卻異常清亮,仿佛能穿透這漫天雨幕,直直看進陳明的狼狽裏。他手裏還捏著一根細長的樹枝,隨意地晃悠著,嘴裏依舊哼著那不成調的曲子,饒有興致地看著陷在泥坑裏的車和陳明。
陳明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顧不上細想這老頭出現的詭異,也顧不上渾身濕透的冰冷,三步並作兩步就衝了過去,濺起的泥點甩得老高。“大爺!大爺!幫幫忙!”他衝到鬆樹下,雨水暫時被擋住了,但身上的寒意更重,牙齒忍不住有點打顫,“我車陷泥坑裏了,實在弄不出來!您看這荒山野嶺的,能不能搭把手?或者您知道附近有能叫人來幫忙的地方嗎?”
老頭停了哼唱,那雙清亮的眼睛上下打量著陳明,眼神裏帶著點探究,又似乎有點了然。他慢悠悠地開口,聲音不大,卻奇異地蓋過了雨聲,清晰地鑽進陳明耳朵裏:“年輕人,火氣莫要那麽大。遇事就罵天罵地,於事無補啊。”他頓了頓,用那根細樹枝隨意地指了指陳明那輛可憐的麵包車,“這鐵殼子陷得深,靠蠻力,你一個人,不成。”
陳明心裏一沉,剛升起的希望又黯淡下去,臉上掩飾不住的沮喪:“那…那咋辦?總不能在這過夜吧?這雨看著一時半會兒停不了。”
老頭看著他灰敗的臉色,忽然咧開嘴笑了,露出一口整齊得不像他這個年紀該有的白牙,那笑容裏透著點頑童般的促狹:“急什麽?相逢即是有緣。這雨一時半刻也停不了,不如跟我老頭子走一趟?我那破窩棚離這不遠,好歹能避避雨,烤烤火,暖暖身子。等雨歇了,老頭子我或許有法子幫你把這鐵疙瘩弄出來。”
陳明一愣。去一個陌生老頭的“窩棚”?在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大山裏?他心裏本能地升起一絲警惕和猶豫。可看看自己渾身濕透、凍得發抖的狼狽樣,再看看那輛深陷泥潭、毫無指望的車,以及外麵越下越大的雨,似乎也沒有更好的選擇。他咬了咬牙,臉上擠出一點感激的笑,但眼神裏還是帶著點戒備:“那…那太麻煩您了大爺!真是遇上好人了!我叫陳明,您貴姓?”
“姓白。”老頭答得幹脆利落,似乎並不在意陳明那點隱藏的警惕。他不再多說,轉身就沿著山坡上一條被雨水衝刷得幾乎看不清痕跡的、極其陡峭的羊腸小徑往上走,動作卻異常輕捷穩健,腳下打滑的泥濘對他似乎毫無影響。
“白大爺,您等等我!”陳明趕緊跟上。山路比他想象的更難走,濕滑無比,他深一腳淺一腳,好幾次都差點滑倒,全靠手抓住旁邊濕漉漉的灌木才勉強穩住身形,褲腿和鞋子徹底被泥漿糊滿了。而前麵那個瘦高的“白大爺”,明明穿著沾滿泥點的解放鞋,走在同樣濕滑陡峭的山路上,卻像在平地上散步一樣輕鬆,身影在雨霧中若隱若現,陳明拚盡全力也隻能勉強跟上,不被徹底甩掉。
就這麽跌跌撞撞,不知走了多久,就在陳明感覺肺都要炸了、腿像灌了鉛一樣沉重時,前麵的白大爺終於在一個不起眼的山坳拐角處停了下來。陳明喘著粗氣,撐著膝蓋抬頭望去,頓時愣住了。
眼前根本不是什麽簡陋的窩棚!
