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財神爺的試用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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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陽的冬天,冷風刮在臉上像小刀子。張大林縮在五愛市場他那間不足十平米的倉庫裏,連燈都沒舍得開。門口被幾個壯實漢子堵得死死的,領頭的是個胖子,叫王德彪,外號王胖子,是張大林最大的債主。王胖子手裏捏著一遝皺巴巴的欠條,一下下拍在卷簾門上,那聲音又悶又沉,震得張大林心尖發顫。
    “張大林!你他媽屬耗子的?躲洞裏不出來?給老子滾出來!”王胖子的吼聲在冷風裏格外刺耳,“我告訴你,今天不把欠老子的十萬塊錢吐出來,我就把你這些破人參、爛蘑菇全拉走抵債!”
    倉庫裏堆滿了印著“長白山野生人參”、“純正東北鬆茸”的紙箱子,有些都落了灰。張大林蹲在地上,手指頭撚著最後幾張皺巴巴的鈔票,數了一遍又一遍,加起來連三百塊都不到。這年頭,生意難做,吹得天花亂墜的“長白山特產”根本沒人買賬。他心裏像壓了塊冰坨子,又冷又沉。他摸出手機,屏幕亮起微弱的光,映著他那張胡子拉碴、寫滿愁苦的臉。他點開微信,置頂的是“小雅”。他猶豫著,手指懸在屏幕上,最終還是發過去一條:“小雅,還能…再借哥點不?月底準還!”
    信息幾乎是瞬間就回了過來,隻有冰冷的三個字:“哥,別了。”
    張大林猛地一拳砸在冰涼的水泥地上,指關節瞬間破了皮,滲出血絲,鑽心地疼。這點疼,卻蓋不住心口那股被整個世界拋棄的絕望。他像被抽掉了骨頭,癱坐在冰冷的地上,聽著外麵王胖子越來越不耐煩的叫罵和砸門聲,隻覺得眼前一陣陣發黑。
    也不知過了多久,外麵的叫罵聲停了,大概是王胖子罵累了。張大林像具行屍走肉,拖著灌了鉛的腿,失魂落魄地晃蕩出了市場。寒風卷著地上的碎紙片和塑料袋,撲打在他臉上。他不知不覺走到了附近一座老舊的過街天橋底下。天橋下光線昏暗,角落裏蜷縮著個乞丐,麵前放著個破碗。張大林下意識地摸了摸空蕩蕩的口袋,苦笑一聲,他現在和這乞丐有什麽分別?
    就在這時,旁邊傳來一個慢悠悠、帶著點奇特沙啞的聲音:“小夥子,愁眉苦臉,印堂發黑,這是走背字兒啊。”
    張大林嚇了一跳,扭頭看去。天橋柱子旁邊,不知何時多了個老頭。老頭看著年紀不小了,穿一身洗得發白的灰布夾襖,腳上一雙老式黑布鞋,整個人幹瘦,但腰板挺得筆直。最特別的是他那雙眼睛,不大,卻亮得驚人,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看人的時候,仿佛能把人心底那點東西都瞧得透透的。老頭麵前鋪了塊髒兮兮的紅布,上麵壓著幾枚磨損得厲害的老銅錢。
    張大林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走背字?還用你說!我他媽都快背到陰溝裏去了!” 他心裏煩透了,就想找個地方靜一靜。
    老頭也不生氣,嘿嘿一笑,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跟他那身破舊打扮格格不入:“陰溝?嘿嘿,那離翻船可就不遠了。不過嘛…” 他拉長了調子,那雙精亮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像兩點幽火,緊緊鎖住張大林,“看你麵相,倒也不是一點根兒都沒了。給你指條活路,要不要聽?”
    張大林心裏咯噔一下。他現在是病急亂投醫,哪怕是一根稻草也想抓住。“什麽活路?”他聲音幹澀,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急切。
    老頭慢條斯理地撚起一枚銅錢,對著橋下昏黃的路燈看了看:“簡單。從今兒起,一天做一件好事,甭管大小,真心實意地做。做滿七七四十九天…” 他頓了頓,意味深長地看著張大林,“你欠的那些窟窿,自然有人替你填上。”
    “啥?四十九天?做善事?”張大林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股被戲弄的怒火直衝腦門,“老頭兒,我他媽飯都快吃不上了,你還在這兒跟我講笑話?誰替我填窟窿?你填啊?”他指著老頭那身寒酸的打扮,氣得聲音都變了調。
    老頭臉上一點慍色都沒有,反而笑得更深了,眼角的皺紋堆疊起來,像風幹的橘子皮:“信不信由你。路,指給你了。走不走,看你自個兒的造化。” 說完,他竟不再看張大林一眼,低下頭,慢悠悠地收拾起他那塊破紅布和幾枚銅錢,嘴裏還哼起一段不成調的、古怪的小曲兒。
    張大林站在原地,看著老頭佝僂著背,慢悠悠走下天橋,身影很快消失在冬日的暮色裏。他隻覺得荒謬透頂。可那句“有人替你填上窟窿”,卻像鬼使神差一樣,在他空蕩蕩、被絕望塞滿的腦子裏反複回響。死馬當活馬醫吧!他狠狠啐了一口唾沫,轉身朝著不遠處那個蜷縮著的乞丐走去。他蹲下身,把兜裏僅剩的、帶著體溫的兩張百元鈔票,一股腦兒塞進了乞丐那隻髒兮兮的空碗裏。乞丐猛地抬起頭,渾濁的眼睛裏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愕。
    “拿著吧。”張大林聲音發啞,心裏像被什麽東西刺了一下,說不清是肉疼還是別的什麽。他沒再多看乞丐一眼,站起身,頭也不回地走了。那兩百塊是他身上最後的家當,遞出去的時候,手都在抖。他一邊走一邊罵自己傻逼,可做完那件事後,心裏頭堵著的那塊大石頭,好像真被撬開了一條細縫,透進一絲幾乎感覺不到的微風。
    第二天,張大林頂著兩個黑眼圈,硬著頭皮又去了倉庫。剛把卷簾門拉開一半,王胖子那輛破麵包車就“嘎吱”一聲刹在了門口。
    “張大林!你他媽……”王胖子罵罵咧咧地跳下車,話剛吼出一半,手機突然響了。他皺著眉頭接起來:“喂?……啥?貨到了?……行行行,知道了!催命啊!”他掛了電話,惡狠狠地瞪了張大林一眼,“媽的,算你走運,老子有急事!錢,再寬限你兩天!再還不上,老子真把你拆了賣零件!”說完,他急匆匆跳上車,麵包車噴出一股黑煙,歪歪扭扭地開走了。
    張大林愣在門口,看著那遠去的車屁股,有點懵。寬限兩天?這王胖子今天吃錯藥了?他甩甩頭,剛想進倉庫,旁邊賣幹貨的老李頭推著小三輪車過來,車軲轆卡在路邊一個小坑裏,吭哧吭哧就是推不動。張大林猶豫了一下,想到老頭說的“好事”,還是走過去,悶聲不響地幫老李頭把三輪車推了出來。
    “哎喲,大林,謝謝啊!”老李頭喘著氣,抹了把汗,順手從三輪車上抓起一把幹木耳就往張大林懷裏塞,“拿著拿著,不值錢,泡發燉肉可香了!”
    張大林下意識想推辭,可看著老李頭那張樸實的笑臉,拒絕的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默默接了過來。
    第三天下午,張大林正蹲在倉庫門口啃冷饅頭,手機突然響了,是個陌生號碼。他疑惑地接起來:“喂?”
    “是…是張老板嗎?”電話那頭是個帶著哭腔的女聲,“我…我是小雅…”
    張大林心裏一緊:“小雅?怎麽了?出啥事了?”