幾間灰瓦白牆的老房子,巧妙地依著山勢錯落著,靜靜地臥在山坳深處的一片平緩坡地上。房子看起來有些年頭了,牆皮斑駁,但整體結構完好,透著一種曆經風雨後的沉穩。房子後麵是陡峭的山崖,前麵是一小片開墾得整整齊齊的菜畦,綠油油的菜葉子在雨水的衝刷下顯得格外鮮亮。最奇的是,院子一角,幾株老梅樹虯枝盤曲,明明不是開花的季節,枝頭竟疏疏落落地綴著些嫩黃的小花,散發著若有似無的幽香,在這淒風冷雨裏顯得極不真實。院子裏幹幹淨淨,連一片落葉都沒有,雨水落到這裏,似乎也變得溫順了許多,沿著青石鋪就的淺淺溝渠,汩汩地流走。
“這…這地方…”陳明張大了嘴,一時忘了喘氣,也忘了身上的寒冷和泥濘,隻剩下滿心的震驚和疑惑。這深山裏,怎麽會有這樣一處所在?而且,這季節的梅花?
白大爺已經推開那扇吱呀作響、同樣顯得古舊的木門,回頭招呼他,臉上依舊是那種帶著點高深莫測的笑容:“發什麽愣?快進來,濕衣服穿著舒服啊?”
屋裏的景象再次讓陳明驚訝。沒有電燈,隻在堂屋中央的八仙桌上點著一盞老式的玻璃罩煤油燈,豆大的火苗跳躍著,將屋子映照得一片暖黃。家具都是老舊的樣式,木桌木椅,一張寬大的竹榻,一個結實的木櫃,擦拭得一塵不染。靠牆的角落,一個用石頭和泥巴壘起來的簡易火塘裏,柴火燒得正旺,紅彤彤的火光跳躍著,一股幹燥溫暖的熱浪撲麵而來,瞬間驅散了陳明身上的寒意。更讓陳明心頭一跳的是,火塘旁邊,一個粗陶茶壺正架在幾塊石頭上,壺嘴裏噗噗地冒著熱氣,一股極其醇厚、難以形容的茶香彌漫在整個屋子裏,鑽進他的鼻子,讓他精神一振,連日的疲憊都似乎被這香氣撫平了些許。
“坐,隨便坐。”白大爺指了指火塘邊兩張矮小的竹凳,自己則走到火塘邊,拿起一個同樣粗樸的陶杯,從那茶壺裏倒出小半杯滾燙的、琥珀色的茶湯,遞了過來,“先喝口熱的,驅驅寒氣。”
陳明連忙道謝接過,小心翼翼地吹了吹,啜了一小口。茶水滾燙,入喉卻異常溫潤,一股難以言喻的甘醇從舌尖彌漫開來,帶著一絲奇異的草木清氣,瞬間暖流順著喉嚨滑下,擴散到四肢百骸,仿佛連凍僵的骨頭縫都被這股暖意熨帖了。他忍不住舒服地歎了口氣:“白大爺,這茶…真好喝!是什麽茶?我從沒喝過這個味道。”
白大爺自己也倒了一杯,慢悠悠地呷著,火光映著他深刻的皺紋,眼神顯得更加深邃:“山裏的野茶,自己胡亂炒製的,沒什麽名堂,也就喝個熱乎氣兒。”他放下杯子,看著陳明,話鋒一轉,“看你這身行頭,是陳家坳老陳家的娃吧?在外麵……不順心?”
陳明捧著溫熱的茶杯,那股暖意仿佛也融化了他心裏的冰殼。在這個陌生的、透著古怪卻又無比溫暖的山間老屋裏,麵對著這個眼神清澈、仿佛能洞悉一切的老者,他壓抑了許久的情緒突然有些控製不住。他低下頭,聲音有些發悶:“嗯,是陳家坳的。白大爺您眼力真毒…是,混不下去了,工作丟了…女朋友也…唉,沒臉,隻能先回老家躲躲。”他把杯子裏剩下的茶一口喝幹,仿佛想借那點暖意壓住湧上來的酸楚。
白大爺聽著,臉上沒什麽特別的表情,既沒有同情,也沒有輕視,隻是拿起火鉗撥弄了一下塘裏的柴火,讓火焰更旺了些。“丟臉?”他輕輕哼了一聲,那聲音像是從鼻腔裏發出來的,帶著點不易察覺的冷峭,“城裏那套,無非是鑽營、算計、踩著別人往上爬,或者被人踩在腳下。丟了幾張紙指錢),丟了個心思不定的女娃娃,就覺著天塌了?”他抬起眼皮,那雙清亮的眼睛在火光下銳利如鷹隼,直直看著陳明,“年輕人,你丟掉的,怕是連自己本來是什麽樣都快忘幹淨了吧?”