    “我…我昨天把包丟了,身份證、銀行卡都在裏麵…剛接到電話,說…說有人撿到了,讓我去派出所領…”小雅抽泣著,“可我…我身上連打車的錢都沒了,那地方太偏了…”
    張大林捏著半個冷饅頭,聽著電話裏小雅無助的哭聲,心裏那點剛冒頭的希望小火苗被澆得滋滋響。去一趟,來回打車費至少得五十。五十塊!夠他啃幾天饅頭的!他幾乎要脫口而出“我也沒錢”,可老頭那雙深井似的眼睛和“真心實意”四個字,鬼使神差地浮現在他眼前。
    “別哭,”他聽見自己幹澀的聲音說,“你在哪兒?等著,我…我找車送你過去。”
    掛了電話,張大林看著手裏剩下的半個饅頭,狠狠咬了一大口,噎得直翻白眼。他跑到市場外,攔了輛最便宜的三輪摩的。司機是個黑瘦的中年漢子,一聽要去郊區派出所,張口就要八十。張大林磨破了嘴皮子,最後掏空了身上所有的零錢,湊了六十五塊,司機才罵罵咧咧地同意了。
    一路上冷風嗖嗖地往破車廂裏灌,張大林凍得直哆嗦,心裏把老頭和這鬼天氣罵了八百遍。到了地方,遠遠看見小雅孤零零地站在派出所門口,凍得小臉通紅。看到張大林從破三輪上跳下來,她眼圈又紅了。
    “哥…”小雅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
    “沒事了,東西拿回來沒?”張大林搓著凍僵的手。
    “嗯!都拿回來了!”小雅用力點頭,從包裏掏出錢包,“哥,車費多少?我給你…”
    “行了行了,”張大林擺擺手,故作輕鬆,“沒幾個錢,趕緊回去吧!以後小心點!”他沒敢看小雅感激的眼神,逃也似的催著司機掉頭回市場。回去的路上,口袋徹底空了,可奇怪的是,心裏頭那塊冰疙瘩,好像又化開了一點點。
    第四天,奇跡發生了。張大林剛打開倉庫門沒多久,一個穿著挺括西裝、操著南方口音的中年男人就找上門來。
    “張老板是吧?哎呀,可算找到你了!”男人熱情地握住張大林的手,“我是廣東那邊做藥材批發的,姓陳。聽朋友說你這兒有正宗的長白山野山參?有多少,我要多少!價格好商量!”
    張大林懵了,他倉庫裏那些所謂的“野山參”,一大半都是人工種植園參冒充的,平時根本賣不動。“陳老板,您…您確定?”他試探著問。
    “確定!太確定了!”陳老板拍著胸脯,“現在市麵上假貨太多,我就信你們東北老鐵!實誠!有多少貨,今天能點嗎?我急著發車!”
    接下來的事情,像做夢一樣。陳老板不僅以高於市場價的價格包圓了他積壓的所有“人參”,連帶著那些滯銷的鬆茸、榛蘑也掃走了大半!張大林拿著厚厚一遝現金,手抖得幾乎數不清。送走陳老板,他第一時間衝到王胖子店裏,把欠他的十萬塊“啪”地拍在櫃台上。
    王胖子正剔著牙,看著那一摞錢,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我操!張大林,你他媽搶銀行了?”
    “少廢話!點點,欠你的錢,兩清!”張大林揚眉吐氣,腰杆挺得筆直。
    王胖子飛快地數完錢,嘿嘿笑著,用力拍了下張大林的肩膀:“行啊兄弟!我就說你這麵相不能一直背!有財路想著點哥哥啊!”
    張大林沒接話,轉身走了。走出王胖子的店,午後的陽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他下意識地摸了摸口袋,裏麵還有幾張陳老板付的百元大鈔。路過天橋時,他又看見了那個蜷縮的乞丐。這一次,他走過去,掏出一張紅票子,輕輕放進了那隻破碗裏。乞丐抬起頭,依舊是那張髒汙的臉,眼神卻似乎比上次清明了一瞬,對著張大林微微咧了咧嘴,露出一個模糊的笑意。
    張大林心裏猛地一跳,加快腳步離開了。老頭的話,是真的?他心裏像揣了隻活蹦亂跳的兔子。
    轉運一旦開始,就像開了閘的洪水,擋都擋不住。訂單像雪片一樣飛來,電話被打爆,倉庫裏積壓的貨被一掃而空,甚至有人開始預付定金預定下一批“長白山珍品”。張大林忙得腳不沾地,數錢數到手抽筋。他很快鳥槍換炮,盤下了市場裏更大的門麵,掛上了嶄新的招牌“林海山珍批發”,還請了倆夥計幫忙。
    他每天雷打不動地做一件“好事”。給隔壁孤寡老太太扛袋米,幫迷路的小孩找警察,給送貨累癱的司機買瓶水……事情都不大,但他都記著老頭的叮囑——“真心實意”。隻是,最初那種掏心掏肺的肉疼感,漸漸被一種習慣性的、甚至帶著點施舍意味的輕快所取代。每次做完,他就下意識地等著看,今天生意又會好成什麽樣?這“好事”,更像一筆穩賺不賠的買賣,成了他發財路上的一道固定程序。
    口袋鼓了,心思也活了。張大林不再滿足於小打小鬧的批發。他敏銳地嗅到了直播帶貨的風口。他舍得砸錢,請了個年輕漂亮、能說會道的主播小美,在平台上開了個賬號,就叫“林海尋寶哥”。鏡頭前,他穿著新買的貂絨坎肩盡管是二手的),紅光滿麵,唾沫橫飛。
    “老鐵們!家人們!瞅瞅!這才是真正的長白山百年野山參!”他舉著一根精心挑選、品相最好的園參,對著鏡頭聲嘶力竭,“看到沒?這蘆頭!這須子!純野生的,吸天地靈氣!擱過去,那都是給皇上進貢的玩意兒!今天,在我直播間,不要九千八!不要六千八!隻要九九八!限量十根!拚手速啊!”