這話像根針,猛地紮進陳明心裏最虛的地方。他張了張嘴,想反駁,卻發現喉嚨發緊,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是啊,這些年擠在格子間裏,為了那點績效點頭哈腰,為了房貸車貸焦慮失眠,為了迎合女朋友買超出能力範圍的東西……那個曾經在山裏瘋跑、爬樹掏鳥窩、清澈得如同山澗溪水的自己,什麽時候被弄丟了呢?他沉默下來,盯著跳躍的火焰,隻覺得臉上火辣辣的。
白大爺看他沉默,也不再言語,隻是又給他續了一杯茶。屋子裏隻剩下柴火燃燒的劈啪聲和屋外漸漸轉小的雨聲。過了好一會兒,白大爺才再次開口,語氣緩和了些:“人這一輩子,溝溝坎坎多了去了。陷在泥裏,就罵天罵地,怨不得別人,是你自己心氣先散了。心氣在,總能找到路爬出來。”他指了指陳明身上半幹的衣服,“就像你這身濕衣裳,烤著火,總能幹。”
陳明默默地點點頭,雖然心裏依舊沉甸甸的,但白大爺那幾句直白甚至有些刻薄的話,卻像撥開了一點迷霧。他正想再問問關於這房子和山裏的事,白大爺卻突然站起身,走到窗邊,側耳聽了聽,眉頭微微皺起,低聲自語道:“嘖,不速之客來了…還帶著股子邪氣。”
陳明還沒反應過來,就聽到一陣由遠及近、異常粗暴的摩托車引擎轟鳴聲,粗暴地撕裂了山雨後的寧靜,直衝著這處山坳而來。緊接著,“哐哐哐”的砸門聲響起,力道大得整個門板都在顫抖,灰塵簌簌落下。
“開門!姓白的!快開門!”一個粗嘎囂張的聲音在門外吼道。
白大爺臉上那點閑適徹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冰冷的平靜。他示意陳明別動,自己走過去拉開了門栓。
門被猛地推開,一股濃烈的酒氣和劣質煙草味混合著濕冷的空氣湧了進來。門口站著三個人。為首的是個四十多歲的壯漢,穿著緊繃的皮夾克,滿臉橫肉,剃著個青皮頭,脖子上一根小指粗的金鏈子晃蕩著,正是陳家坳乃至附近幾個村子都出了名的地痞惡霸,叫王老五。他身後跟著兩個流裏流氣的年輕跟班,一個染著黃毛,一個叼著煙,眼神都透著不懷好意的凶光。
王老五一腳跨進門檻,皮笑肉不笑地掃視著屋內,目光掠過簡陋的陳設,最後落在白大爺臉上:“喲,白老頭,日子過得挺清淨啊?這鳥不拉屎的地方,倒是會躲清閑!”
白大爺站在門內一步的位置,身形瘦高卻像釘子一樣穩穩立著,擋住了王老五想往裏擠的勢頭,語氣平淡無波:“王老五,有事說事。我這地方小,容不下你這尊大佛。”
“嘿!跟老子擺譜是吧?”王老五臉上的橫肉抖了抖,往前湊了一步,幾乎要頂到白大爺的鼻子,“少他媽廢話!老子問你,前幾天在後山鷹嘴崖底下,你是不是挖著東西了?拿出來!”
鷹嘴崖?挖東西?陳明心裏咯噔一下,那地方是出了名的險峻,村裏老人說下麵有溶洞,但從來沒人敢下去,傳說裏麵有古怪。
白大爺眼皮都沒抬一下:“鷹嘴崖?我老頭子腿腳不好,爬不動。挖東西?挖野菜倒是常事。”
“放你娘的屁!”王老五猛地提高了嗓門,唾沫星子幾乎噴到白大爺臉上,“有人親眼看見你從那鬼地方鑽出來!手裏還拿著個布包!別給臉不要臉!聽說那地方老輩子埋過寶貝!識相的趕緊交出來,省得老子動手!”他身後的兩個跟班也往前湊了湊,摩拳擦掌,一臉凶相。
火塘邊的陳明心提到了嗓子眼,手心裏全是汗。他緊張地看著白大爺,又看看那三個凶神惡煞的地痞,盤算著自己這小身板衝上去能頂幾秒。
白大爺卻依舊平靜,甚至嘴角還勾起一絲極淡的、近乎嘲諷的弧度:“王老五,貪心不足蛇吞象。有些東西,不是你的,強求不得。沾上了,是禍不是福。”
“媽的!老東西還咒老子?”王老五徹底被激怒了,他猛地伸手,一把揪住白大爺洗得發白的中山裝前襟,用力往自己這邊一拽,惡狠狠地道,“敬酒不吃吃罰酒!給我搜!這破屋子,掘地三尺也要把那寶貝給老子翻出來!”
就在王老五的手揪住白大爺衣襟的瞬間,陳明腦子一熱,抓起腳邊一根用來撥火的粗柴棍就想衝上去幫忙。然而,他眼前猛地一花!
白大爺那隻枯瘦的手,不知怎麽,快得隻留下一道殘影,輕輕巧巧地搭在了王老五揪著他衣襟的手腕上。沒有劇烈的動作,沒有凶狠的招式,隻是那麽看似隨意地一搭。
王老五那囂張的怒罵聲戛然而止,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雞。他臉上的橫肉瞬間扭曲,從凶狠變成了極度的驚愕和痛苦,眼珠子瞪得溜圓,仿佛看到了什麽極其恐怖的東西。他那隻揪著衣襟的手,像是被燒紅的烙鐵燙到,又像是被無形的巨力鉗住,猛地痙攣著鬆開。整個人如同被抽掉了骨頭,膝蓋一軟,“噗通”一聲,直挺挺地就跪倒在了冰冷的地麵上!他張著嘴,喉嚨裏發出“嗬嗬”的怪響,像是喘不上氣,又像是恐懼到了極點,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隻有冷汗瞬間布滿了他的額頭和脖子。
“五哥!”兩個跟班嚇得魂飛魄散,驚叫一聲,下意識地想衝上來扶,或者動手。
白大爺的目光淡淡地掃了過去,那眼神平靜無波,卻像兩道冰冷的寒流,瞬間刺穿了黃毛和叼煙青年的身體。兩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剛邁出的腳步硬生生釘在了原地,渾身僵硬,連手指頭都不敢動一下,臉上隻剩下見了鬼似的驚駭和恐懼,牙齒都開始咯咯打顫。整個屋子裏,隻剩下柴火燃燒的劈啪聲和王老五粗重恐懼的喘息。
“滾。”白大爺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像冰冷的石塊砸在地上,“再敢踏進這山坳半步,後果自負。”他那隻枯瘦的手輕輕一拂,像是拂去一粒微不足道的灰塵。
王老五如蒙大赦,那股無形的鉗製力量消失了。他連滾帶爬地掙紮起來,臉色慘白如紙,看都不敢再看白大爺一眼,連滾帶爬地就往門外衝,嘴裏發出不成調的嗚咽。兩個跟班也像是被解除了定身咒,連滾帶爬地跟著衝了出去,差點在門檻上絆倒。院子裏響起一陣慌不擇路、連滾帶爬的腳步聲和摩托車引擎瘋狂咆哮著遠去的聲音,很快消失在雨後的山林裏。
屋子裏恢複了安靜。陳明還保持著抓著柴火棍的姿勢,僵在原地,嘴巴張得能塞進一個雞蛋,心髒在胸腔裏擂鼓一樣狂跳。剛才那一幕完全超出了他的理解範圍!那是什麽?點穴?特異功能?這白大爺……到底是什麽人?