    小美在旁邊嬌聲附和:“張哥說得對!這參我剛才偷偷舔了一下,那靈氣兒,直衝天靈蓋!家人們,錯過拍大腿啊!”
    直播間裏人氣蹭蹭往上漲,彈幕刷得飛快。“真的假的?”“看著像園參啊?”“主播別忽悠!”“買一根試試!”訂單提示音“叮咚”“叮咚”響個不停,像最美妙的音樂。張大林看著後台飛速跳動的成交額,笑得合不攏嘴,感覺自己站在了雲端。他早把倉庫裏那些品相差的、甚至有點發黴的存貨,混在好貨裏打包發了出去。老頭說的“真心實意”?嗬,能賺錢才是硬道理!他張大林現在可是“林海尋寶哥”,是網紅!是成功人士!
    這天,張大林正對著鏡頭,激情澎湃地推銷著最後一批“壓箱底的純野生鬆茸”,吹得天花亂墜:“……這鬆茸,采自長白山最深處,海拔兩千米以上!無汙染!純天然!吃一口,延年益壽……”
    突然,一個熟悉的身影毫無預兆地闖進了直播間的背景裏!正是天橋下那個灰布夾襖的老頭!他就那麽突兀地出現在堆滿貨物的倉庫一角,像個不真實的幻影。
    張大林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頭皮“嗡”地一聲炸開,冷汗“唰”地就下來了。他手忙腳亂地想關掉直播,可老頭動作更快。他慢悠悠地走到張大林和小美中間,那雙深井般的眼睛平靜地掃過直播鏡頭,仿佛能穿透屏幕,看進每一個觀眾的心裏。
    “延年益壽?”老頭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傳到直播間每一個角落,“小夥子,這堆‘深山寶貝’,”他用枯瘦的手指點了點旁邊那堆還沒來得及打包、明顯品質低劣甚至有些發蔫的鬆茸和雜七雜八的蘑菇,“不都是從隔壁二道白河鎮的溫室大棚裏,花三塊五一斤收來的麽?”
    直播間瞬間炸了!
    彈幕像瘋了一樣狂飆:
    “臥槽!什麽情況?!”
    “老頭是誰?!”
    “打假現場?!”
    “主播說話啊!解釋!”
    “騙子!退錢!!”
    “舉報了!垃圾主播!”
    張大林的臉漲成了豬肝色,渾身血液都衝到了頭頂,又羞又怒,恐懼像冰冷的毒蛇纏住了心髒。他猛地站起來,指著老頭,氣急敗壞地咆哮:“你…你他媽誰啊?!胡說八道什麽?!保安!保安呢!把他給我轟出去!”
    老頭看著他氣急敗壞的樣子,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有那雙眼睛裏的光芒,冷得像數九寒天的冰錐。“轟我?”他輕輕搖了搖頭,嘴角似乎勾起一絲極淡、極冷的弧度,“路,是你自己選的。財,是借來的。”話音未落,在張大林、小美以及直播間數萬雙眼睛的注視下,老頭的身影毫無征兆地開始閃爍、扭曲,像信號不良的老舊電視畫麵,滋啦幾下,就在原地徹底消失了!如同他從未出現過!
    直播間徹底瘋了!彈幕被海嘯般的“臥槽!!!”、“鬼啊!!!”、“特效???”、“拍電影呢?!”徹底淹沒。張大林如遭雷擊,一屁股癱坐在椅子上,麵無人色,腦子裏一片空白。
    完了!一切都完了!
    災難才剛剛開始。不到十分鍾,張大林的手機就開始瘋狂震動,不是電話,是催命符!