白大爺像是沒事人一樣,彎腰撣了撣被王老五抓過的衣襟,仿佛隻是撣掉了一點浮灰。他走回火塘邊,拿起茶壺,又給陳明和自己續上茶,火光映著他平靜的臉,仿佛剛才那驚心動魄的一幕從未發生。
“白…白大爺,您…您剛才…”陳明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放下柴火棍,聲音還在發顫,話都說不利索。
“幾個不成器的毛賊,嚇著了?”白大爺吹了吹杯沿的熱氣,啜了一口茶,語氣平淡得像在談論天氣,“沒什麽。清淨地方,總有蒼蠅來聒噪。”
陳明咽了口唾沫,看著眼前這個穿著舊中山裝、喝著粗茶的老頭,感覺他整個人都籠罩在一層神秘的光暈裏。“那…那王老五說的鷹嘴崖…還有寶貝…”他實在忍不住好奇。
白大爺抬眼看了看他,眼神有些複雜,沉默了幾秒鍾,似乎在權衡什麽。最終,他放下茶杯,站起身:“也罷。你既然撞見了,也算有緣。跟我來。”
他帶著滿腹驚疑的陳明走出堂屋,來到西側一間緊閉的房門前。門一推開,一股陳舊的、混合著淡淡草藥香和塵土的氣息撲麵而來。這像是一間書房兼儲藏室,靠牆立著幾個老舊的樟木箱子,牆角堆著些曬幹的草藥。最顯眼的,是屋子正中一張寬大的老式書桌。
白大爺走到書桌前,彎腰從最下麵一個上了鎖的抽屜裏——陳明甚至沒看清他是怎麽開的鎖——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個用褪色的靛藍色粗布包裹著的、約莫一尺見方的扁平物件。布包上沾著些深色的泥土痕跡。
他把布包輕輕放在積滿灰塵的書桌上,一層層打開。陳明屏住呼吸,湊近了看。裏麵不是什麽金銀珠寶,也不是古董玉器。那是一塊形狀不規則的、黑乎乎的石板,材質非金非玉非石,觸手冰涼,表麵異常光滑,像是被打磨了無數年。石板上,刻著一些極其古怪的紋路和符號,像是某種無法理解的文字,又像是混亂糾纏的藤蔓,線條古樸而深邃,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蒼涼氣息。石板邊緣,還鑲嵌著幾顆米粒大小、黯淡無光的深灰色小石子。
“這…這是什麽?”陳明大失所望,又充滿疑惑。這玩意兒能是寶貝?值得王老五那幫人如此大動幹戈?
“不知道。”白大爺的回答出乎意料地幹脆。他伸出枯瘦的手指,極其輕柔地拂過石板冰涼的表麵,眼神裏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很多年前,在山裏采藥時,失足跌進鷹嘴崖下一個深不見底的溶洞裏,僥幸沒摔死,在洞底發現的。就這一塊石板,孤零零地嵌在石壁上。”
他的手指停留在那些深奧的紋路上,聲音低沉下去:“這些年,閑著沒事就看看它。看久了…總覺得這些紋路,像是在說話,又像是在流動。有時候,盯著它看入神了,會看到些…不一樣的東西。”
“不一樣的東西?”陳明的心跳莫名地加速了。
“嗯。”白大爺點點頭,目光依舊停留在石板上,“像是…一些模糊的影子,在動…一些從未聽過的聲音…一些…不屬於這裏的景象…很模糊,一閃就沒了。”他抬起頭,看向陳明,眼神深邃,“王老五不知從哪兒聽了點風言風語,就以為是值錢的古董寶貝。他哪裏知道,這石頭真正‘古怪’的地方,根本不在它能值幾個錢。”
陳明聽得心頭巨震。幻影?聲音?異象?這聽起來比什麽金銀財寶更不可思議!他忍不住也伸出手,想摸摸那冰涼的石板。
“別碰!”白大爺突然厲聲喝道,一把按住了陳明的手腕。他的力道大得驚人,眼神也變得異常銳利和嚴肅,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警告意味,“年輕人,好奇害死貓!這東西邪性得很!盯著它看久了,心神都會被吸進去!輕則神思恍惚,重則…瘋癲!我老頭子看了一輩子,也隻能偶爾窺見一絲半點,還得立刻守住心神退出來。你道行為何?王老五那幾個蠢貨要是真把這東西搶了去,日夜盯著看,不出三天,就得徹底變成瘋子!”
陳明嚇得一哆嗦,觸電般縮回手,後背上瞬間起了一層冷汗。他看著那塊黑乎乎的石板,隻覺得它上麵那些扭曲的紋路仿佛活了過來,透著一股說不出的妖異和危險,再也不敢有絲毫觸碰的念頭。
“那…那您還留著它幹嘛?多危險啊!”陳明心有餘悸地問。
白大爺的眼神柔和下來,重新用布將那石板仔細包好,動作小心翼翼,帶著一種奇特的珍重。“危險,也藏著造化。”他包好石板,卻沒有立刻放回抽屜,而是捧在手裏,看著陳明,“就像這山,看著平靜,藏著豺狼虎豹,也藏著救命的草藥奇珍。這石頭…或許藏著我們這方天地之外的東西。留著它,或許有一天,能懂它說的‘話’,能解開它的來曆。懂它,才能知道它到底是禍,還是福。”他頓了頓,語氣帶著一絲滄桑,“人活著,不也是這麽回事?遇著坎了,陷進泥裏了,光罵沒用,光怕也沒用。得去‘看’,去‘懂’,才知道怎麽爬出來。”
這番話,像一道閃電,猛地劈開了陳明心中積鬱已久的陰霾。他想起自己被裁時的怨天尤人,想起失戀後的自暴自棄,想起陷在泥坑裏時那滿心的絕望和憤怒……是啊,光罵有什麽用?光害怕有什麽用?不正是自己陷在情緒的泥潭裏,完全沒想過怎麽“看懂”這困境,怎麽爬出來嗎?
他看著白大爺平靜的臉,看著那被重新包好的神秘石板,又看看這間簡陋卻仿佛隔絕了塵世喧囂的老屋,一股難以言喻的明悟和力量感,如同那杯熱茶帶來的暖流,開始在他心底滋生、蔓延。外麵的世界似乎一下子變得遙遠而模糊,那些壓得他喘不過氣的失敗和挫折,在這個瞬間,忽然顯得渺小了許多。
白大爺似乎看透了他內心的變化,嘴角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帶著點欣慰的弧度。他不再多言,將布包重新鎖回抽屜深處,仿佛隻是收起了一件尋常的舊物。
這一晚,陳明睡在堂屋那張寬大的竹榻上,蓋著白大爺給他找出來的、帶著陽光和皂角氣味的幹淨薄被。屋外是雨後山林特有的、帶著草木清香的寧靜,偶爾傳來幾聲不知名夜鳥的啼鳴。火塘裏的餘燼散發著最後的熱度。他以為自己經曆了這麽多離奇的事情會徹夜難眠,但出乎意料,幾乎是頭一沾上那散發著清香的竹枕,一股前所未有的踏實和平靜就包裹了他,讓他沉入了黑甜鄉。沒有夢到城裏的格子間,沒有夢到上司冰冷的眼神,也沒有夢到女友決絕的背影,隻有一片安詳的黑暗。
第二天清晨,他是被窗外清脆婉轉的鳥鳴聲喚醒的。金色的陽光透過窗欞灑進來,空氣中彌漫著雨後山林特有的、混合著泥土、青草和露水的清新氣息。他坐起身,隻覺得渾身輕鬆,頭腦前所未有的清醒。堂屋裏靜悄悄的,火塘已經冷透。白大爺不在。
陳明起身,發現桌上放著一碗還冒著熱氣的、金燦燦的小米粥,旁邊是一小碟翠綠的醃蘿卜條。粥碗下壓著一張折疊起來的、粗糙的毛邊紙。他拿起紙展開,上麵是幾行用毛筆寫就的、筋骨遒勁卻又透著灑脫的字跡:
“陳明小友:
粥熟自取,食畢歸家。
前路漫漫,心靜則明。
陷泥之車,已置道旁。
白雲聚散,皆是因緣。
各自珍重,後會有期。
白某留字”
字跡未幹,墨香猶存。
陳明心頭一熱,鼻子有些發酸。他默默地喝完那碗溫熱香甜的小米粥,將碗筷洗淨放好。走出老屋,清晨的陽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天空湛藍如洗,幾縷潔白的雲絲悠然飄過遠處的山巔。他深吸了一口無比清冽的空氣,大步沿著昨晚來時的山路向下走去。