    “張老板!我是xx超市!你們剛送來的那批鬆茸全是爛的!貨我們拒收!尾款不可能付!之前的預付款必須退回來!否則法庭見!”
    “喂!張大林!你他媽賣給我的什麽狗屁人參!全是蘿卜須子!我客戶要告我!你賠錢!立刻!馬上!”
    “張老板,我是平台監管的,你直播間涉嫌嚴重虛假宣傳和銷售假冒偽劣產品,賬號已被永久封禁!請你立刻配合處理消費者投訴和賠償事宜!否則我們將移交司法機關!”
    催債的、索賠的、平台處罰的、工商質詢的……電話一個接一個,像索命的連環奪命ca。張大林癱在椅子上,手機從無力的手中滑落,“啪”地摔在地上,屏幕碎裂。他眼神空洞,看著曾經堆滿“財富”的倉庫,此刻像一個巨大的、冰冷的墳墓。門口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和粗暴的叫罵。
    “張大林!滾出來!”
    “騙子!還錢!”
    “砸了他的黑店!”
    倉庫的卷簾門被砸得震天響。兩個夥計早就嚇得臉色發白,趁著混亂,從後門溜得無影無蹤。小美也尖叫著抓起自己的包,頭也不回地跑了。偌大的倉庫裏,隻剩下張大林一個人,像被世界遺棄的孤魂野鬼。他失魂落魄地拉開一個抽屜,裏麵塞滿了供貨商的欠條、銀行的催款單、消費者的索賠信……每一張紙都像燒紅的烙鐵,燙著他的眼。
    就在這時,詭異的事情發生了。那些密密麻麻寫著債務的紙張,毫無征兆地,邊緣開始卷曲、發黑,然後冒起一縷縷細小的、詭異的青煙!煙味刺鼻,帶著紙張燃燒特有的焦糊味。眨眼間,一抽屜的欠條和賬單,就在張大林驚恐萬狀的注視下,無聲無息地自燃起來,化作一小撮灰燼!抽屜底板被燒得焦黑一片。
    緊接著,他口袋裏那個新買的、沉甸甸的錢包,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捏住、抽幹了空氣,瞬間癟了下去!他手忙腳亂地掏出來打開一看,裏麵厚厚一遝嶄新的百元大鈔,全都變成了邊緣焦黑、一碰就碎的灰燼!隻有幾張零散的、皺巴巴的毛票還完好無損。
    “不——!”張大林發出一聲淒厲絕望、不似人聲的嚎叫,雙腿一軟,重重跪倒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倉庫門外的叫罵和砸門聲越來越響,越來越近,像洶湧的潮水,要將他徹底淹沒。
    不知過了多久,外麵的喧囂似乎平息了一些。張大林像一具被抽空了靈魂的軀殼,踉踉蹌蹌地從一片狼藉的倉庫後門爬了出來。沈陽的冬天,天黑得早。凜冽的寒風像刀子一樣割著他單薄的衣衫,他凍得瑟瑟發抖,臉上還掛著沒幹的淚痕和鼻涕,狼狽不堪。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能去哪。鬼使神差地,他又走到了那座熟悉的天橋下。
    昏黃的路燈,照著空蕩蕩的角落。那個常駐的乞丐,連同他那破碗,都不見了蹤影。隻有冰冷的夜風卷著地上的塵土和落葉,打著旋兒吹過。
    張大林靠著冰冷的橋墩滑坐在地,目光茫然地掃過空無一人的角落。突然,他的視線定住了。在乞丐平時蜷縮的那個位置,靠近牆根的水泥地上,似乎有人用尖銳的石塊,歪歪扭扭地刻了幾個字。字跡潦草,卻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進他的眼底:
    財如流水,善是源頭。流斷源枯,一場空夢。
    他死死地盯著那兩行字,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牙齒磕碰得咯咯作響。冰冷的絕望像無數細密的鋼針,紮透他每一寸皮膚,刺進骨髓深處。他猛地抬起手,狠狠抽了自己一個響亮的耳光,清脆的聲音在寂靜的橋洞下回蕩。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直到臉頰紅腫麻木。
    風更大了,卷起地上細碎的沙礫,抽打在他臉上。他蜷縮在冰冷的角落裏,把頭深深埋進膝蓋,肩膀無聲地劇烈聳動著。路燈的光,將他孤獨絕望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投在冰冷堅硬的水泥地上,像一道永遠也抹不去的、沉重的烙印。