果然,在昨天陷車的那個泥坑不遠處,他那輛破舊的麵包車,穩穩地停在相對幹燥堅實的土路邊。車輪上的泥漿已被清理得幹幹淨淨,車身甚至像是被仔細擦拭過,在晨光下反射著微光。仿佛它從未陷入過那個令人絕望的泥潭。
陳明站在車邊,回頭望向那處掩映在翠綠山坳中的灰瓦白牆。老屋靜靜地佇立在那裏,像一位沉默的智者。沒有看到白大爺的身影。
他拉開車門坐進去,擰動鑰匙。引擎發出熟悉的、帶著點雜音的轟鳴,居然一次就打著了火。他踩下油門,麵包車沿著泥濘漸幹的土路,朝著陳家坳的方向駛去。車窗開著,帶著草木氣息的風灌進來,吹拂著他的頭發。後視鏡裏,那處山坳和老屋越來越小,最終消失在層巒疊翠之中。
幾天後,陳明在陳家坳的老屋裏收拾著自己從城裏帶回來的、不多的行李。他決定暫時留在村裏,幫襯年邁的父母,也好好想想自己接下來的路。村裏空氣好,人心也簡單,雖然清貧,但那份久違的踏實感讓他心安。
當他打開一個塞在角落的舊背包時,一個小小的、用幹枯的藤條隨意編織成的小掛件掉了出來,落在積了一層薄灰的書桌上。掛件隻有拇指大小,編織得十分精巧,形狀像一朵小小的、抽象的雲。陳明拿起來,入手溫潤,帶著一種山間老藤特有的韌勁和草木清香。
他愣住了。自己背包裏絕對沒有這個東西!難道是……那天在白大爺那裏……?
他捏著這枚小小的藤雲掛件,走到窗邊。窗外,是陳家坳熟悉的田野和遠山。天空湛藍,幾縷白雲悠悠飄蕩。他凝視著那些變幻的白雲,仿佛又看到了老鬆樹下那雙清亮透徹的眼睛,聽到了那不成調卻悠然自在的哼唱。那個叫白雲叟的老人,那個雨夜的山坳,那塊神秘莫測的石板,那番直指人心的話語……一切清晰得如同昨日,卻又遙遠得像一場奇異的幻夢。
指尖傳來藤條溫潤而堅韌的觸感。他忽然明白了白大爺最後那幾句話的意思——“陷泥之車,已置道旁”。陷在泥裏的,何止是那輛破車?真正被拉出泥潭、重新放回正道的,是他自己那顆迷失的心。
他把那枚小小的藤雲掛件,鄭重地係在了自己隨身的鑰匙扣上。藤雲輕輕晃動,仿佛帶著山間的清風和某種無聲的叮嚀。
窗外,白雲舒卷,聚散無常。他深吸一口氣,拿起手機,點開那個沉寂了好久的、標注著“李工”的頭像——那是他以前公司裏一位技術紮實、為人和善的老工程師。他斟酌著字句,手指在屏幕上敲打:
“李工您好,我是陳明。冒昧打擾您了。最近回老家休息了一段時間,想了很多。我對咱們部門之前那個卡了很久的‘老舊設備數據采集效率提升’的項目,有些不太成熟的新想法,是關於利用邊緣計算節點做預處理,可能不需要大動原有係統架構……不知道您方不方便抽空指點一下?或者,公司最近有沒有類似方向的、哪怕是短期外包的技術支持需求?我隨時可以回來詳談……”
信息發送出去。陳明放下手機,目光再次投向窗外無垠的藍天和自由流淌的白雲。鑰匙扣上的藤雲掛件,在陽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澤。
路,終究要自己一步一步走下去。但這一次,他感覺自己踩在了堅實的土地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